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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圣诞忆旧录 ...

  •   圣诞夜那天早上,哈丽雅特被一阵不合时宜的铃声弄醒,她慢吞吞地下了床,微弓着背站在电话机跟前,对话筒说:“请问是谁?”

      “是我。”他说。

      “哦!是你?你怎么在这个时候打来了?我以为你们那儿没办法打电话。”她吃了一惊,说话很局促。

      “是这样的,我拜托了一个人,他同意把他的外线电话借给我两分钟。”理查德说,他的解释勾勒出一个哈丽雅特被完全挡在外面的秘密世界。

      “你费心了,”她客气地说,“祝你圣诞节快乐。”

      “也祝你圣诞节快乐,今晚准备怎么庆祝?我听说,大学广场上……”

      “门罗要带他的朋友来。”

      电话那边一阵沉默,片刻后他急促地说:“那很好啊,你也不会太孤单。知道吗?你不用刻意解释什么,我当然相信你,有什么好怀疑的呢?”

      “里奇,”她叹息着说,“我想让你知道,我多么希望是你陪着我。”

      他犹疑了一下说:“……我也是。”

      “以后我能给你打电话吗?”

      “这个电话不行,”他似乎跟一直在旁边听着的什么人交换了意见,“但我会给你另一个号码,它的主人是伊迪丝·华纳小姐。你打给她,她会通知我的。”

      她把他提供的号码记在便签上。

      “再见,亲爱的,照顾好自己。”

      “再见,哈莉,你也是。”

      理查德挂断电话后,哈丽雅特倚在硬梆梆的柚木柜子上,直直盯着那张便签看。拂晓尚未到来,隔着玻璃上凝固的冬霜望出去,窗外是一片暗淡孤寂的灰蓝色。此刻,会客厅里没开壁炉,因此冷冰冰的。她想,理查德正在心甘情愿地接受一些他从前绝对不会妥协的要求。

      她决定不再想这些事情,好好享受这个假日。拜托,这可是圣诞节!是内曼·马库斯百货女装部副主管不眠不休加了两周班后挣来的假日,如果她不能和全国人民一起合法合规地把烦恼抛之脑后的话,这个假日还有什么意义?哈丽雅特移开目光,面对着黑洞洞的客厅,坚定地说:“我们要迎接客人,明白吗?”

      哈丽雅特用力地把手一合,发出响亮的声音给自己鼓劲。没有任何人会来指手画脚,她虽然不太适应,却感到轻松畅快。她点燃壁炉,房间里顿时亮堂堂的,搁在圆桌上的电话机也沾染了不少温暖的气息。

      她找到自己的象牙色菱格纹钱包,一只巴黎产的好货,里面塞着一叠钞票,是马库斯先生大发慈悲预支的新年服装展销会奖金,她今天要全部花掉。拿起电话,她接通百货公司的节庆部——这几天他们是二十四小时在线,要了一棵圣诞树和配套的挂饰套装。我是科恩太太,她说,就在楼上的女装部工作,亲爱的,拜托你费些心思,帮我挑一棵漂亮又结实的冷杉。那个人说,没问题太太,感谢您为我们这个大家庭付出的一切,我们的挂饰套装有金色系的和银色系的,您需要哪种?她马上说,要金色的,所有东西都要金灿灿的,越大越好。对!她就是要怎么热闹怎么来,怎么“俗气”怎么来。你们看到了吗?她在心里恶狠狠地对那些装腔作势的前贵族同伙说。

