《碎征尘》出未庄

4、3.榷场

　　四成没有食言，第二天清晨果然没有上课，而是牵了两匹瘦马回来。吕祯和兆桓已经在家门外候着，见到有马可骑，两个孩子都欢呼雀跃起来。
　　四成示意兆桓带着不会骑马的小麻杆同骑一匹，自己牵着两马缰绳，又淡淡嘱咐，“这两匹马既非神骏，又兼老弱，骑得时候爱惜马力些。”
　　“边军不论战马还是驮马，不都是一等一的良驹吗？”鞍前的小麻杆仰起头认真地问。
　　“嗯……”四成点头示意，反问道，“你怎么知道边军尽皆良马的？”
　　“我……我们从前住的地方有很多马，有那么高——”吕祯伸手比划了一下，“跑起来像飞一样。可是后来我就再也没见过那么漂亮好看的马……”
　　兆桓听得清清楚楚，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好手指紧紧攥着缰绳。
　　“前面地平，可以稍微放马大跑一阵。不过今日开榷人潮密集，须得谨慎。”四成扬声。
　　兆桓看看前面三三两两提携背负的赶集客，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跳上另一匹马，朝着人较少的一侧打马扬长去了。老马虽羸弱，却久经沙场经验丰富，扬蹄腾跃间大是平稳，四成暗自松了口气。
　　吕祯在四成书塾下开蒙听学，平日大抵同一众学童一样对四成敬畏三分，就算纠缠着兆桓玩也只敢挑四成视线范围以外的时间地点，从来没有离四成这么近过。他嗅着四成袖口的清淡的墨香，看着从杳杳走马边流过的风景，一边大感新奇，另一边信马由缰地想着怎么向一群无知孺子吹嘘“魏先生给我牵过马”。
　　“吕祯，令尊可从过军？”四成问。
　　“我才不知道。不过王德子他们倒是说过，泉安镇里爹爹去打仗再也没回来的人多得是。”
　　四成略有沉吟，吕祯怕他接着问，赶忙拿话头来堵，“四叔，兆桓哥会的可真多。书背的那么好，还会打架，还会射箭，还会骑马——”
　　“嗯……”
　　吕祯这麻杆天生自来熟，眼珠一转便又是一句，“嘿嘿，是四叔会的多所以教他的也多。”
　　“嗯……”
　　“四叔，你论辈分只是兆桓哥的大哥，比他也大不了几岁，就算是亲兄弟，爹娘放心吗？”
　　四成目光一闪，似乎提起了话头，又咽了回去。
　　“启源，五儿还小，就拜托你了……日后承重继统也好，草野生计也罢，看在你母亲面子上，给他指点指点生路……”
　　“四叔……”吕祯一个人叨叨不停。四成有点头疼，很想板出一副教训学生的严厉面孔。

