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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断肠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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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独孤意,六扇门中的资料是这样记载的:
独孤意,塞北人士,擅使毒,本身亦百毒不侵,功夫高深莫测。六岁时便名动江湖,十岁时取代他爷爷成为新一代毒王,十六岁时助八大门派围剿魔教长老于百绝岩下,二十岁时击杀江湖排名第三的大侠千秋子。其为人性格乖僻,亦正亦邪。
我看着这份资料无声地笑了。
独孤意是塞北人士,却长得一点也不像塞北人。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却又微微泛了淡青,好象经久不见阳光的死人。整个人高而瘦,像一杆挺直的标枪,手指纤细修长。
当我找去的时候他正在用一把薄薄的刀解剖一只老鼠,房间里还堆了很多其他动物的尸体,有的已经腐烂发臭,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息,血凝在地上,大片大片的暗黑。但他对这一切却完全视若不见。
我在房中站了很久,他却好像完全没注意到。
于是我就把房间大致收拾了一下,地板也抹得干干净净,然后掏出随身的干粮,坐在地上吃了起来。
这时他看了我一眼,他说:“你过来。”
我过去,他递过一只死老鼠,“去,把这老鼠的内脏收拾了,洗干净,带它的躯壳回来,记得,要洗干净,一点血丝都不能留。”
我接过老鼠往外走,压抑住一阵一阵想吐的欲望。
当我镇定自若地把那已洗干净的老鼠躯壳交给他时,他眼里露出赞赏的神色。
我知道我成功了。
他淡淡的问:“说吧,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叫柳厉,江南人士。
一个女孩子本不该叫这种名字,可是爹爹喜欢,爹爹从小把我当男儿养。
爹爹叫柳长街,六扇门下的捕头,小捕头,不出名,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们一家才得以安享难得的平静和幸福。
本来我也打算做个平平凡凡的女子,找个同样平凡的男子嫁了,然后一家人平凡到老。
我一直是这样想的,直到上个月的十四。
七月十四。
七月十四鬼门开。
前一段时间连续发生几起命案,一时人心惶惶,六扇门的捕头全部出动,日查夜访,终于查到凶手的落脚点,福来客栈。为了不打草惊蛇,捕头们制定了详细的计划,定于七月十四晚行动,代号为“捉鬼”。
那天晚上,打斗异常激烈,整条街上的人都听到了刀锋破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犯人被格杀于当场。
犯人叫唐堂,四川唐门的大弟子。
所有捕快都轻松的吁了口气,互相道了晚安,就往家里赶。那里,有温柔的妻子,淘气的儿女,温暖的炉火,桌上一壶新温的花雕。
想到这里,他们便要醉了。
但他们没想到,前面等着他们的,不是天堂,而是地狱!
第二天早上,人们发现,所有的捕快都死在家中,连同他们的一家老小,个个都是脸色惨绿,笑容奇诡。
他们都中了唐门的“相思绿”。
“相思绿”,名字温柔,毒性也温柔,如同少女的手在你身上游走,再轻轻,掐断你的心脉。
会用这种毒杀人的人只有唐家的少主人,武林中的温柔公子,唐惜花。
六扇门不敢对他下手,最后只好找了个替死鬼。
那一夜我刚好回了姥姥家。
回来后我没有哭,我跪在爹娘和弟弟的尸体前,咬破中指立了誓。
定要叫仇人偿命!
可是我一个弱女子,连武功都不会,如何报仇?
现在去练吗?我不想等,仇恨已纠缠入骨,噬心般的痛。
突然无声地笑,我想到办法了。
幸好我长得不丑。
当我一只脚踏进独孤意的门,我就知道我进入江湖了
从此笑篱落呼灯,小儿女的幸福安宁离我远去。
可惜我无法回头。
后来他抬眼,淡淡问我,说吧,你来找我是为了什么?
我大声道,请你帮我杀人。
哦,他看着我,那代价呢。
你不问杀的是什么人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这一桩案件六扇门都不敢接,他会不会,也怕了?
只要是人,都是可以杀的。他冷冷的说,继续问,那代价呢?