      打开烤箱,她给自己热了一个昨晚打包的黄桃馅饼,一边吃一边列采购单。生姜和肉桂,彩色硬糖,丁香粉和黑糖蜜,香草荚和巧克力,圣诞玫瑰盆栽,朗姆酒,白兰地,坚果香味的甜雪利酒,再来半打桃红波特,芝麻和草莓,水果圣诞树要用到葡萄菠萝猕猴桃,迷迭香,黑莓树莓蔓越莓,栗子南瓜,鸡的肚子里塞着多色彩椒,红绒布做的圣诞袜,袜口缝着一圈白色的软毛,月桂叶与黑醋栗味道的蜡烛,圣诞帽,柠檬和三文鱼,杏仁布丁,还需要一打鲜鸡蛋。酒和盆栽是托玛丽·杜克送来的——她说她能搞到折扣,其他东西是哈丽雅特自己开车去买的,用了整整一早上的时间。下午,烤箱隆隆作响地运转,奉献出海盐烤三文鱼、圣诞水果蛋糕、蜂蜜香料烤鸡和多莓馅饼,哈丽雅特坐在壁炉旁,边喝酒边给客人准备礼物。昨天下班后,她走到简式洗衣店的后院,问门罗准备带几个朋友过来。

      他从满是泡沫的皂液水里抽出手,竖起三根手指,古怪的戒指闪亮亮的,说:“一个女的,两个男的,都是艺术家,人很可爱。”他讲了几句他们的喜好,她点头表示自己记下了。

      “对了,你还要带一副纸牌来,我家的那份…”她回想了一下因为传声测试被折腾得皱皱巴巴的卡片,很肯定地说,“用不了了。”

      “好,我记住了。”

      话毕,他那双婴儿蓝眼睛朝旁边拥挤的塑料脏衣桶一瞥,发出一声叹息,问哈丽雅特有没有香烟。她在手提包里翻找了一会儿,才在角落里找到那个表面雕刻着米高梅狮子的银烟盒,里面只剩下一支。当她为他打火时,他衔着烟弯下腰,长睫毛扇动着,仿佛在观察那簇火苗,一下,两下。

      哈丽雅特一把礼物藏在圣诞树下,门铃声就在落雪的傍晚响起了。

      爱娃·希门尼斯率先走进客厅,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哈丽雅特从头到脚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她非常漂亮,气质神秘莫测,既像是来自南方的小镇姑娘,又像是波多黎各裔舞蹈高手。当哈丽雅特问她现在做什么时,她大笑着甩掉外衣,露出里层的明红色吊带舞裙,即兴表演了一段曼波舞。跟在她身后的是一个神色叛逆的男人,名叫罗伯特·托兰斯,上身穿着一件过短的暗红色夹克衫。他做了个辉煌得吓人的自我介绍:一名职业摄影师,担任过曼·雷的助手,给毕加索挂过外套,路易斯·布努埃尔指导过他的职业发展。(“他建议你怎么做呢?”“路易斯要我改行。”他得意洋洋地说。)最后一位客人脸色发青,神情萎靡,不过还算帅气。门罗说他的名字是吉米·伊塔利亚诺,这个人对哈丽雅特匆匆点头后,直奔酒桌。

      罗伯特·托兰斯神色紧张地瞟了女主人一眼,如果她的脾气真如传言般乖戾,那么吉米的举动足以毁掉这个夜晚。所以当哈丽雅特通情达理地招呼大家都上桌用餐时,他松开紧抓着小臂的拳头,留下深浅不一的几道红痕。

      动刀叉之前,爱娃敲敲桌子,要求大家等她做完祷告再开吃。吉米·伊塔利亚诺跟没长耳朵似的,大口大口咽火鸡,还没等其他人斡旋,爱娃就大步走到他身旁,夺过他手里的餐刀直插进他盘子里的火鸡里。

      她盯着伊塔利亚诺,硬梆梆地说:“我要的不过是一点尊重。”

      他看着她的脸,神色恍惚。

      爱娃的样子不像是生气,倒像是痛惜,她揩了一下面颊,声音颤抖地说:“对不起”,返回座位,闭上眼睛祷告,大家等她完成。哈丽雅特探询地看向伊塔利亚诺的手腕,对这四人间的关系形成了一个大致的猜测,她的目光慢慢移动,直到和门罗那双婴儿蓝的眼睛相遇。他直直盯着她,做出“真——抱——歉——”的口型,脸上是罕见的尴尬,也没预料到这场纠纷。

