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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   王怜花丢下话兀自离去,沈浪并未留他。

      走之前,他用短刃在那女尼尸身上随意划开一处破口,从衣兜捏出一只白瓷小瓶,食指轻抖,白色的粉末飘洒在破口处,伴随着滋滋响声,黄烟腾起,顷刻间,地上只剩一滩飘着几缕血丝的黄水,再看不出一点死人的痕迹。

      沈浪盯着他做完一切,面容沉静,内心却弥漫一缕淡淡愁闷。

      他一向很少愤怒,但在王怜花下手杀死女尼之时,他却已真的愤怒。两人对视的瞬间,他竟有种冲动,想狠狠把眼前那个冷血又倔强的人揍一顿,不为别的,只为他总是故意要他生气,故意要他愤怒。

      他可以不杀那个女尼,可他沈浪看着,他就偏杀不可。

      他本就是杀给他看。

      可在王怜花发出最后那声长叹之时,他的愤怒却又慢慢消弭,只剩愁闷,还有不解。

      沈浪想着,手竟又不自觉地握成了拳,握得那样紧,连指节都生白。默默在寒风中站了许久,终于呼出长长一口气,拳头缓缓放开。

      他躬身在石棺壁上摸索,不多时便已摸到一块凹陷,轻扣之下,石棺盖便轰然开启。

      棺盖一开,沈浪却呆住了,只见石棺里不是想象的密室暗道,而是一口圆圆的井,井里自然有水。

      此刻正是月上中天之时,那皎洁的明月便映照在井中,荡漾着细微的涟漪,更映照出一个错愕的自己。

      沈浪又在石棺内外细细检查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

      难道那人当真跳入了这口幽深的水井?

      他此刻竟又想起了王怜花。他杀了女尼,自己离去,是已知道了什么?还是不想自己知道什么?

      这个姓段的炼药人便是裘素素的情郎么?

      沈浪想着,又掠进了那座小小的庙宇。庙宇里高坐一尊菩萨,菩萨面目和善,前面是小小的供桌,桌上的东西也都小小的,小小的瓜果糖茶,一应俱全,连烛火都还燃着,可那点烛火的女尼却连尸体都已归于尘土。

      沈浪在桌上地面细细翻检,终于在供桌下面的石板地面上看到一样东西,是一片巴掌大的纸,落了一些灰尘,纸上用墨汁勾勒出一朵莲花,线条细致,造型典雅。

      莲花?这是什么暗号么?还是什么组织?

      沈浪将它揣进怀中,又自检查半天,再无所获。离开是何庵的时候,天边已泛出一抹淡蓝,竟已到了卯时。

      沈浪慢慢走在山林间的小道,此刻夜风已止,山岗幽静,不时惊起几声寒鸦。

      此刻该去哪里?王怜花在谋划什么?那三美图又是否隐藏了秘密?又何时才能寻到白飞飞和孩子?

      沈浪想着竟忍不住叹了口气。抛却了沉重的杀父之仇,却又背起了这剪不断理还乱的感情之债。

      丛林幽密,光线斑驳。

      沈浪离开是何庵只片刻,已听得前方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稍一思索,依旧镇静前行,迎向来人。

      转过几株杉树,模模糊糊现出一个矮小身影,近了再看,竟是一个垂髫童子。

      看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身量不足五尺,圆脸圆眼,大大的脑袋,像极了年画上那抱着金元宝的善财童子,十分可爱。身着蓝色锦缎衣袍,系一条鲜灌的短披风,打扮也神气,竟像是哪家豪门的公子。一双乌黑灵活的眼睛在看到沈浪后,不禁一愣,他想不到自己未听到半点声响的前方竟会有人。

      那童子愣过之后还是走近沈浪,眼珠一转,嘻嘻一笑问道:“这位大哥好像是从那庵里来的?”

      他本生得极可爱,这一笑之下,更多了几分孩子的天真无邪。可沈浪却知,这孩子的功夫实不可小觑,他刚刚走来的几步,不仅轻功不弱,气息更是绵长,十足十的江湖高手。

      沈浪镇定自若,只从怀中掏出那绘着莲花的纸条一扬,面无表情地说道:“来看看段公子的药进展如何。”

      那童子看见纸条,又一怔愣,惊呼道:“莫非你是班主的特使?难道班主还不放心我和段公子?”

