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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第四十九章 遍插茱萸少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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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章遍插茱萸少一人
“范公子!尹将军回来了!我们胜了!”
传令的民兵一路飞奔入大帐,飞扑至范琦卧榻旁,哽咽出声:“公子,我们赢了,尹将军回来了,王爷亲手斩了逄延的头!”
半昏半醒的范琦听见这一声声泣涕,强睁开双眼,看见跟在后面挑帘而入的尹修离,颤巍巍地牵起了唇角。
“泽诚啊……”
尹修离连铠甲都没解,快步上前直接坐到他榻旁,握住他艰难伸出的手:“王爷让我先行一步,就是为了早点告诉你,我们赢了。”
“范兄,从此,江南再无水寇之患。”
范琦眼中亮了亮:“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字,几乎用尽了全力,身上溃烂的大小伤口疼得蚀骨,也没能让他脸上的笑容消失。
榻旁的姜斯衍冲尹修离摇了摇头,示意范琦已然油尽灯枯。
尹修离猛地闭上眼,感受到范琦握住他的手忽然用力,又把眼睁开:“范兄?”
“范家……范家……”他声音抖着,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只是拿眼睛看着尹修离,眼中全是恳求。
“放心,”知道他挂念什么,尹修离连忙应道:“你放心,王爷让我给你带句话,一切有她,一切有我。”
“多……谢……”
范琦慢慢地阖上眼,嘴里还在呢喃着什么,尹修离凑上去听却也只听到了零星几个字,像是“绣品”和“未完”,联想到此前他说的大作品,也迭声应道:“好,我去找人完成,保证找最出众的绣娘,绝不会辱没了你的心血。”他顿了顿,忍住声音中的颤抖:“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范琦费力地睁开眼,试图直视上空,目光涣散了一会儿,才回光返照般地说了唯一一句完整清晰的话:“告诉姐姐,阿七不孝。”
然而话音刚落,他握住尹修离的手便撒开了。
尹修离盯着那只一看就是富贵人家养尊处优的少爷的手看了半晌,才在一片抽泣嘶号中点了点头。
“范兄,走好。”
而此时的苏州范府之内,惯来端庄稳重的范紫婵突然失手打翻了茶盏。
这没来由的,怎么心这么慌呢……
范琦出殡的那天,满天飞撒的纸钱盖了姑苏满城。
范氏家族不同意他停灵宗族祠堂,范紫婵便在他的别院中取了正堂停灵七日,并借了宁曦月的名号调用了朝廷的八百里加急送信给不在苏州的妹妹们。
范紫嫣人在蜀地,到的最晚,她快马赶回苏州时,五个姐姐正张罗着钉棺,见她进来,便命土工停了动作,让她再见弟弟最后一面。
她怔然地看着弟弟穿着宝蓝色的殓服躺在上好的楠木椁里,安然沉静,如果不是胸口没了起伏,就好似沉睡一般。
她有些不可置信地伸出手去摸弟弟的脸,明明触到一手冰凉,她却跟被烫了似的猛地缩回来。她踉跄着回身看范紫婵,双手扯住姐姐的袖子,浑身都在抖,眼中隐隐有哀求:“大姐,阿七在逗我玩呢,对不对?”
她一个一个姐姐看过去,却只见大姐纹丝不动,剩下的四个姐姐都红着眼圈,没有一个人回答她的话。
她松开了抓着范紫婵衣袖的手,颓然地跪倒在地上,额头抵住了棺椁。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桂木香味,和她身上的一样。
这是她和范琦都最喜欢的熏香。
可她再也没有弟弟了。
送葬的队伍很短。
范家家大业大,却因为宗族长老对范琦的不齿,除了范家的六个姐姐,同族的竟是连个吊唁的也无。
族长只派人送了一句话,范琦已死,这一支血脉再无男丁,女子不可继承家业,所有财产都将没入族中。
范紫婵六姐妹都只是冷眼地看着这一切。
送葬队伍从别院正门出发,范紫嫣打头挥洒纸钱,范紫婵捧着牌位随后,其余四人都跟在棺木后面,一起送她们的弟弟走完人间最后一程路。
沿途有百姓设下路祭,感激范公子护佑江南之恩,还有人自发披麻戴孝,悄无声息地加入送葬队伍。
直到看到这一幕,一向冷硬坚强的范家大姐才终于红了眼眶。
她紧了紧手中的牌位,低头隐去了坠在烫金字上的一滴泪。
你看见了吗阿七,你做的一切,自有悠悠江河为证,自有百姓人心为公。
队伍突然停了下来,因为一个人站在了大路中央。
看见来人,范紫婵捧着牌位,带着五个妹妹一起上前行礼跪拜,谢过摄政王亲自路祭之恩。
宁曦月遣尹修离代奠,自己与范家六女点头示意后,径直走到了范琦的棺椁前,双手抱拳,以摄政之尊当街躬身一揖:
“公子真当举世无双!”