我鼓起勇气挺直胸膛道,我不丑,而且我还是清白的。
他楞了一下,浅浅的笑了,你这女子,真是有趣。
那一夜没有月亮,风很急,外面的树林发出阵阵潮水般的声响,时不时有几片树叶用力打在窗户上。
早上我醒来,他已穿好衣服,冷冷问我,说吧,你要杀谁。
唐惜花,温柔公子唐惜花。
哦。他转身离去。
我突然急切对他说,如果能活捉的话,请活捉好吗?
话音未落他人已去了好远。
我叹气,慢慢穿起衣服。
不能手刃仇人到底是件憾事。
那一战成为当时武林中流传最广的话题。
他一个人进了守卫森严,高手如林的唐门,出来时背后却大片大片尸体,还有一个人在他手上,那个人赫然竟是唐惜花!
他也几乎变成了个血人!
唐门上至长老,下至弟子,没有一个人敢上前拦他,眼睁睁看着他一步一步从容走出去。
他回来的时候把唐惜花往地上一扔,交给你了,他冷淡的说
我一步一步走到唐惜花面前,冷笑,你认得我吗?
他摇头。
那柳长街呢?
他继续摇头。
我用手抬起他下巴。
柳长街是六扇门的小捕头,被你杀了。而我是他的女儿,我叫柳厉。
我残忍地看着他笑,我今天就要杀了你,为我的爹,娘和弟弟报仇。
他淡然道,你杀吧,反正唐堂死了,我也不想活了。
我突然失控,拿着匕首不停往他身上刺。
什么不想活,你不想活人家就不想活了吗?你知不知道你毁了我的家,你知道我的家有多幸福吗?爹,娘,我和弟弟,我们一直都平凡知足的生活着,我们以为可以一直到老,为什么会被你破坏掉,你杀了他们啊你知不知道,你害得我无家可归了你知不知道!
我不停的说着,不停的刺着,一直到一只手放在我肩上。
狂乱中抬头,看见一双冷如寒冰的眼睛。
竟觉得异常温暖。
伏在他怀中痛哭失声。
那是我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流泪。
唐惜花死了,全身都是血窟窿,汩汩不停地往外流血。
可是他脸上带着奇异的微笑,好象见到了情人一般。
这就是爱么?可以让一个人视人命为草芥,视生死为无物。
我突然也想要被爱,想要被人怜惜。
当时我并不知道,冥冥中这竟成了唐惜花对我的诅咒。
是的,当时并不知道,当时已惘然。
独孤意推开我,面无表情地说,你应该走了。
我起身,轻轻鞠了个躬,擦干脸上的眼泪,走了出去。
这时候我听到咚的一声。
他昏倒了。
独孤意受了重伤,从来没有人能够在唐家堡全身而退的,他也不例外。
我这才注意到他流了好多的血,整件淡青布衫都染成惊心动魄的红。
看着昏迷的他,突然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以前从来没有的,很想很想永远留在一个人身边的感觉。
他昏迷了半个月,醒来后又卧床半年,这期间我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他。
他病好后就和我成了亲,再携我退出了江湖,一切水到渠成般自然。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娶我,只是他对我依然冷漠。
他应该是不爱我的吧,我们只不过做了笔交易而已,各取所需,皆大欢喜,那他为什么会娶我呢。
我懒得去想,那时候毕竟年轻,总觉得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好。
一晃二十年。
二十年里我们基本从没说过话,两个人各自住两个房间。
白天的时候,他醉心于那些动物的尸体和一些毒花毒草,只有在那个时候,他的眼睛才会放出炽热的光辉,如同见到了情人一般。而当他面对我的时候,那眼神冷到可以杀死人。
晚上他有时候会过来,但在那个时候他眼神也依然冷漠。
在第二十五年的时候,我终于有了不甘心。
难道你就从来没有在乎过我?
二十五年了,难道你从来就没爱过我?
我要自己去证明!