      沈浪心头一跳,班主是何人?他有意探知更多秘密,面上依旧淡漠冷冽,只顺着他的话道:“班主对此间事情还是放心不下。”

      那童子一听,面色为难,“班主一向谨慎,不过现下最重要的事情已经办妥,班主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沈浪淡淡道:“最重要的事情虽然已经办妥,但还是要防止有人捣鬼。”这童子虽然功夫奇高,可心智却还稚嫩,江湖经验不足,沈浪不过随意出言一试,他马上道:“江湖传言,王怜花此人心机深沉,智计百出,饶是如此,与班主比起来,那也是远远不及的。”

      沈浪笑道:“班主雄才大略,王怜花又如何能及,不过我今日还在城中见到他,却不知计划到底成功了没有?”

      那童子看沈浪确实自是何庵方向而来,亮过莲花标志,又清楚段公子和炼药之事,对他的身份早已不疑,只一股脑儿全讲了出来,“花旦亲自动的手,绝无意外,王怜花现在表面看来一切如常,只怕连他自己也未觉察到早已中了那蕉鹿之毒,只要时机成熟,迟早还是得归顺班主。”

      沈浪又笑道:“哦?我却听说那王怜花也是使毒的高手,花旦竟这般有手段?”

      童子笑道:“女人的手段一向都比男人要多些,况且,她这次却找了个极好的帮手。”他语气得意,说出的话更全然不似稚子,成熟老练得让人心惊。

      “什么帮手?”

      “王怜花有个大对头,此番正是有那大对头的帮忙。”

      “哦?是何人?”

      “就是那名震江湖的大侠沈浪。”

      沈浪眉尖一跳,“可那沈浪既是大侠,又如何会听命与你们?”

      童子咯咯笑道:“只因花旦计谋之妙,沈浪即便已帮了我们,却也根本发现不了。”

      沈浪心念已千回百转,既想不明白自己何时已被别人利用,又想到王怜花此刻已中了毒而不自知,不禁心中惴惴。

      但转念一想,王怜花行事乖僻,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这童子之话又有几分可信?

      可即便他已转过千百个念头,体会了万千种情绪,面容上依旧平淡如水,毫无波澜,就像一泓幽潭,深不可测,任谁也看不透。

      沈浪稍一沉吟,拱手道:“那此间便交托给二位,在下先行回去向班主复命 ”说着,已大步流星而去。

      **

      傍晚,沈浪走在烟花巷中。

      夕阳铺陈在他坚毅的面容。无论经历了什么,付出了多少,他的脸上依旧神采奕奕,好似永远不知疲惫一般。

      道旁是一行银杏,已被深秋染上了金黄,在夕阳下,扇叶轻抖,颜色纯粹,带一抹旖旎的温柔。

      走到巷子尽头,一座红色的小楼便是青竹乐馆。

      还未上楼,便听得一阵琵琶声自楼上飘下。

      初时婉转悠扬,若空谷中的一泓幽泉,又似雨后春山中的一阵鸟鸣,让人心绪收敛,安宁平和。一段之后,拨起急弦,如鹰翔九天,金玉相击,乱珠坠盘。嘈嘈切切,听的人心神颤颤。

      沈浪走到二楼那传出声音的房间门前,不禁一愣。

      只见王怜花坐在凳上,怀抱琵琶,正垂首弹奏,沈浪来了,也浑似不觉。

      沈浪想起童子的话,不禁仔细地观察他。他面容一向俊秀,肤色白皙。此刻口唇微启,垂眸凝注,认真专注的模样,竟少了往日的风流浪荡之气,多了一抹俊雅公子的温柔。但看面容,实难判断他究竟有没有中毒。

      他旁边立着个白衣女子,柳眉凤目,巧鼻薄唇,容貌还算清丽,对沈浪微微一笑,摆手示意,请他在窗边那张躺椅落座。

      沈浪坐定后,目光又投向那专心弹奏的人,他手指修长白皙,指节分明,捏着拨片,落在琴弦,如一只翩跹的蝶,停驻在鲜花上,翅膀轻轻颤。

      这是一只有力的手,出拳运掌如行云流水般自如,更是一只狠辣的手,取人性命亦如摘花断叶般轻松。

      但此刻它压在琴弦上,又柔软得分外和谐。

      一曲终了,沈浪不禁鼓掌赞叹:“王公子好琴艺。”

      王怜花笑意盈盈,将琵琶递给身旁的清丽女子,神情难掩得意,“沈兄也懂琴么?”

