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看见我的心》蔡水根

1、Perspectives（一）

　　“阿云，过来，帮我收银。”站在收银台前的女孩子已经把身上的围裙收起来了。
　　阿云停下了手上的活计。
　　“不好意思啦，我今晚有约会，你就帮帮忙！回来我请你吃饭！”女孩子没等他回答，把围裙往挂钩上一扔就走了。
　　“欢迎光临”
　　便利店的自动门不管进出只会发出这样的提示音。机械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吐槽。
　　阿云看着女孩子离开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他把挂历翻到最后一页，划上一笔，写完了第二个“正”字。
　　女孩子每次拜托他顶班的时候都是同一套说辞，但是她的承诺从来也没有兑现过。
　　阿云低头看了一眼手表。
　　现在是九点十二分，又一个漫漫长夜即将拉开序幕。
　　人类的祖先在夜晚为了躲避猛兽，尽量减少外出活动。所以他们日落而息，早早入睡。现代人用电气发明点亮了地球，反而使黑暗成为野兽的保护色。
　　但是这些对阿云来说并没无关碍。有一些人的生活是不情不愿被迫点亮的。阿云觉得自己是其中的一员。
　　世界上并不是所有人都热爱光明。热爱光明的人也并不见得喜欢全天候被光笼罩。
　　阿云看向窗外，开始数往来的车辆。
　　他不喜欢玩手机，反而更乐意用这种方式消磨时间。
　　当第三辆豆绿色的SUV从店门口经过时，阿云手上的电子表发出了滴的一声。
　　十二点。
　　车上下来一个人。T市正经历着倒春寒，这个人倒是全副武装。
　　“欢迎光临。”自动门伴随着机械的电子女声打开了。
　　应该是个男的。穿的一身黑，还戴了顶帽子。可是他大半夜的戴什么墨镜呢？
　　阿云心想。
　　这个男人看了阿云一眼，没有说话，径自去货架上拿东西。
　　不过我还见过更奇怪的。深夜的便利店会有各种各样的人出来游荡。相比之下他就没有这么奇怪了。阿云心想。
　　数车是他没有顾客时的消遣方式。有了更有意思的事情干的时候他当然选择更优解。
　　虽然低垂的帽檐和那副墨镜遮住了这个男人的大半张脸，但是不难想象，他应该是一个长得挺好看的人。他的下颌曲线流畅，还有一点刚剃过的青色胡茬模样。他的皮肤白皙，但是有些惨淡，是牛乳在水中漾开的那种白。
　　阿云心想。
　　男人把泡面一包包码到柜台上，又从旁边的货架上拿了一把棒棒糖，把支付二维码亮给他。
　　草莓味的棒棒糖，正好也是我最喜欢的口味。阿云心想。
　　男人扫了他一眼。
　　“滴”“支付成功”
　　阿云帮着把东西收进塑料袋。男人一言不发地拎着袋子走到门口。
　　“欢迎光临。”自动门伴随着机械的电子女声打开了。
　　男人回过头。
　　他的嘴唇也好看。如果我是春天花丛里的蝴蝶，我宁愿飞到他的唇上。阿云心想。
　　“多谢你。但是，吵死了。”
　　男人说完这句话就低下头，转身离去。
　　对不起。但是你真是一点都不可爱。阿云在心里说道。
　　门外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

　　是的，相信聪明的你也看出来了。这是阿云异于常人的一点：和人对视的时候，他的想法很容易被别人看到。
　　每个人都有只愿意放在自己心里的秘密。还有些人更乐意这样子：说的是一套，脑子里想着另一套，这样子更方便折腾一些阴谋诡计。
　　但是阿云不一样。因为这，他在所有人面前都是透明的。
　　身边的人不知道他们听到的都是阿云脑子里的想法，只怪异于这人怎么什么都说出口。
　　一个藏不住秘密的人自然显得比寻常人天真单纯，或者说，软弱可欺。
　　阿云对他们能够自然而然听到并且习以为常感到奇怪。
　　他隐隐觉得自己得到过答案，但是每思及此，他就会头脑作痛。
　　记忆里就像少了一块拼图。
　　后来他看了一本小说，里面这样写道：忘记可能是因为人体启动了保护机制。忘记未必不是一种幸运。
　　是这样吗？可是记得的人大概想不到忘记的人却一直想要记起。阿云心想。