证明的方式有很多种,偷情却是最有效的一种。
最危险的东西往往是最有效的,我太懂这个道理了,所以当初我才会挑上独孤意去帮我报仇。
于是我就开始了我的计划。
我的情人叫丁一,武林首富丁一,他是一个很好看的中年人,四十多岁了,不仅没有发福,身体还矫健得像年轻人。
他很会保养,一双手比少女还要细滑。
他也是唯一不怕我丈夫而敢和我偷情的人。
不是因为他武功厉害,而是因为他太自负,他自负到认为他的钱可以摆平一切。
也许有人会问,这么一个有钱的人,自然不缺美女,怎么会看上你这样一个三十多岁的有夫之妇。
这个不难解释,因为我是独孤意的妻子,他敢于和人人都害怕的独孤意的妻子偷情,这在他看来,实在是一件刺激而荣耀的事。
江湖中人总是喜欢玩火,以为火玩得越大便越英雄。
于是,各自暗怀了鬼胎的我们两个越来越明目张胆,终于连整个江湖都传得沸沸扬扬。
沸沸扬扬,尽人皆知。
但他却只是安静。
安静地在那个小屋里摆弄他的花草。
有好事者,好心人上了门去告诉他。
他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
苍白的脸上是一片漠然。
于是江湖中又有了各种各样的传闻,有人说独孤意是怕了丁一,也有人说独孤意不是男人,更奇怪的传言是独孤意武功尽废,所以不敢去寻仇。不过关于这个传言的真假却无人敢去证实。
但我却知道,那是因为他不爱我。
你若不爱一个人,你还会在乎她做出伤害你的事吗?
当然不会。
我感觉自己像一具没了生命的尸体,在冰冷的海水中慢慢的往下落,海藻在旁边伸出长长的手,诡异的飘动。
终于心凉了。
今天是七月十三,明天又是家人的忌日。
明天,我就去陪他们吧,他们应该很想念我了。
第二天,我早早地起了床,精心地描了眉,匀了腮红,噙了胭脂,换了一身素白衣服。
才出门就碰到丁一。
他紧紧的盯着我看,然后叹了口气。
他说,可惜可惜,到底不是我的。
我笑,独孤意都不要我了,你还来这套。
他难得的认真,你真不愿意跟了我吗?
我有点愕然,然后浅浅一笑说,再见。
背后传来长长的叹息声。
走到门口。
那两个奴仆点头哈腰地去拉开铁门。
我正欲抬腿,忽然凝住。
门口站了他!
不错,是他,就是他!挺直的站在那里,如一根标枪。
令黑白两道都闻风丧胆的毒王,独孤意!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他的眼里是无穷无尽的冷漠和憎恶。
我忍不住后退一步,心在胸腔里狂跳。
二十五年了,看了他二十五年的冷漠,第一次看见他露出冷漠以外的表情。
是他在乎我了吗?
还是他到底忍不下这顶绿帽子?
忽觉得背后被轻轻拍了拍。
丁一走了过来,温柔的说,不用担心,有我在。
说罢他击掌三下。
三声,听上去清脆而奇异。
然后就突然多了很多人,很多黑衣人,面无表情的站在那里。
我虽然不认识他们,但却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杀气,仿佛身体一动就会被这杀气撕的四分五裂。
我还看到独孤意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变。
普天之下能让他变色的人实在不多。
我轻轻拉了丁一的衣襟。
丁一,这些人是?
丁一笑笑,他们叫无名。
无名,就是江湖上没有名气,不为人知的人。
但是就是这班叫无名的人,杀掉了江湖上那些大名鼎鼎的人物,包括魔教教主宫如画。
有他们在,你放心吧。
我终于动容。
当年百绝岩那一站,正派人士死伤甚重,却丝毫近不了宫如画半步。
即使是独孤意也没能取到他性命。
而这群默默无名的人却杀了他。
他们真的叫无名吗?
突然剑光亮起,密密一片剑网,滴水不进。
地下落了斑斑点点血迹,红得刺目。
谁的?
一片淡青色的布飘落。
忽然不想再看下去,转了身就往房里走。
丁一默默跟了进来,掩了房门。
隐隐只听得外面刀锋破空声。
我们两个人坐在桌前沉默。
他忽然开口道,以后,他死了以后你就跟了我吧。
我淡淡的笑,难道你还真的喜欢我了?