      他们两人都似全然忘记了昨夜之事,谁也不提。

      沈浪笑道:“我粗人一个,虽不会弹,却也听得出王公子琴艺高绝。不过,王公子叫沈某来,怕也不只单单听琴这般简单。”

      王怜花笑道:“一来我看沈兄近日忧思劳累,听听琴,放松一下,二来,也有一个极重要的线索,要告诉沈兄。”

      沈浪扬眉道:“哦?”

      王怜花指了指身旁那女子,道:“这是青竹乐馆的清倌人云淇。”

      沈浪接口道:“所以,燮王府的三美图乃是来自这位姑娘?”

      王怜花笑道:“沈兄又猜到了。”

      沈浪微微一笑,“昨夜你那般打扮,不正是去王府打听三美图的来历么?王爷对画卷去向既然不加追究,想必是那来历难以为外人道。”

      “沈兄高见,一点不错,不过接下来的事,你却一定想不到。”王怜花瞥了眼云淇,吩咐道:“云淇姑娘,你把这画如何来到你手中告诉沈大侠。”

      云淇向着沈浪盈盈一拜,道:“这画乃是一名姓段的恩客送给云淇的。”

      “姓段?”

      “正是。”

      沈浪沉吟片刻,“王公子觉得这位姓段的恩客便是昨夜?甚至还是裘素素的情郎?”

      王怜花肯定道:“一定是。”

      “所以,你想让我跟你一起去找他?”

      王怜花笑道:“此刻,我们目的一致,是友非敌。”

      沈浪眉峰微拧,“可你的。”

      他的话只说了半句,他凝注着着王怜花,他看到王怜花眼神中无声的疑问。

      可他的确不该问出这句话,连这三个字的出口都可算作意外了。

      沈浪淡淡一笑,他发现自己对王怜花还是有着一点关切之情,这是否说明他们确实是友非敌?

      他又想起了这两年。

      这没有王怜花的两年,他平淡如水的生活里是否也飘着丝丝的寂寥?原来他沈浪脉搏里流淌着的,竟也是冒险和不安的血液。

      沈浪笑道:“可我为何要舍近求远,王公子不是答应告诉我了么?”

      “若沈大侠细想其中的差别,自然会发现不同。”王怜花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浪,他本不用说得太明白,但他还是问出了口,“难道你根本不想去见白飞飞?”

      沈浪还未回答,目光却移到了窗外,从窗口投向楼下街面,只见一个挑着担子的灰衣小贩行至楼下,心不在焉地喊了几声“卖果子咯,卖果子咯。”,便在对面青楼大门的侧面墙角蹲下。目光往左移动,又见一个举着布番的算命先生向这边行来。再往街口方向看去,是一个公子模样的人,走路时脚步轻捷。又看向对面小楼的屋顶,高起的屋脊上却露出一角灰蓝色的衣料。

      王怜花见他注视窗外,也伸头瞟了一眼,嗤笑道:“这熊猫儿,几年未见,还是这般毫无长进。”

      沈浪回过头看向他,笑道:“这难道不是王大公子的杰作么?”

      王怜花哈哈一笑,“沈兄为何总要用恶意揣度我,若你悉心体会,便会发现我其实用心良苦。”

      说完这话,他扬眉细听了片刻,笑道:“沈兄若不着急离去,不如再听小弟弹奏一曲。”

      云淇会意,递上琵琶,王怜花手指轮动,一曲《泣颜回》又自指底流泻而出。

      朱七七和熊猫儿奔上楼来的时候,只见王怜花正端坐在凳,专心地弹一曲琵琶,神情自在,笑意吟吟。沈浪则斜靠在窗边的躺椅上,双目微睐,安静聆听,面上依旧是那懒散的从容的,只叫人恨得牙痒痒的笑容。

      这场景说不出的奇怪。

      “沈浪。”朱七七惊呼出声。

      日思夜想的人此刻就在眼前,还是那般潇洒明朗,与两年前全无变化。又偏偏让朱七七生出些许隔世之感,看着那人好似陌生了些。

      沈浪睁开眼睛,看向朱七七,那明亮的双眸柔和,似雾似云,又纯澈如水,似可看进人的心底,“七七,你来了。”那语气也如清风拂面般温柔,只吹得朱七七一肚子的火气顿时全消。

      朱七七愣了半晌,还未说话,泪水已滚落下来。

      熊猫儿一看她哭,顿时慌了神,“妹妹,你别哭啊,沈浪找到了,你该高兴才是啊,如果你气不过,我替你打他两拳。”