      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感觉很亲近,好像一支有默契的野外探险队。爱娃·希门尼斯吃得安详虔诚,注视一块彩椒就像注视一位牧师,没有一点浪费,这让哈丽雅特很愉悦。和她完全相反,罗伯特·托兰斯则是一副神经质的样子,餐桌上约百分之九十的异常声响都来源于他——餐刀砸了盘子,喝桃红波特压惊时呛住了;把白餐巾弄的乱糟糟,又在去往洗手间的途中摔倒了。

      “如果以前有人告诉我,某天我能和哈丽雅特·基斯勒同桌吃饭,我一定会觉得这人疯了。”爱娃说。

      哈丽雅特友善地碰一碰她麦色的手背,说道:“你是个迷人的姑娘,认识你很高兴。”

      “你知道我最喜欢你哪部电影吗?”她问。

      “《来,给我一个吻》?我收到的大部分来信都这么说。”

      “不是!”爱娃猛地挥了一下餐刀,为哈丽雅特把她的眼光庸俗化而愤怒,“那是部除了摄影外一无是处的影片!我最喜欢《希腊午餐》,您和导演的合作真是绝妙。利伯施是无可争议的喜剧大师,自从他去年心脏病发作去世后,看看现在被称为’喜剧片’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垃圾。”

      “哦?”

      “利伯施擅长幽默,这没的说。而安德莉亚,这个悲惨的女人身上竟然也有一种绝妙的幽默感,我一辈子都忘不掉她。”

      哈丽雅特有些不自在,又倒了一杯酒。

      “《希腊午餐》绝对是您最棒的演出……”

      “老实讲,我不同意,”罗伯特·托兰斯走出洗手间,慢条斯理地说,“基斯勒小姐和罗伯特·泰勒合作的电影最出色,等等,叫什么来着?就是她演北非间谍的那一部……该死,我喝太多了。”

      “《X女士》。”伊塔利亚诺提醒他。

      “哦,是的是的,吉米和我都最喜欢这一部。”

      爱娃尖刻地说:“你莫不是脑子被酒泡坏了?《X女士》无聊至极,你喜欢它只是因为那条露背镂空长裙——基斯勒小姐,原谅我这么说。”

      “你完全误解我了。是,情节老套,对话平庸,可那种愤怒让人无法忽视!她身上有前所未见的力量感,对权威的藐视,对苦难的无畏,对所谓命运的不屑!是其他电影里没有的!您觉得呢,基斯勒小姐?”

      她思忖了片刻,低声说:“老实讲,这些电影我一个也不喜欢,甚至让我恶心,我是被公司逼着拍的。”

      几位影迷愣住了,哈丽雅特以为自己的话刺伤了他们。

      吉米·伊塔利亚诺冷静地说:“我们当然知道,小姐,任何真心喜爱您的影迷都能看出这一点。因此,我们刚刚谈论的不是电影,而是您本人。”

      后来,哈丽雅特思考了这句话很久。

      “这张照片拍得有意思,这个人是谁?”罗伯特弯下腰注视壁炉上一张框起来的合影,画面中的哈丽雅特举着相机,在镜头对准她的同时对准镜头,坐在一个瘦高男人腿上,他搂着她。

      “那是我丈夫。”

      客人们发出一声叹息后,都跑过去看那张照片,爱娃问:“他是做什么的?还活着……我是说,还在工作吗?”

      “还活着。他是个科学家,目前在新墨西哥工作。”这场战争的确给每个公民好好上了一堂政治课,大家都知道圣诞节还在外地的“科学家”意味着什么。

      “啊!恼人的战争!把一切都毁了!我们的时代正在崩溃!即便战争结束也不会好转!”看来这一套说法罗伯特已演练过许多次了。他一手撑住壁炉,另一只手像个革命家般掀开外套一摆,插进裤兜,冲他们露出饱含悲悯的眼神,这幅姿态好像在某张罗伯斯庇尔的画像中出现过。

      “摄影师的使命不是记录真实吗?战争,多好的素材!我们伟大的托兰斯先生怎么错过这次机会了?”爱娃冷冷地看着他,嘲讽道,“少显摆了,罗伯,你离李·米勒还差得远。”