棺椁下葬后,宁曦月和尹修离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应范紫婵的请求暂时住进了范府。
无论是他们还是范家姐妹都知道,宗族长老所谓的没有男丁不过是些冠冕堂皇的假相,那些人的目的无非就是江南首富家的万贯家财。
宁曦月负手立在廊下。
早听范琦说过家中园林精巧,移步换景,她还曾想着等江南战事了一定要来苏州看看,而今真的站在了这里,她却失了欣赏的心思。
江南何其有幸,有一个范琦。
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她不看也知是范紫婵带人过来,便头也不回抢在她之前开口:“本王已为举世公子请爵位,修离拟了靖江伯,圣旨不日便到。范大姐从外甥里找个成器的承爵就是,放心,有本王在,范家的家业,谁都动不了。”
范紫婵施礼:“多谢王爷费心周旋,大恩大德,范家无以为报。维肇,还不过来谢过王爷。”
“草民范维肇,恭请摄政王安。”
宁曦月转身,见一弱冠少年冲自己跪拜,虚抬了抬手:“起来吧,这便是你选好的人?”
范紫婵垂头道:“是的,此子名范维肇,乃是三妹家的长子,年纪虽小,做事倒也算得上稳重,也与阿七最是亲厚。”
宁曦月上下打量了范维肇一番,见他一身孝服,身杆笔直,面容虽然有些憔悴却依旧是眸正神清,端的是个灵秀少年。
她对范紫婵道:“本王这便让修离拟折子,等圣旨下便过继给范琦为子吧,三姐那边已经说好了?”
“请王爷放心,一切皆已妥当,只是还请王爷能做个见证。”
宁曦月盯了范紫婵片刻,轻轻叹了一口气:“你决定了?”
帮范家守住家产是一回事,看着范维肇认父承爵是另一回事,一向游走于各方势力之间力争不偏靠不得罪的范紫婵不会不懂,这等于是公然拜门庭。
范维肇看了一眼范紫婵,见范紫婵点头,躬身一礼:“回王爷,从您为小舅舅请封的那一刻起,范家就只能是您的人了。”
他这话说的不卑不亢,谦逊有礼,也是一语双关。宁曦月刚挑起眉,他就又低声补了一句:“有些仇一定要报,不是么?”
