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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第五章 心上秋(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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颐蕙要随太后进京一事,很快便传开来,陈府人兴奋之余,更有许多猜测:这四姑娘不仅庶出,还是老爷最不在意的一位女儿。太后也从未表露过对她喜爱之情,陡然便要带他回京,让人实在捉摸不透。其中最为激烈者,当属陈夫人与陈颐萱二人,这两人机关算尽,眼看陈颐蕙放弃了五阿哥,离目标仅有一寸之遥时,竟因太后一句话,将全盘棋局打乱,将美梦打碎,陈夫人当晚便扯着陈邦国,要他解释为何太后会变卦,陈邦国道:“太后也从未说过要带三女,何来变卦?”陈夫人冷笑:“太后这些天来,对颐萱甚是喜爱。若不是你那日与太后说了什么,太后怎会突然选了那个姨娘生的种?”陈邦国断然喝道:“住口!你可知颐蕙未来前途无量,身份远超你我。从今而后,不许你再如此称呼颐蕙,否则,若给家里惹来祸端,你来负责?”陈夫人怔然,撇嘴:“什么称呼?什么称呼也改不了她这个事实!”倒也不敢继续方才口气,只不甘地看着陈邦国,思考着转圜方法。陈邦国岂不知妻子心思?按着她的肩膀,道:“你也不必觉得遗憾,那个五阿哥,我看他对福晋之情,非一日可消除。颐萱若嫁过去,还不定要吃多少苦呢。何况,侯门深似海,宫中更是险恶,你便忍心让颐萱去受这等苦楚?”陈夫人冷笑:“原来,你倒是为颐萱考虑的啊?那颐蕙,不也是你女儿?怎不见你心疼她,不叫她去那‘险恶’之地?”陈邦国摇头:“颐萱方是我掌上珠,如今必要失去一个女儿,我不舍也不行。更何况,颐蕙之母,不过是老太太给的个丫头,我与她也没甚感情。颐萱则不同,她若有什么事,咱家里都不得安宁了!”陈夫人看着丈夫,突然也觉一丝冷意侵上心头,别过头,再不说话。
御驾于三日后离开海宁,前往杭州,陈颐蕙于陈家人或惊羡或嫉妒的目光中,上了太后的车轿,与晴儿一左一右,侍奉得太后凤面含笑,嘴也合不拢,太后一路上常拍着二人的手,笑着说:“以前晴儿一个人在哀家身边,大事小事都要操心,如今来了颐蕙,便能轻松许多呢。”颐蕙笑道:“晴格格久在太后身边,事事经心,她的细心体贴,颐蕙赶不上,只能努力学着了。”太后拍拍她的手,笑道:“你一个官家小姐,哪里照顾过人?只陪哀家说说话,哀家也就心满意足了!”望着与女儿如出一辙的脸,太后只觉眼睛发涩,想想自己女儿疯疯傻傻,常年被拘于静室,不见天日,连自己有个孩子,也不一定知晓,更是心中难过,只想搂了颐蕙哭一场,但碍于此乃皇室绝不外传之机密,不敢忘形,只能歪在车厢内,看着颐蕙,心中暗责先帝无情,为个皇位,害自己骨肉离散,害玉敏、颐蕙母女俩吃尽苦头,不得相认,更是有家不能回。想到此处,眼眶已湿,一眼瞥见晴儿担忧地看着自己,咳了一声,将思女心情隐藏下来,与她们说笑,看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猜起谜来,苦苦一笑。
小燕子与永琪坐在一辆车内,左看右看,纳闷道:“为什么不和紫薇他们坐一辆车?又是特殊照顾?”永琪笑道:“这次可不是,只是皇阿玛与紫薇有话要谈,不愿我们在一旁打扰而已。”小燕子奇道:“什么话这么神秘啊,连我这个紫薇的姐姐也不能说?”永琪一笑,这小燕子,箫剑早说了她的生辰实比紫薇晚了三日,但她依旧喜欢做紫薇的姐姐,怎么也不肯改口,当下也不就此事深谈,勾勾手指,让她附耳上来,轻轻在她耳边说了两句话,小燕子又惊又喜,差点跳了起来,嚷道:“永琪,你说的可是真的?”车中颠簸,便是坐着也要摇晃,小燕子久坐后,猛然站起,脚步不稳,加上头上发晕,脚下踉跄,永琪心也快吓得跳出来,急忙将她按住,口里说道:“你能不能小心点儿,不要总忘了自己肚子里还有个小小燕子啊。让你留下来是我的主意,你若是出了什么事,岂不是要我后悔终生?”