      罗伯斯庇尔踉跄了一下。

      “我听说Vogue雇佣她做战地摄影师?”门罗若有所思地说。

      “唔,没错,和曼·雷分了手,又离了婚,现在在英国,成了个专门拍断肢、废墟、鲜血的女人。”

      “别谈这些了!”罗伯特忍无可忍,“吃完了吧?咱们玩游戏成吗?今天是圣诞节啊。”近乎恳求。

      “差不多了,吉米,把纸牌拿出来。”门罗·格雷科命令道,罗伯特看向他的眼神既感激又不满。

      被叫到名字的男人神色茫然,他身上没有他们要的东西。

      “该死,我不是打电话提醒过你带上牌了吗?”门罗有些恼火了。

      哈丽雅特很快说:“别着急,亲爱的,那么我们玩别的游戏吧,不碍事。”

      爱娃瞅一眼余量充足的晚餐酒,提议道:“玩’我从来没有做过’?”

      “不错,”哈丽雅特表示赞同,“我玩过这个。”

      “规则是什么?”罗伯特有意显示出他的脱俗,陡然带上一丝巴黎腔。

      “很简单:大家坐成一圈,竖起十根手指,一个人首先说’我从来没有做过某件事’,比如,我说’我从来没有给毕加索挂过外套‘,那么罗伯——唯一有这震古烁今殊荣的人,就要放下手指、喝一杯酒啦。”

      “介绍规则就是了,不要人身攻击!”罗伯特抗议。

      爱娃短促地笑了一下,继续说:“如果我们中有一个人放下了全部十根手指——有人不是这个数儿的话,恕我冒犯——一轮游戏就结束了。”

      “很劲爆啊。”吉米终于提起微不可闻的兴趣,表示自己愿意参加。门罗看了他一眼,也同意了。

      “不许人身攻击,咱们可说好,不许人身攻击……”罗伯特惊惶地重复。

      “孩子们,”哈丽雅特起身,把圣诞树下的礼物发给每位客人,“预先声明,我通常会输得很惨,所以如果等下我做出什么奇怪的举动,希望这些礼物能给你们留下些好印象。”

      “拜托!我们就等着这个呢!”爱娃叫道,撕开包装。

      给她的礼物是一双卡佩乔舞鞋,“女鞋部的主管说,安娜·巴甫洛娃常买这个牌子”;罗伯特和吉米则分别收到了一叠巴黎产的明信片和一只精巧的口琴。和他们不同,门罗·格雷科没有拆开包装,他把那个最小的暗红色盒子收进外衣口袋,拉上拉链。

      他们在壁炉前坐成一个小圆,圆心是一叠换取秘密的甘美货币。哈丽雅特左手边是罗伯特,她坐定后,门罗走过来,在她右手边坐下,爱娃对他做了同样的事情,每个人身旁都搁着一只酒杯,他们举起双手,向酒神狄俄尼索斯投降。

      “我先来吧。”爱娃说,大家都默许了。

      她露出一抹恶作剧的笑容:“我从来没有……因为前辈说我没前途而在被窝里偷偷痛哭。”

      “哦!他妈的!”罗伯特愤怒地站起身,碰翻了身旁的杯子,大家赶紧手忙脚乱地安抚他。“你是个了不起的摄影师”“一个人的意见算得上什么呢?”“哈莉?哈莉!罗伯特难道不是个很棒的艺术家吗?”“罗伯特当然是个很棒的艺术家!”,好说歹说才把眼圈泛红的罗伯特劝住了。

      “我可以原谅你们,但必须加一条规则,不能针对某个人的某段……经历,”他似乎本来想用“创伤”这个词,“否则,大家都会开始互相攻击的。你同意吗?希门尼斯小姐?”

      “喂!我可没有针对你!”她抗议道,“做我们这行的,不是经常遇到这种事吗?”