到底还是个孩子,不太能沉得住气,宁曦月微微笑了笑,抬手示意范紫婵无妨,轻声答:“可是有的仇能报,有的仇报不了,这世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莫要报太大希望。”
范维肇知自己失言,低下头:“草民唐突,请摄政王恕罪。”
宁曦月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没关系。”
三人正说着,尹修离匆匆穿过回廊走了过来,与范家两人点头见过礼,对宁曦月道:“有一件东西你得过来看看。”
宁曦月挑了挑眉,示意他带路,也让范紫婵和范维肇跟上。
尹修离把她带到范琦的书房,绕过缂丝屏风,走到一个巨大的绣台之前站定:“这个。”
世人皆道范家的举世公子喜好绣花,都以为不过是富贵人家的无聊消遣,却少有人知,他的绣工亦是举世无双。
“当年我第一次见到范琦的时候,他说他在绣一幅大作品……”
范维肇上前一步:“回王爷,应该就是这个,小舅舅绣了快五年了都没有完成。他常跟我们子侄辈说‘天下事,自当天下人来担’。这幅绣品绣的是他的希冀,只可惜……”
他剩下的话没说完,全都哽在了喉里。
这是一幅盛世乾坤图,绣的是江山万里,玉宇承平。
这上面绣着名山大川自然造化,绣着庙堂江湖雕栏玉瓦,绣着渔樵耕读百姓安居,绣着欣欣向荣街市繁华。
只是还没有完成。
虽然用炭笔勾勒出了底画,但还有小半幅未能完成。
绣针还插在绣台上,就好似它的创作者随时都会回来坐下,继续干着这项与八尺男儿丝毫不相称的事业。
范紫婵缓慢地将绣卷从头到尾摸了一遍,竟难得露出一丝浅笑:“寻常绣娘精巧有余,气势不足,且不说底画难画,就是画了出来,最顶尖的绣娘也不一定能绣出阿七心中的锦绣河山。”
“我来画,”尹修离突然出声,“未完的部分,我来画完,至于绣娘……”
“有一个人或许可以,”宁曦月盯了这幅巨绣很久,才抬起头看尹修离,知道他和自己想到了同一个人:“周静姝。”
直至范维肇受封完毕,宁曦月才腾开空在杭州升堂,叫来范家六女提审那个叫湘晚的丫头。
等人被押上来,众人却发现她一双脚扭曲变形,竟已然溃烂了。
吴广全皱着眉问看守的狱卒:“不是让你们好好看着她吗?怎么人成了这样?”
还不待狱卒回禀,宁曦月突然起身,走到瘫软在地的湘晚旁边蹲下,不顾恶臭难闻掀起她脏污的裙摆,一点一点把那脚上缠着的破布撕开,将已经畸形的双足暴露在人前。
脚骨生生内折,脚趾艰难地向掌心扭曲,整只脚不过三四寸长短,比正常的双脚要小上许多。
宁曦月拧起了双眉,拨开湘晚散乱的头发,让自己能看到她的眼睛,而后接过尹修离递给她的锦帕擦了擦手,才出言道:“窅娘的新月纤足要是像你这样,李煜那双重瞳子一定是瞎了。”
湘晚见她碰过自己后慢条斯理地擦手,一副生怕自己脏了她的样子,心底涌上来一股不知哪来的勇气和怒气,恨声道:“像摄政王这样的贵人,又怎么会明白我们这些下贱人的苦楚呢!”
宁曦月嗤笑一声:“你的苦楚,就是勾引范琦不成便出卖他吗?秦邡许了你什么好处啊?”她眼中讥嘲十分明显,直把湘晚刺的双眸中都是泪水也不罢休:“让本王猜猜,秦邡是不是同你说,只要你能偷到大军出征布置,便迎你为妻啊?”
“哦不对,应该只是收房。”
“你如此自虐,甚至不惜折断双脚,就是为了这个?”
她这一句句羞辱终于让湘晚崩溃大哭起来:“你生而高贵,你懂什么?我不想贫贱!不想被人待如猪狗!我为自己谋个出路有什么错吗?”
真是经不起激,一套就全出来了。
宁曦月站起身,示意吴广全写下卷宗。
范紫嫙听了这话,猛地站起来,手颤颤地指着她:“你流落人市,范家买你回来;你一身是伤,范家出钱给你医治;范府从不薄待下人,即使是你这品阶的侍女,吃穿用度也比普通人家的小姐还好。甚至……甚至你勾引阿七未果也没将你逐出府去,范家上下待你不薄,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害阿七!要害范家!”
“收起你高高在上的嘴脸吧四小姐!秦相公早就厌弃你了!而且,”她梗起脖子,“而且秦相公已经被淮安王承认了,马上就是皇亲国戚,待他迎我入府,我就是主子了,你们才是奴才,你们全都要跪在我面前!”
“范琦……范琦算什么东西,他不要我,自会有人要我,我马上就是皇亲国戚了,是他自己眼瞎!死得好,死得活该!”
范紫嫙气得浑身发颤:“你!你……”
“紫嫣,扶你四姐坐下。”
范紫婵死死攥住椅子的扶手,有条不紊地把自己随身带的人参蕴气丸给了范紫嫙,那厢范紫嫣喂她服下,又是捶背又是顺胸,好容易才让范紫嫙把这口气喘过来。
“既然如此,”范紫婵看着重新坐下的宁曦月:“我想知道的都知道了,请王爷定夺吧。”
尹修离听到这里,终于开了声:“按律法,通敌叛国者,罪当凌迟,诛九族。只是此女并非主犯,乃是受人教唆,是为从犯,斩首便是了。”
“你们不能杀我!”湘晚盯着自己溃烂的双足,“我是皇亲国戚!秦相公答应了要娶我的,达官显贵都喜欢这双脚的!我是皇亲国戚!你们不能杀我!”
