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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章十三 祸福迭(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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莲溪寺禅房内,一师太端坐案旁,愁绪淡染慈眉,善意流露于目,手中拂尘轻扫,似要将诸多烦恼,同几上沙尘一并拂去。其后一名年轻女子垂首肃立,缁衣尼帽,双手轻抚着衣襟下摆,双眉间愁意显然。再后面两位女孩儿,分着粉、蓝窄袖褙子百褶裙,发上分插兰、竹玉簪、鬓间各饰粉、蓝珠花,耳上垂着兰竹花样坠子,腕间、裙角皆配有玉环、银铃等物,其模样打扮,与寺中氛围竟是格格不如。二人一样的婀娜身材,一样的螓首蛾眉,细看时,还可从眉目间观出八分相似。只左首一个眉峰略略上挑,双目炯炯有神,身前放着红泥小火炉,其上瓦罐翻腾间飘出缕缕药香,腰上悬着一管竹笛,手中握着蒲扇,时而轻扇两下;右边一个低眉敛目,眉心一颗美人痣,双手捏住一方苏绣丝帕,双目灵动,时不时扫向屋子正中,那张因放低了鱼戏莲叶淡粉帘帐,而与这简陋庵房颇为不合的床榻。
正担忧着,浅浅低吟自帐内溢出,眉心有痣的那名女子脚下一动,又滞了滞,怯怯看向师太,见对方颔首,方又抬足,走至床边,将帘帐打起,阳光铺入,映在榻上之人身上,青丝披散,羽睫纤长,面庞清丽却带几分英气,唇角处时时扬着三分浅笑,脖上红绳隐现——不是叶敬亭等人疯了般寻找的小燕子,又是何人?
师太扶案站起,对弟子点了点头,低语一声,年轻女尼便退出,不多时捧进一盆清水,放在床边,蓝衣女孩挽起袖子,拧了把帕子,在小燕子额上面上轻轻擦拭,一面压低了声音,唤道:
“小姐……小姐?”
小燕子或是听见声音,双睫微颤了颤,继而缓缓张开来,一双朦胧黑瞳现于他人眼中,令屋中人一片欣喜,却又径自合了上来,蓝衣女孩再唤一声,小燕子才又张开双目,对着她打量了一番,唇边带出淡笑:“你是……方芜?”蓝衣女孩欢呼一声,笑道:“小姐总算醒了,也总算没忘了我。”一语罢了,浓浓药味趋于鼻下,见小燕子略皱了皱眉,摇了摇头,侧过身来,将她扶起。
“这里是莲溪寺?”小燕子打量了房间一眼,迷迷糊糊道,转眼看见微笑着走到近前的师太,疑惑道:“方纹也在啊,这位师太是……?”师太在她床边坐下,跟在身后的年轻弟子轻答:“这位是静慈师太。”小燕子诧异,双眼瞪得更大了些,愣了半晌,才忙着要起身,师太按住她,道:“你受伤后身体虚弱,便不要起来了。”小燕子更是奇怪,想了片刻,用手摸了摸自己后脑勺,一阵灼痛传来,激灵灵打了个颤,惊得直从床上跳了起来,方芜惊呼一声,忙伸手去扶她,一面安慰道:“小姐千万别乱动,触到伤口不是玩的。”过了一会,方纹也放下长剑,过来帮忙,小燕子毕竟伤后体弱,挣不过她俩,只好坐回床上,瞪着她俩,半天回不过神来,方芜战战兢兢缩回手,经不住她的目光,问道:“小姐方才是怎么了?吓死人了!”小燕子目光渐转,现出从未有过的凌厉来,瞧得方纹、方芜两姐妹胆寒,待她们转过目光后,才咬牙问道:“跟我的那些人,是你们杀的?”
方纹、方芜姐妹都是经历了多少风雨,才到今日的,本不是轻易惧人的人物,然一向嘻嘻哈哈的小燕子,陡然冷了眼神,抿起嘴唇,莫说是这两姐妹,便连站得远远的年轻师太,也不由一怔,终究是静慈先开了口,却亦是冷冷的:“这有什么不敢说的,那些人是清帝鹰犬爪牙,没将他们碎尸万段,已是便宜了他们。”小燕子眸色愈深,方芜离得最近,瞧得清楚,已径自打了个冷战,心道:莫非夫妻间也会互相沾染气质?她现下模样,分明与那个永琪无差。径自低着头不言不语,只听小燕子冷笑着对静慈言道:“亏你还是出家人,竟这般狠毒!”说罢站起来,直欲出门,静慈退后一步,堪堪挡在她面前,小燕子怒瞪着她,方纹解劝道:“小姐,师太说得没错,你……”小燕子回首,上下嘴唇一碰,吐出两个旁人想不出的字眼来:“放肆!”继而更是右手一扬,方纹只觉寒风扫过,后退了一步,直到方芜一面喊着“姐姐”,一面飞扑过来,才悟及自己竟挨了一个耳光,面上火热热发起烫来。
静慈神情冷下来,一双利目盯着小燕子,似要将她看透,口中道:“二小姐果是做久了福晋,连语气也学足了狗皇帝一家。”小燕子一来气他们滥杀无辜,二则急欲出去,知方纹、方芜对方家忠心不二,静慈也是父母早年接入家庙中的,心思一转,便忍着别扭,回忆着永琪晴儿责备手下的模样,将平生未使过的威严傲气均展了出来,嘴角笑意更深,直视着静慈等人:“你们既然认定我是方家的女儿,喊了我小姐,那我倒要问问,我爹娘在时,也容忍着你们这样,一点也不生气?难道方家女儿连个下人也管不得?”这一语后,方纹姐妹都低了头,静慈却冷冰冰盯着她,半晌笑道:“方姑娘说得也不错,姑娘生气责罚丫头也是份内的。是贫尼失礼失言了。至于那些人,也是贫尼担心他们阻拦,横生枝节,误了大事,才狠心下手,若方姑娘真生了气,要拿了贫尼见官,还不是姑娘一句话?”说完深深躬身,目示几个年轻女子,方纹等怔了一怔,方大悟,纷纷跪了下来。这一下,小燕子挣红了一张脸,她本就是咬牙演戏,如今几个人真跪了下来,她却也心虚得很。
然而,戏既已开场,便要演至闭幕。
她合了合眼,片刻后睁开来,目中寒光比先前淡了些,然仍叫人不敢相近,迈步向门口走去,方芜一把抱住她手臂,颤声道:“小姐真要去告官?”