      “你遇到过吗?”罗伯特阴森森地问。

      “当然没有啦,前辈们都很喜欢我,”爱娃嬉皮笑脸,她身旁的门罗耸耸肩,吉米继续飘忽地盯着壁炉,“好吧,真对不起,亲爱的,但你还是要喝一杯。”

      罗伯特气呼呼地咽下一杯雪莉酒,出乎大家意料的是,哈丽雅特也喝了一杯,放下一根手指。

      “在好莱坞,发生过太多次了。”她简单地解释了几句,引得爱娃一脸愧疚,急切地向她表明自己并没有要她难堪的意思。因为这件小风波,罗伯特补充的规则才被严肃执行了。

      到门罗了,他想了想,憋着笑:“我从来没有……嗯……当众裸***身过。”

      听到他年轻的伙伴们齐齐发出的嘘声,门罗严肃地强调:“是真的,我会认真检查门锁。”他和爱娃都笑出了声,她倒在他身上。

      这次先喝下酒的还是罗伯特,他挑着眉毛,对这群兴奋的听众十分无奈:“那是在巴黎,为了欢迎达利,我们搞了一场以’返归母体’为主题的超现实主义拍摄。你们也能理解的吧?谁会在母体里穿衣服?”他说完后不久,哈丽雅特也喝了一杯,谈了谈她早些年在欧洲参与的一次先锋电影实验,又一次让客人们吃了惊。也许,他们早就知道哈丽雅特是个阅历丰富的女人,可“丰富”的含义直到现在才鲜明起来。今晚的游戏更像是一系列单方面的惊奇,每个人都在绞尽脑汁地提名疯狂逾矩之举,哈丽雅特就像是提前做过准备般,把年轻人的设想一一轻巧摘下。她曾独自驾机从洛杉矶飞到圣地亚哥,也曾在为期一天的劳军活动中亲吻了上百张潮乎乎的脸颊,更不要提她那段独自从维也纳出逃的传奇旅程了。她已经能接受它们了,不再担心听众们认为她放浪形骸,这都是独属于她的经历。两轮游戏后,她实在输得太惨,喝得太多,连带着下午自斟自饮的分量,在一具约三年没有大醉过的身体上全部表现出来。孩子们怜惜她,允许她转过身趴在沙发上休息。他们后来玩了多久,她不知道。中途,她清醒了一小会儿,听到门罗·格雷科森然的训诫:“我从来没有……因为嗑药毁了自己的生活。”

      她睁开发蒙的眼睛,没有人注意她,门罗、爱娃、罗伯特都严厉地谴责着吉米·伊塔利亚诺,像在举行一场小型的道德审判。这气氛太过沉重,使她迫切地想要回到迷梦中,她摇摇晃晃地喝下最后一杯酒,把手伸到大家面前,要他们看着她竖起小拇指——再放下。

      “我真不该这样,晚安,亲爱的们。”她说,再度昏睡。

      不知过了多久,哈丽雅特在沙发上醒来,身上盖着一条毯子(她已经懒得去猜谁从卧室里把毯子拿出来了)。对面,门罗坐在壁炉旁的安乐椅上看她,比她更像是主人,她留意到他手边的礼物盒,火光在包装纸上跳动。

      “他们走了吗?”她问。

      “是的,约一个小时之前离开的。”

      “我睡了多久?现在几点了?”

      “一点十二分,两个半小时。”

      她有些生气:“天呐,我失礼了,我怎么能对客人们这么失礼?你怎么不叫醒我呢?都怪你!”在他道歉后笑得几乎摔倒的时候,她去了楼上的浴室,拧开漱口水,洗脸,梳齐蓬松丝滑的乌黑卷发,拿出一支石榴红宝石色泽的唇膏。没什么别的意思,哈丽雅特清楚她不可能永远是房间里最美的那个人,不过,这不代表她愿意做最毛躁的那个。

      她担心门罗会故技重施,所以给浴室的门上了锁,不过这次,他动也不动地坐在原位,仍旧端详着礼物盒。在哈丽雅特梳妆的时间内,包装已经拆开了。

      “你在等什么,拆开看看啊!”她忍不住说。

      “我很确定,你给我的礼物一定是最用心、最特别的那个,这让我不太愿意和别人分享。”他慢悠悠地说。

      “现在正合适,不是吗?除非你想把我也赶出去,你尽可以试试看。”

      “好吧,好吧。”他屈服于她这阵暴烈脾气,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枚朴素平淡的银质戒指。门罗抬起眼睛,哈丽雅特示意他仔细看看,他把戒指的内圈对着火光,有一行字:“我是C ·C吗?”