　　这个男人的出现就像湖上一朵小小的水花。夜晚又重归于寂静。
　　老爹来到店里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他看见阿云撑着胳膊肘站在柜台前。
　　“铃花又跑去约会啦？”老爹把头上的帽子摘下来，往头顶上摸了一把。
　　油光可鉴。
　　他抬起头看了阿云一眼。
　　“李笑个啥子！蓝人到了我介过连纪都得介样！”
　　阿云实在想象不出昨晚那个男人谢顶的样子。
　　老爹嘟嘟囔囔地干自己的活去了。
　　没过多久，昨晚旷班的女孩子也来到了店里。
　　玲花一上来就盯着阿云两眼放光。
　　“咋了阿云！你又遇见帅哥了？！”
　　“咳咳。”
　　她回过头，看见老爹拿着把扫帚怒目而视。
　　女孩子忍不住吐了吐舌头，乖乖开始上货。她本来想早点回来把阿云赶回家去，消除罪证，没想到老爹已经先一步来了。
　　“欢迎光临。”
　　“介么大个吕孩子，整天净晓得出去瞎混！我看李要喇天吃了亏才晓得要哭！我们滴阿云好嗦话李就老四骗他留下来看店是不！”
　　阿云拍了拍老爹的肩膀。
　　老爹没有回头。
　　“我晓得李要说啥子莫！李用不卓给她求情！等我嗦完她再来嗦李。李个娃娃要是不在我们店里头喇天出去一定要被欺负滴......”
　　阿云叹了口气。
　　“不，是人家要结账了。”
　　老爹这才看到收银台前一脸不耐烦的人，连忙换了张脸连声“不好意西”。
　　要结账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她涂烈焰红唇，叼着一根烟，戴一副墨镜。头发有粉白蓝紫好几种颜色，扎成了双马尾。身上套着的衣服肥大宽松也是一样的色彩斑斓，像刚从漫展上回来一样。
　　老爹脸上的褶子一下就舒展了。阿云看到他嘴角抽动，手上有些发抖。
　　“麻烦了。”她好像是被老爹的反应取悦了。脸上的表情缓和了许多。
　　然后她好像看到了更值得开心的事情。
　　她拉下墨镜，笑嘻嘻看向阿云：“小哥哥长得真俊。”
　　“滴”“支付成功”
　　“哟，不用害羞。我们之后会经常见面的。”
　　彩色的双马尾在空气中愉快地摆动。套在女人手上的塑料袋甩了一圈。几盒冈本挨在塑料袋的角落，不知为何显得有些楚楚可怜。女人迈出自动打开的电子门，走出去了。
　　老爹不自觉地用手抬了一下下巴。玲花收回了目光，眼睛里有几分鄙夷，嘴里不知道嘟嘟囔囔地在说些什么。
　　而阿云——他困惑得很。会经常见面是什么意思啊？

　　小城市的时间慢得就像湖里的水流。每一天好像都这么过，日子好像很长又好像很短，晃晃悠悠地就过去了。
　　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有一些赶时间的人叮铃铃地捏了几下车铃，示意阿云快点骑。
　　阿云于是骑到靠边一点的地方。旁边的人呼一下地过去了，带起一阵和风反向的气流。一片年轻的叶子不知为何掉了下来，在这气流的裹挟中，在阿云的车篮里着陆了。
　　亚热带的气候使得这个城市一年四季都有绿色的植物。但是春天带来的新的绿意对人们而言总是有着特别的意义。行道树的绿意愈发浓重。风吹过带起的沙拉拉声音，十分好听。阿云舒服地眯起了眼睛。他喜欢被风吹的感觉，仰起头，好像被亲切地吻过脸颊 。
　　现在是夏天到来之前最为宜人的天气。这个小城市的夏天大多时候闷热潮湿。但阿云依旧对它的即将来临心生欢喜。融化的冰淇淋，热到冒汗的冰镇饮料，窗前叮当作响的风铃……不知道为什么，他对这些夏天的符号总是充满迷恋 。
　　阿云今天提前下班了。老爹对玲花昨晚的翘班行为感到很愤怒，罚她今天把阿云的班也值了。玲花努力扁扁嘴眨眨眼睛但是即便对自己也流不下鳄鱼的眼泪，最终还是屈服了。
　　阿云是无所谓的。时间在小小的便利店里推挤，还是在大马路上的车轱辘底下流淌，对他而言好像并没有什么不同。
　　但是今天似乎确实不同于往日。
　　他常常抄这条小道回家，因为它穿过老建筑区，路窄，也鲜有人知道。虽然七拐八拐，但是在阿云心里，好过公路上汽笛声叭叭作响。
　　而现在，巷子口挤满了人。
　　“三，二，一，action！”
　　阿云人长得很高，所以他把自行车停下来，踩上石墩子就能看见这些人关注的焦点。一些看起来很复杂的设备围出了一个圈。一个长了毛的话筒被架起来，探到紫藤花架下的一男一女旁边。
　　那个男人捧着女孩子的脸，作势要亲吻的样子。女孩子闭着眼睛，等待着那只蝴蝶落在自己的嘴唇上。
　　蝴蝶？
　　啊，是昨晚的那个不可爱男人。原来他是个演员。阿云心想。
　　“cut！怎么回事！男主角！就算你是个面瘫，要亲自己心爱的女孩子也要高兴一点吧！告诉我你为什么面无表情如丧考妣！”
　　小个子的导演气得手舞足蹈脸色涨红。
　　阿云有点想笑。
　　导演意识到自己火气有点上头，把袖子撸起来，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他喝了口水，顺了一下气。
　　“化妆师来一下，给他脸上糊点东西。”
　　一个纤细高挑的男人翻了个白眼走了过去。他拍了拍不可爱男人的肩膀，示意他跟自己走。
　　不可爱男人微微侧过头。这是阿云头一次看清他的全脸。每一个器官都是中规中矩的，但是放到他脸上，就十分和谐。
　　不可爱男人往这边看了一眼。他看到阿云，一下转过头去。
　　阿云旁边的女孩子发出尖叫。
　　“啊啊啊啊啊啊凡凡看过来了！”“凡凡！妈妈爱你！”
　　阿云心想。他大概认出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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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真的是最终稿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