小燕子看他额角沁汗,脸上与嘴唇都在一瞬间失了色彩,显示吓得不轻,歉意道:“对不起,我只是太高兴了。紫薇一直想要回来看她娘,更想皇阿玛同行,可惜上次因为东儿出生,误了一次皇阿玛南巡,你不知道,她当时都难过死了。”永琪揽着她的腰,扶她坐下,笑道:“我当然知道她的心情,我也明白你激动的原因。只是你现在与平日不同,万事小心一点,不然,我迟早被你吓得白了头发!”小燕子作势在他头上翻来找去,口中嘀咕:“白头发?咦?我怎么一根也没看到啊,还想帮你拔掉呢。”永琪笑道:“就算现在没有,刚刚那状况再出几次,你就可以看到你家郎君我,顶着满头白发的‘胜景’了。”小燕子抚抚他的鬓角,蹭蹭他的肩窝:“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会了。”永琪瞪眼:“还有下次?”小燕子笑道:“没有没有,我是说,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你这么期待这个孩子,我一定会保护好她的。”永琪轻轻一笑,让她在怀中换了个舒服角度躺下,轻轻抚着她的头发,轻柔的动作,引得小燕子倦意顿起,只再说了两句,便入睡了。
雨荷未婚有女,夏家旁人不允她葬入自家祖坟,紫薇当年无奈,只得扶母亲灵柩,寻到雨荷母系亲人,恳求之下,终于将她安葬在了杭州。自那日起,紫薇颠沛数年,无法为母亲扫墓,每年清明冬至,只能让人于家门口插了引香,就在京中祭拜。今日乾隆携了她一道来看望雨荷之墓,紫薇感恩之余,多年未有过的,对皇阿玛的怨怼之情,悄悄升起,好在须臾便消了。乾隆望着墓碑上熟悉的三个字,将随身带来的画卷、折扇一一摆在墓前,深深揖了两揖,眼前渐渐幻化出那烟雨江南中的伞下倩影来,当初亦是情深如许,难舍难分,只想着即便没了江山,也要与爱人相伴,孰知身在帝王家,他却有永远也摆脱不了的烦琐事,一来二去,竟让那样一个娟秀女子,忍辱负重,等待了自己一生。如今看着这冷冰冰、近年新葺过的墓碑,乾隆心中,不知是该叹,抑或该悔。
紫薇与尔康在墓前山盟海誓,许愿一生相伴彼此,万不相弃。磕过三个响头,紫薇拉着永琪、小燕子上前,告诉母亲:“一路艰险异常,幸有这二人屡屡援手,女儿才得获今日结果。娘若有知,但请护佑二人亦能白头偕老,一辈子幸福下去。”永琪与小燕子听了这话,顾不得身份不同,跪下向雨荷深深行礼,纸钱漫天,白幔飘舞,围在四周的乐手们,敲敲打打,吹吹弹弹,将这场祭祀引得热闹非凡。紫薇听了片刻,皱眉止住乐声,走到乾隆面前,道:“娘生前喜清净,与其这般吹打,不如紫薇为她弹奏一曲?”乾隆应允,内侍很快带来一把桐木琴,对着墓碑,弹了一曲《漪兰操》,指法熟练与旧日无异,显见是练了多日。一曲罢了,紫薇忍不住满腔伤感,于众人面前,趴在墓碑之上,失声痛哭起来。