      “是查理·卓别林送给我的,”她难掩激动,“我们是朋友。”

      “我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他没有给我准确的解释。我猜是因为,有一回我向他请教该如何处理在影片中迷失自我的问题,隔天我收到了这枚戒指作为回复。意思可能是说,他也经受着这种折磨,让我不要在意。现在想想,也可能是说,这种迷失也是自我的一部分……”她的声音渐渐消失。

      “非常有哲理性,不过,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喜欢它?”

      她愣住了:“你不喜欢?这,这可是查理·卓别林!”

      “那又怎么样?他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不需要!”他把戒指塞回盒子,原样扔进她手中,冷笑着倒进躺椅。

      她气得声音发颤:“格雷科,如果你不明说,我怎么可能猜到你到底想要什么?你总是一副神秘莫测的样子,突然出现,突然消失,很少谈自己的事情,我能获得的线索不过是你手上那只戒指,那么,我把自己最珍惜的戒指之一送给你做礼物有什么问题吗?!”

      “这是你的。”他叹息着说。

      “我的?我的什么?”她惊得呆住了。

      他解下那只古怪的女式戒指,叫她仔细看——卡地亚,金色,点缀着细碎的翠意,就像她眼睛的颜色,款式纤细,经过改装后已能够和他的手指相配,内圈刻着装饰艺术风格的大写字母:“H·K”。

      “你一点儿也想不起来吗?我的脸,我的名字,从头到尾,对你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吗?”他绝望地问,欺身上来,让脸和她的手心相触。他恳求她感受这张面孔的细节,婴儿蓝眼睛,英挺的鼻子,饱满多情的嘴唇,它们一向是让人念念不忘的。

      她抽回手,低声说:“门罗,对不起,我真的记不起来。”

      炉火噼啪作响,门罗·格雷科失望地转开目光,朝窗外的黑夜看去。他走到沙发旁,坐下,叹息,即便是这个阴郁的时刻,他的一举一动仍然完美,可往日的风流气度全都不见了。他麻木地拢齐头发,让记忆开口:

      七年前的冬天,因为一些和我那酒鬼老爸有关的破事儿,我母亲染上了肺病。所以第二年夏天的时候,我那时十五岁,陪她去迈阿密修养,勃兰特叔叔在海滩边有栋小屋。她吃了些药,但是精神状况很不好。因为所有表面上美好的一切——海滩、松林、枫糖、蓝莓,都预示着她康复后仍要回到父亲身边。我猜她准是一心求死,可我没有办法让她振作起来。有天晚上,勃兰特叔叔来看望我们,他察觉到母亲的颓废,试着让她开心起来。“维拉,有个你很喜欢的演员昨天来棕榈滩了,就住在德蒙特家,也许你会想和她见一面。”“是谁?”我母亲坐直身子,声音颤抖着。你知道,她喜欢音乐,一直梦想着做演员,要不是我父亲,她本该接受一份州立剧团的工作,成为一名音乐剧演员的。

      “哈丽雅特·基斯勒。”我叔叔说。我听到母亲的惊呼,她的脸因狂喜而涨红了,她一直特别喜欢你,因为她总是喋喋不休地说起自己的演员梦,人家为了安慰她,经常说你们俩很像。她可能把你当做了她的双胞胎姐妹,代替她在银幕上实现梦想。我问叔叔,有没有可能请基斯勒小姐来看望母亲。他说:“也许可以,你需要写封信,朱莉娅可以带给她。”不知道你有没有印象,朱莉娅·阿蒙是我的表姐,棕榈滩有名的厨娘,你来度假时,德蒙特夫妇雇佣她为你准备早餐。