小燕子气得浑身发颤。但眼前几人,或是恩人之后,或是师门的长辈,或是同门师姐妹。真要去官府,哪一个受到惩罚,她都不忍心。双手紧握成拳,咬得死紧的唇微微泛白,目光迷离间闪着怒火,神色可怖得直叫那两姐妹心里发寒,跪在地上半天也说不出话来。那般模样,更叫人狠不下心肠,送她们到那大牢中去。隔了半晌,见小燕子还在犹豫,方纹暗松口气,向静慈投去求助目光。静慈却纹丝不动,立在原地,轻扬一下拂尘,慈祥淡定的微微一笑,朝右退了半步,冷然请道:“既然施主这般慈悲公正,便请大义灭亲一次吧。以施主的身份,要替那几个朝廷鹰犬伸冤,应不是大问题。”
小燕子只觉有异,皱了眉头歪着脑袋想想,无果。只好犹疑着往外走去,状似随口地道:“这倒是不急——想来你们也不敢做什么手脚。我先出去走走,躺了这么久,骨头都酸了。”说着还装模作样地甩甩肩膀,摇摇脖子,时而深叹口气,似乎真是累极了。那几人哪想到她前一刻还在发火,片刻又变得神态自若,还一脸慵懒起来?纷纷愣住,不知如何对答。小燕子心中暗笑:记得以前每次生病,永琪都会严令禁止她到处乱跑。她躺得无聊了,便会这般撒撒娇,装装可怜,总能轻而易举叫那只平时睿智的狐狸变成绵羊,乖乖带她出门游玩。因而,这点简单戏码,她也不知演过多少次,早就炉火纯青了。现下临时拿来用,也自信满满。看这几人呆呆愣愣的,她就觉得解气三分。
一脚将迈出大门,后颈处就传来微微刺痛。心头一惊,随即撇嘴自嘲:在宫里生活这些年,看来真是被保护得太好了。竟连这点江湖道道都躲不过去。一丝暖色跳入眼帘,心下猛地一顿,不顾昏眩难受,双排皓齿齐齐咬住舌尖,唤来半缕清明。趁着三人放心靠近的瞬间,扑上前去,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抽出了方芜手上的剑。
“小姐?”方纹方芜齐声惊呼,静慈则先一步反应过来,后退一步,右手一扬,拂尘在半空散了开来,其状直若牡丹,其。小燕子不及避让,被那尖尖锋芒划开额角,鲜血沁出,脸上却现出淡淡冷笑来,如霜如雪,浸得人心中冷冽难受。
方芜也冷了俏脸,怒瞪静慈:“师太不是答应过,不伤我家小姐么?这算什么?”方纹掌中冷芒更已飞出。但她毕竟年轻,哪里是静慈的对手?但见静慈懒懒一扬拂尘,寒芒竟就势反扑回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没入粉衣之中。方纹抽了一口冷气,脚下发软,倒退两步,若非妹妹及时搀住,几乎就此倒地。
静慈不理声声质问的方氏姐妹,微笑着看向小燕子:“方姑娘还要与师叔动手么?”小燕子身上软筋散早已发作,力气一点点消失。听了这话,却不怒反笑。无言调整吐息,将最后一丝内力汇于丹田。艰难地抬手,横剑身前,在静慈越加惊异不解的目光中,右手缓缓抽出剑锋,飞速一划,鲜血飞溅开来。方纹吓得高呼一声,适才的镇静转瞬无踪,不顾一切地扑上来,捂住她流血不止的手腕。抖抖索索从怀中拿出一个玉瓶,想替她敷上。
小燕子摇摇头,一把将她推到一边,巧笑倩兮:“不必了……”
眼见着星眸擦去迷茫困意,渐渐点亮,静慈原本的傲然自信逐渐淡去。她头一次意识到,这个看上去迷迷糊糊,有着愚蠢的善心和纯真的皇子福晋,并非想象中那么简单。至少,她这半生里见过的“皇族中人”里,还没有哪个,能对自己下这么重的手,只为保持短暂的清醒。
锐利如鹰隼的双目陡地缩紧,片刻放柔。慈祥的微笑贴上脸庞,轻言细语:“方姑娘不须担心。我只想你乖乖的睡一觉,一来调养调养身子,二来也省点心。那软筋散无害的。”小燕子望着她的脸,心里泛起森冷寒意,这女人,变脸比翻书还快!然而……嘴角噙上浓浓笑意,门上绿绦映入眼中,似将那淡淡绿意染上了一般。合着浅绿的衣裙,夏末的季节,生生显出三分孟春的生意。“呵……”地轻笑,眨眨眼睛:“我知道啊,不过,我不喜欢在别人面前睡觉。”除了应该正从圆明园快马赶来的某人——虽然看不着,但她就是莫名其妙地一直有种感觉,那个人,他肯定会来找到自己!
只要坚持一下下就好。她合紧了牙齿,直到唇上传来钝痛,以及淡淡的腥甜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