众人都有些伤感,也无一人上前劝说,谁都明了,此时与其让她再将悲伤压回,不如叫她哭个痛快。紫薇哭声稍止后,塞娅与尔康一左一右,将她搀到树下歇息,乾隆则取过那张有些老旧的琴,盘膝坐在地上,批过多少奏折的指下,流过一首叮叮咚咚的曲儿,如泉水一般,流过听者心弦,小燕子惊讶,她从来只见过紫薇弹琴,倒不知道,原来皇阿玛也是此中人,其余人却是微有苦涩涌心头,这般曲子,本该清新欢快,此时听来,却是如此滞涩而惊心,每一句,都仿若一颗重重的石子儿,打在人的心头,叫人好生疼痛伤感。紫薇更是怔怔看着乾隆头上,夹杂的白发,眼前闪过母亲日暮独倚竹的孤寂身影,卖珠补屋的艰辛,亲人邻里鄙薄的羞愧,还有那一日日变得粗糙,渐渐离了绿绮拾起薪柴的手指,咬着牙关,也阻不住如雨一般滑落的泪珠,刚刚平息的痛楚,又一次钻上了心头,叫她几乎窒息,眼色朦胧中,看见了尔康担忧疼惜的目光,不禁一震:母亲与皇阿玛,曾经也是山盟海誓,情浓意浓,才有了自己的生命,可这份缘,竟如此浅薄而伤人,他们,生生错过了一生。可自己,却是这般幸运地寻到了能终生相伴的另一半,免如母亲一般,遗憾终生,这是否也是母亲在天之灵的眷佑?
紫薇伸手,握住尔康的右掌,轻轻抚过掌心,叫他安心地,露出一丝浅笑,尔康见此,更是连心也软了,只能拥住妻子,任她在怀中,默默流泪,直到将心中悲伤全然洗去。这时乾隆一曲已然弹完,望着紫薇,道:“这首曲子,你听过么?”紫薇点头:“娘在我小时候,曾经弹过。”在生活不那么困难的年月里,这是她每夜的催眠曲,与晨起时,最先听到的声音。乾隆有些哽咽:“当年,在济南,正逢你娘生日,朕写了这首曲子,赠与她的,本意是想与她白头偕老,琴瑟和鸣,却不料,错过了一生。”紫薇大悟,难怪母亲旧年那样喜欢这首曲子,乾隆替她理了理有些乱了的鬓发,轻声一叹,转身将琴交还与内侍,那内侍道:“皇上,今日咱们没带琴出来,奴才本想着去附近借一张,却正好见有一位老者携琴站在那边林中。说了情由后,那老者把琴给了奴才,人却走了……奴才试过寻找,可是……”众人讶然,却见尔泰塞娅从林中走出,看了看乾隆手上的琴,道:“皇上,臣见那老者离去,便追了过去,那人不肯跟来,只借来纸笔,写了一张信,要臣交给皇上,还有大嫂。”
乾隆接过那不成形状的字条,与紫薇共看,但见上书几行字:“昔仰真娘节,怨莲引蜂蝶。今忆故人情,黯然为永别。不忍面侄亲,此情望君怜。芳骨无所依,求倚故乡月。”紫薇读罢,有些疑惑,轻轻抚摸琴身,忽觉背面有异,翻过细看,但见那琴背面刻着一株清荷,于月下摇曳,悟道:“原来这就是外公传与我娘,后又收回的‘莲月’。方才那人,定是舅舅无疑了。”乾隆将琴递与紫薇,道:“既是你母亲的,便由你保管了。至于你舅舅,朕这就派人去寻他来。”紫薇止住要去吩咐尔泰的乾隆,摇头道:“舅舅信上也说了‘不忍相见’,就随他去吧。只要……他不再恨我娘就好。”黯然垂下眼帘,乾隆又是一叹,拍拍她的肩膀,不再提那“舅舅”的事儿。只在心中想,不见也成,雨荷遗骨由济南转到杭州,好容易安息,若要再移,怕要累她魂魄无依了。
“不知道我哥现在到哪儿了。”乾隆考虑到小燕子的身体状态,在杭州只呆了两日,便下旨乘舟之间回京,坐在船上,小燕子看着窗外景致,忽然幽幽一叹,“好不容易来了杭州,他人也不见了,我想去给爹娘扫墓,也不知道往哪儿去。”永琪歪头趴在她的腹部,倾听着什么美妙的旋律,听到这话,笑道:“箫剑那个人,和皇阿玛还有我八字不合,又最厌拘束,最喜游侠生活。这次若不是为着晴儿,根本不会跟过来。杭州繁华,皇阿玛逗留又不算长,他当然不会继续和我们一起走了。