      母亲入睡后,我点上一盏小灯,拿出一张信纸,不知道怎样开口,只能把母亲的病情和她的梦想写了上去。我只念过几年小学,升入中学一年后被我爸转到军校,拼写和用词都很糟糕,也没有抱多大希望。可你还是来了。

      我寄出信后三天,一个阳光温暖的周六下午,有人敲门,我打开门,那是你,抱着一大束铃兰,问我是不是门罗·海斯。那时我还随我父亲姓,我母亲的名字是维罗尼卡·格雷科。我说是的,你对我微笑,说“不错,看来我找对地方了,朱莉娅画的地图很难懂。”当你进门的时候,另一个随行的大块头也想跟进来,我想想……他的名字是凯恩,而你坚决地把他挡在屋外。你拥抱我母亲,给她签名,在床边听她断断续续地讲演员梦。她患的肺病有传染的危险,我请求你坐远一些,母亲建议你用丝巾围住口鼻,于是你解下脖子上的丝巾,叫我帮忙系好。

      你只坐了十分钟,可满足了我母亲的每一项恳求。她要我赶紧把花插好,让你知道我们有多么开心。小屋里没有花瓶,从内布拉斯加到迈阿密的来回车票已经花光了母亲的积蓄,我们没有钱买花。我只找到一只水罐,它的口太宽了,花束松散着摊开,很没精神。你走到我身边,接过花,摘下无名指上的一只戒指,按下暗扣好让它能箍住整束花的根茎。“看哪,像一团星星,和你们的房间很配。”你揽着我的肩膀,这样说。突然,凯恩敲门了,他说:“先生来电话了,他要跟您说话。”走之前,你对我母亲说:“再见,维拉,我的朋友,请你保重身体。”她激动得哭了。你其实还想再坐一会儿的,但是那个大块头闯进门,把你扯走了。

      你离开后,我从叔叔那里要到了德蒙特夫妇家的地址,想再和你说话。当我在房子外头晃荡的时候,凯恩发现了我,他把我拎起来,说:“小鬼,告诉我你在打什么主意。”我说:“我只想再见基斯勒小姐一面。”“她很忙,”他说,“好了,在你挨拳头之前赶紧滚吧。”我记得他有两米多高,力气太大了,揪得我很疼。我大叫着,也许你听到了,跑出房子,严厉地呵斥那巨人:“凯恩!你在干什么?!快放下这孩子!”你赶走了他,把我带到满是玫瑰和紫藤萝的花园里,给我喝冰汽水,抚摸我的背。“门罗,你不能再这么莽撞了,凯恩可能会伤着你。如果你想见我,就让朱莉娅给我带口信,我会安排的。”“我有事要告诉你。”“什么?”你问,“你母亲身体不舒服吗?需要我找医生吗?”我没有开口,你要我说实话。

      “我爱你,”我说,“我们和妈妈一起离开吧,我会娶你的。我会努力挣很多钱,买一辆镶满钻石的汽车送给你。”

      你笑了:“可是,海斯先生,我已经和其他人在一起了。”

      “但你并不快乐!我可以搞到一把***枪,他们就不敢阻拦了,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结婚、游泳、种果树、养育孩子。”

      你沉默了很久,搂着我的肩膀说:“你是个很好的小男孩,不应该和我这种人扯上关系。门罗,如果你真的爱我,就照我说的做:回家去,照顾你妈妈,锻炼身体,读些好书,不久后你会遇到你的初恋,会感受到一种发自心底的闪光,那才是真正的爱。”

      “可你怎么知道,我现在的感觉不是真正的爱?”