宁曦月脸色一寒,厉声问李立平:“她这话什么意思?”
李立平连忙站起来躬身答道:“回王爷,据臣了解,教坊间有人别出心裁,仿南唐窅娘新月之足做纤纤之态,一时闻名江南。寻常百姓人家亦有效仿者,以图获得达官显贵青睐,飞上枝头变凤凰。”
尹修离轻笑一声:“只怕李后主的眼睛是真的瞎了。”
宁曦月冷着脸吩咐道:“让她画押,把秦邡押上来。”
事实上,宁曦月这次提审不过是诈敌之计,因为除了范琦的推测他们并无实际证据证明军情是由湘晚而出苏府,遑论牵扯到秦邡。是尹修离问过了湘晚的身世,分析了她的性情,进而提议利用她做贼心虚且毫无城府的心态,先关她数日,再大胆诈上一诈,直接以知晓全部真相的姿态激怒她,诱她将实情说出。
现在来看,他们成功了。
可就当她正想着要顺着这条线摸下去,给淮安王扣一个实打实的通敌罪名时,奉命去押解秦邡的官差来报,秦邡已于狱中自尽多时,连尸体都硬了。
“猖狂!”宁曦月拍案大怒,杭州一众官员立刻跪倒在地,口中请罪。
尹修离脸色亦是铁青。挑衅,这是十足的挑衅,逄延死后,唯一一个能证明淮安王府通敌的人证便是秦邡,可秦垣早不灭口晚不灭口,偏偏选在宁曦月提审湘晚的日子,这是仗着免死诏书护身公然对当朝摄政宣战,却让他们奈何不得。
如此嚣张,又岂是一句猖狂能说得尽的?
“判,”摄政王缓了缓心神,冷声道:“秦邡,勾结水寇,至军情泄露,靖江伯殉国,着闹市凌迟,然圣上念其为秦公士钊之后,顾念先祖之情,恩赐其全尸。其侍婢湘晚,助纣为虐,着闹市斩首,曝尸十日,为江南警,若再有胆敢外传军情者,此人为先例。”
她停顿片刻,继续道:“传圣上口谕,淮安王府上下当以秦邡为诫,审己躬身,慎行勉言,当以忠君体国为第一要务,着令淮安王秦垣闭府静思己过,自省为臣之本,非召不得出。”
她这一语落地,吓坏了堂下跪着的一地人,以天子的名义下诏倒是没什么,只是这诏令内容等于宣告了淮安王府与秦邡通敌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这……
一群人纷纷偷眼瞧尹修离,却见尹修离起身行礼:“臣遵旨。”
于是众人鹦鹉学舌一般跟在右丞相后面:“臣等遵旨。”
“还有一件事,”宁曦月瞧着兀自哭号大闹的湘晚的双足一眼:“废止教坊缠足之风,官员若娶缠足女子为妻妾或令其女缠足,连降三级;官员之女若有已缠者,限期放开,但不得入宫为妃;民间若再有缠足者,无论出身为何,皆没入贱籍。”
“此等戕害女子身体之陋习,竟在江南富庶之地流行开来,李立平,这是你父母官的罪过。本王准你戴罪立功,但若令不行禁不止,本王摘你乌纱!”
李立平擦了擦一脑门子汗,长叩到地:“臣领钧旨,多谢摄政王开恩!”
一刻钟之后,宁曦月和尹修离并驾出杭州府。
在江南冬日的暖阳中,一想起湘晚那双残疾畸形的脚,她便觉得脊背生寒。
虽说上有好下必效,但只为了一群男人扭曲的嗜好,便让一群女孩子生生变成残疾,那样的脚如何走路?便更只得困在宅院里,囚禁一生了吧?
想到这,她侧头看尹修离:“替我拟封折子。”
“就说……左相丁忧期满,请他回京。”
尹修离知她心思:“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