至于爹娘的事儿,待以后慢慢问他就是。”小燕子点点头,突然眼珠一转,趁永琪合眼之机,顺手取了桌上一只兰草,伸在永琪鼻下,轻轻摇摇,永琪鼻痒,想打喷嚏,偏偏自个儿枕着小燕子身上,深怕动作大了,会伤到孩子,只好往旁轻轻一侧,绕开那兰草,几乎滚到地上,才顺畅的将喷嚏打出,揉着鼻子苦笑:“小燕子,你又淘气了!”小燕子笑道:“谁叫你一直趴在我身上,重死了。”永琪满脸委屈:“我也只不过是想听听女儿的声音罢了,你用得着这么着么?”小燕子瞪他:“这孩子才不到三个月,能有什么声儿。还有,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儿,说不准,又是个儿子,与那俩一样,蹦上跳下的,折腾死你!”永琪眨眨眼,又趴了上去,小燕子伸手要打,却听他笑道:“我就知道是个女儿,因为我想要和你一样漂亮的女孩儿,看着她从一点点,长成一个小小燕子。然后教她念书,告诉她,不许学额娘哥哥这样淘气,要学就学她阿玛这样……”小燕子轻轻敲着他的脑门儿,笑道:“哼,想得美,如果能什么都顺着你的意思,那老天也太好说话了。”永琪微微一笑,并不答话,合眼仔细倾听着自家未来“女儿”的一举一动,忽叫忽笑,孩童一般,弄得小燕子直说他疯魔了。
来时,因为屡有官员求见,沿站泊船,众人皆按等级各上各船,一点也不马虎。如今返京,乾隆打算仅于途中四城停泊补给,便少了多少礼节。加上太后如今对小燕子的请求百依百顺,因而紫薇、尔康、尔泰、塞娅,甚至晴儿,都坐上了永琪这只大船,永瑢则带着两位王公子弟,一道搬上了另一只船上。当小燕子听到第一声琴音时,便知道,定是紫薇又在隔壁抚琴了,她皱了皱眉头,要起身过去看看,永琪却不肯挪开身体,拥着她笑道:“紫薇的伤感,都因杭州的事而来。眼下,最了解她的人在她身边,我们过去,岂非添乱?”小燕子想来也是,笑了一笑:“也对,我这脾气,总是改不掉。”永琪接道:“你若改了,便不是小燕子了,我倒宁愿,你能永远这般单纯。”话语中隐隐带了些许叹息,小燕子沉浸在暮江景色中,一时未曾察觉,永琪也不再提,与她一道对着窗外指指点点,忽见不远处盛开着几株玉色莲花,小燕子惊喜地拉着永琪衣袖,拽来拽去,直夸那花漂亮,永琪略一思索,自右手边拿过小燕子随身的九节鞭,握住末梢,瞅准时机,腕上暗暗用力往外一送,长长的九节鞭迎风而出,绕在其中一朵朵白莲花上,继而受力回转,将花带回,直接落入小燕子掌心,小燕子捧着洁白无尘的花儿,摇头道:“我也不过白说说,你怎么把它给摘下来了?这么漂亮,好可惜。”永琪一愣,笑道:“我只想着往后便靠近北国,这时节难再遇到莲花。取下一只给你添趣……”小燕子轻轻在他唇上一点,红了脸:“我也就是随意一提,这花真的很漂亮。放在水里养着,也许,也能多活几日呢!”永琪一笑,拿了个玲珑的紫云瓶来,倒上些清水,将花儿放入其中,移到右边桌上,清风拂面,顿觉一袭清香扑入鼻间,小燕子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连赞“好香”,永琪见她笑得看心,方欣慰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