      你没有说话,而是吻了我的脸,叫朱莉娅把我带回家。那天晚上,母亲高烧,我没日没夜地照顾她,我们镇最好的医生也来帮忙。一周后她康复了,我再去德蒙特夫妇家,你已经离开了。一年后我母亲在欢乐和宁静中去世——你帮了她很多,我处理完后事,准备去好莱坞找你,可是报纸上说你消失了,和另外一个男人结了婚。我记住了他的名字,四处流浪打工,怎么也想不到几年后会在圣达菲的军用卡车上和理查德·科恩并排而坐。

      门罗格雷科抬起头,问道:“这些事情对你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吗?”他尽了最大努力,让那些干枯、平板的句子压抑情感,让那些鲜活的细节淹没在洛斯阿拉莫斯的黄沙中。他没有提到她来访时穿的白衬衫,黑色宽松长裤,为她系上丝巾时,他颤抖的手指曾擦过她脖颈的肌肤;第二次见面后的夜里,他曾经找出手***枪,决定杀死那个把她从他身边带走的巨人,最后被上门的医生打断了行动;军队里看不惯他的人偷走了戒指,他把那人打得半死,自己也因为膝盖受伤被拒绝服役了。她不会明白,在他被贫穷、拳头、哭号凿蚀得千疮百孔的生活里,哈丽雅特·基斯勒是他的神祇。

      哈丽雅特哑着嗓子说:“对不起,我以前有药品依赖的毛病,许多事情都忘记了。”迈阿密棕榈滩之行,她记得。那是迈耶在她因为过量注射德***美罗、巴比***妥患上焦虑症、慢性失眠症和神智不清,导致《X女士》剧组几乎崩溃后强制她进行的两周“戒断修养”,凯恩身兼保镖、看守、护士三职。她的确“很忙”,安娜·弗洛伊德为她做了四次精神分析,剩下的时间都是叫人发疯的“冷泉疗法”“电流疗法”“睡眠疗法”。除了这些恶心的治疗,她什么也不记得。迈耶说某次会客后的夜里,她试图跳进泳池溺死***自己,凯恩和女仆把她救了回来。

      “没关系,”门罗温和地说,“没关系,我早该想到的。”

      “除了提醒你多关注吉米的情况外,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你知道,”他又看了一眼窗外,强调:“你知道的——我要你。”

      哈丽雅特摇摇头:“绝对不可以,我爱理查德,而且我们已经结婚了。”

      他轻蔑地笑了:“这就是原因?我看没什么大不了的。”

      “天呐,你这样认为吗?那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重复:“那有什么大不了?在这个时代,你不仅可以同时爱很多人,还可以把婚姻和爱情分开,这很正常。”

      “你管这种状态叫爱?”

      “为什么不行?比如爱娃,她爱我也爱吉米,可她选择嫁给罗伯特。罗伯特疯狂地迷恋着李·米勒和可可·香奈儿,但他也可以毫不犹豫地为爱娃去死,你觉得他们是坏人吗?”

      “也许很平常,但不代表是对的,”她看了一眼挂钟,“我要休息了,再见,门罗。”

      “好吧,”他失望地穿上鸽灰色外衣,没有了生气,婴儿蓝眼睛里神色凄楚,身影中透着孤寂,“我不会在普林斯顿待很久了,今天是圣诞节,哈莉,祝你和理查德节日快乐。”

      背对着门,哈丽雅特轻声说:“节日快乐,门罗。”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上前吻了一下他的脸颊。突然间,他捏住她的手,侧了一下头,贴上她的嘴唇,吻了她很久,热烈而绵长。他离开后,哈丽雅特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我以为你……”他淡淡微笑着,撑着她的脖颈,又轻吻了一下她。

      她想再说些什么严厉的话,门罗却放开她,神情暴烈地冲出门,把一个在窗外悄悄窥视的陌生人打倒,那人猝不及防,晕了过去。

      门罗把他拖进屋里,按在地上。哈丽雅特充满震惊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听到他大声对她说:“快叫警察!”

      在警察上门之前,他们搜了陌生人的口袋,找到几张证件。门罗看过后,表情阴沉,转手递给哈丽雅特。她死死盯着一张淡绿色工牌上的字,猛然意识到他们报警的决定是太草率了。

      “蒙哥马利·彼得森,美国G-2情报安全局,初级调查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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