　　榷场在三里铺，先行一步的兆桓已经在榷场边的牛马圈等候了。他们三人没有需要登记的货物，也不急着采买什么，在一片忙碌来去的百姓中显得格外悠闲。兆桓独自走在前面，眯着眼睛不知在想什么；吕祯则看破了四成“色厉内荏”，实际十分好欺负，缠着他买了一包裹着盐粒炒的喷香的蚕豆，并且滴溜溜地想着回去就向同窗们揭露魏先生的真面目，教后者威风扫地。
　　高大的榷场门边，早已熟稔榷场贸易规矩的齐人排成长长的两列等待开榷，而对面的榷场门之后也有两列长长的胡人，赶着形制与中原迥异的牛车、挑着担子，喧喧闹闹地操着胡语或夹着几句生硬的汉话。
　　“看热闹去！”吕祯一边够着四成的手，一边兴奋地拽着兆桓的袖子。
　　“初二开榷——”榷场谯楼上的瞭望军士手持铜吼一声大喊。
　　“兄弟国，开榷——”“大齐，开榷——”两侧军士的呼喊声交织成一片。
　　“敬告我民——公平市易，货比三家，交易自负，官府无责。谨防踩踏，小心火烛，秩序井然，听从号令——”市令照例拖长了声音高呼。
　　兆桓看着眼前眼里满是欣喜的忙碌商贩，听着吕祯嘎嘣嘎嘣嚼蚕豆的脆响，只觉现下这安宁的生活便很好。
　　——起码这是很多人的一辈子。
　　对面的胡人队伍慢慢蠕动进入榷场，四成盯着几辆夹在一队满载兽皮的大车之间的篷车，眉梢一挑——苫盖严实且负重不多，车上是什么？
　　“先不要进榷场。”他伸手拦住两个孩子。“兆桓，带着吕祯去牵马。”
　　四成眉目间突然覆上一层阴云，兆桓连忙抓着一头雾水的吕祯向外挤，周围排队向场中涌入的人顿时一阵抱怨。
　　早先排队等候的人已经有大半进了场，摆开了自家的摊位。而胡人一侧，那几辆篷车突然冒起浓烟越众而出，向中央冲撞过来。
　　“财货失火！快来人救啊！”货主模样的胡商一面指挥人拍打灭火，一面急声呼救，守备所早安排了军士值守灭火，一队军士听到呼救有条不紊地跑了过去。而车上的火势并无缩减，反倒有人不断大喊“火势延烧！快逃命啊！”
　　人们果然惊惶地向场外涌去，外面的人不知发生什么仍在入场。“有人摔倒了！后面的人停下！”“货车碾人啦！有人给卷到车轮底下啦”人群中很快爆出一声声货真价实的哭喊。人群顿时纷乱，任凭市令高喊维持秩序也无人理会。
　　一个什长似乎明白了什么，抽出腰间的牛角战号猛吹，凄厉的号令刚刚响起，就马上被一声尖锐的箭啸撕裂。而这一声号角于边军守卫倒也够了，姚属长一声厉喝，守军小方阵眨眼间排出三层射击阵型。下一刻，密密麻麻的箭雨压顶而来。
　　兆桓还紧紧抓着吕祯的手，凝固在原地，眼前却不是熟悉的泉安镇，而是细柳渊那个血涂地狱。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他的腕子用力一带，把兆桓揪了出去。
　　“别愣着，快走！”
　　四成不知从哪里抄了一张弓，搭箭瞄准一个守备兵尸体腰间的信号弹便/射，随着一道凌厉的风声，一支信火匣子炸上了天。
　　敌袭攻城警报。
　　背后，北元人粗蛮的吼声和密集的飞箭，正侵蚀着榷场守备兵的小小方阵。
　　姚属长面向南方深深一躬，随即抽出战刀，大喝一声：“拖住北虏，死战不退！”
　　兆桓颠颠簸簸地跟着四成，不敢回头看，仿佛自己的雄心壮志还有一点不能宣之于人的心思被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手里拉着的吕祯，更是从箭雨大作时就没有睁开过眼。耳边叮叮当当金铁大响，吕祯把眼睛睁开一条缝，才看见四成用弓信手拨挡几下，流箭便飞开了，护着两个人，竟还游刃有余。
　　“四叔……”吕祯再不敢有多余的话。
　　“哼……”四成按着他伏在马背上，低低应了一声。“回镇上也跟紧我！”
　　泉安镇城楼戍所。
　　两个卫兵看着满脸阴沉的四成领着两个孩子就要冲进去，连忙将长矛交叉，四成脚步未停，从怀里摸出一块令牌在两人面前一晃，“平武军监军接管本镇防务！”
　　卫兵收回长矛，肃然拱手。
　　西北处天空一亮，陶镇尉看到了敌袭信号，眨眼功夫又看到星火般卷入戍楼并未被拦下的魏四成，他心下一沉，果然——这个教书先生来头还是不简单。
　　“报！姚属长已经——殉难榷场军前！”
　　魏四成手中提着一柄战刀，面向戍所一军一民两个长官，音色沉静，“陶尉，布置两侧山头战位，推出城门刀车雷池绊马，火雷挂弦，火器全数上阵。李守备，安排城中百姓后撤。”
　　说话间令牌飞向陶镇尉手中，“平武军监军魏澄暂领防务。”四成补了一句。陶尉了然一躬，压下所有疑惑，“谨遵将令！”
　　“报！马蹄声！大群骑兵，人数当在三个骑方阵，距离三里！”地瓮兵锐声喊道。
　　“来得好快！”泉安守备使李攸之声音发颤，用余光悄悄打量这个第一次闯进他视线的教书先生魏四成。
　　他本来就是那个职司顾命的中军参军魏澄吧。

　　情节开始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