他也笑,像你这般聪明,骄傲,工于心计又决绝的女子,我的确很喜欢。要知道,我能成为武林首富,靠的不过也是这般头脑。
他看了我的眼,又说,你是个不甘寂寞的女子,你争强好胜,你不会安于那种清贫的生活,你喜欢的是热闹和繁华,而这些,我都能给你。
一怔,突然想起很久以前我对爹说,要平平凡凡幸幸福福地和他们一起生活下去。爹只是摸了我的头说,厉儿,你太要强,还是改改性子吧。
原来爹那时候就已经看穿。
那我又是为谁忍了二十五年的性子啊。
任大好青春化为逝水流年。
突然悲从中来,眼眶发红,却兀自忍住不哭。
丁一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这个人,如此了解我,我却无力去爱他。
心里再也容不下他人。
外面终于又平静了。
独孤意,他还活着吗?
门被推开。
他站在那里,一脸一身的血,冷漠而又憎恶的看了我。
那些叫无名的人,全都死了?
独孤意慢慢地走进来,扔了一个青花小瓷瓶在桌上。
丁一脸色平静,一点都不惊慌。
他微微笑道,老天真是厚爱我,我做了这么多坏事,居然还能死在我心爱女人的旁边。
然后他就从容地拔开瓶塞,一仰头喝了下去。
血丝慢慢从他嘴角渗出来,他的眼睛反而发亮。
他对我说,厉儿,下辈子请你做我的妻。
我想哭却哭不出来,咬了牙,点点头。
他的眼睛亮到极至,终于黯淡。
人也随之倒了下去。
我拿过小瓷瓶,还有几滴液体在上面,莹莹的红。
原来是断肠草。
断肠草,明月光,谁为谁断肠,谁为谁心伤?
遥远的童谣在唱。
丁一是为了谁,我又是为了谁。
缓缓把毒药移近嘴边。
独孤意忽冷冷道,你不用死,你跟我回去。
回去?又像以前那样?我有几个二十年经得起这般消磨?
惨然一笑,问他,你爱我吗?不爱我为何要娶我?
他不说话。
罢罢,他向来如此,我为什么还不死心,我到底在期待什么。
闭了眼,再也无力看他眼中尖锐的冷漠与憎恶,一口气饮下那断肠草的毒。
意识渐渐模糊,忽然看到很多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天早上,独孤意穿了衣服,冷冷的问,说吧,你要杀谁。
那天的阳光很好,天很蓝,风很轻,鸟儿小小声地叫,风筝在天空高高飞扬。
忽然又看到独孤意浅浅的一笑,他说,你这女子,真是有趣。
原来他笑起来是那么温柔那么明亮。
我伸出手想去触摸他的笑容,他却如泡沫般消失了。
黑暗席卷了我。
原来这就是死亡么?
一捧黄土,隔开你我。生离死别,即是如此。
我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
独孤意,下来和我做伴吧。
我一个人太孤单。
一年又一年。
我的坟上长满了草。
一种诡艳剧毒的草。
这些草全都是我的尸血浇灌而成,每一株里面都饱含了怨念。
我知道独孤意有以身试毒的习惯。
我也知道他是毒王,他百毒不侵,但是我以自身魂飞魄灭许下代价,定要叫他也来到这冰冰凉凉的地下,无穷无尽的黑暗中!
这便是我的复仇。
一个求爱而不得的女子的复仇。
三年后,他来了。
他立于我的坟边,沉默。
随手拔了坟上一根草在嘴中咀嚼。
后来,我听见他慢慢的说,
柳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我从小就没被爱过,唯一的亲人爷爷还试图几次杀了我,最后反而死在我手上。
所以我只知道什么是恨,却不知道什么是爱,更不知道如何去爱别人。
你问我不爱你为什么还娶你,我也不知道,我只是不想看你去跟了其他男人,我只是想把你留在我身边,每天看你一眼便觉得很安心,很安心了。
这个,算不算爱?
我睁大眼睛听着,冰冷的泪水落了满脸。
这些话,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你早说的话我也不会故意去做那些伤害你的事了啊。
哪怕你再冷漠的对我二十年四十年,我都愿意啊。
愿意这样一直守在你身边一直到我老去到我死去,哪怕你由始至终的冷漠。
然而我们都已经回不了头了回不了头了。
草的毒已经发作,他的眼鼻嘴缓缓渗出鲜血。
断肠草,明月光,谁为谁断肠,谁为谁心伤。
他淡淡的笑了,厉儿,下世换我来爱你,好吗?
我闭上眼睛,眼泪簌簌地往下落。
下世,我已经没有下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