      沈浪却只不言不语,静静地凝住着她。

      王怜花一曲未完,正弹到那哀伤处,琵琶声呜呜咽咽,如泣如诉,只听得人肝肠寸断。

      朱七七愈发控制不住,眼泪像决了堤的洪水,顺着那白皙秀美的脸颊大颗大颗滴落。

      熊猫儿一见此景,怒从中来,大步走到王怜花身前,提起拳头便往他身上砸去,喝道:“几年不见,你还是这般讨厌,像个小娘们似的弹这些个靡靡之音。”

      眼看那海碗大的拳头就要砸在他身上,王怜花却不闪不避,浑然不觉,依旧专注在那四根光亮的琴弦上。好似这天地间只有这琴弦才是真实。

      熊猫儿一向讨厌王怜花,又怎会手软,拳风虎虎,就在即将落上那公子的前胸之时,一只温厚的手掌突然伸来,挡住了那拳头,掌心上真气流转,拳头砸在上面,只如砸在棉花上一般。

      “沈浪。”熊猫儿忍不住怒喊道:“你疯了,竟帮这个恶贼对付我。”说着,身形右旋,变换方向,又出掌击向王怜花右肩。

      沈浪不言不语,只粘在熊猫儿身畔,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墙,将他攻向王怜花的招式一一化解。

      朱七七兀自垂泪,待得琵琶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音也化为一缕青烟,完全消散之时,沈浪和熊猫儿已互相拆解数十招,停了手,面对面站定。

      熊猫儿的脸色实在不好,怒目凝视着对面的人,那是他的挚友,他对他既有兄弟的义气,又有一份全然的信赖和尊敬,可沈浪此刻却站在王怜花身前,似有意护住他。

      熊猫儿怒道:“沈浪,你为何要帮他?”

      沈浪道:“猫兄不问缘由,暴起伤人,却也无理。”他语气淡然,虽无责备之意,却带些许无奈。

      “他这样的奸险小人,我还要跟他讲道理么?”

      “他只不过在弹琴而已。”

      “难道你忘记了他以前是怎么害你的,沈浪,我不懂,你怎会与他混在一起了。”

      两人正自辩驳,朱七七突然怒喝一声,“你别说了,让我问他。”

      熊猫儿只得悻悻住了口,朱七七凝目看着沈浪,那梨花带雨的娇俏模样,柔情似水的目光,只看得人心头一片柔软,她抽泣着问道:“沈浪,你,你真的不愿意娶我么?”

      沈浪定定地看着她,目光中有不忍,有心痛,还有万般愁绪,却没有说出一个字。

      一曲弹完,王怜花将琵琶递出,云淇接过琵琶,随意调试着拨了几下琴弦,便将那琵琶收进了箱中。

      王怜花看着那三人,俱都满面愁苦,尤其是沈浪,那般地柔肠百结,辗转无言,愈发目含讥诮,便似看戏般往身后的椅背上斜斜一靠。

      他身子刚刚往后靠去,胸口却猛地泛起一股烦闷。

      这烦闷来得奇怪又突然,直直冲到头顶,瞬间让他心神恍惚,好似喝醉了酒一般,脑袋都不甚清明。

      王怜花很少喝醉酒,并不因为他海量,只因他总知道该什么时候停下来。

      他讨厌喝醉酒的感觉。喝醉酒的时候难免行为混乱,毫无形象,最重要是你可能会在意识不明的醉酒状态把命给丢掉。

      此刻,他的神智已完全不清,他本就是医中圣手,使毒行家。若还有一点思考能力,他便该反应过来自己究竟怎么了。

      但他已全然不能思考,他的目光发直,缓缓起身,连眼珠都泛着奇异的淡红。

      沈浪,朱七七,熊猫儿正在对峙,他们面面相觑,沉默以对,想说什么,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想听对方的话,却谁都开不了口。

      三人的感情本就纠结难解,此刻相对,千头万绪又岂能在片刻之间说清诉完?

      谁又会去注意王怜花已发生了一些诡异的变化?

      他将手笼在袖中,一动不动,无神的目光却越来越冷,突然,寒光一闪,从袖中伸出的手上已多了一柄短刃,即时刺向背他而立的沈浪。

      这一下变化实在太过突然,先前的情况看来,沈浪王怜花似乎还站在同一阵线,可瞬息之间,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沈浪一向是仁慈心善的大侠,而王怜花却是奸险诡诈的小人,若奸诈小人临阵倒戈,或者阴谋算计,这又有何不能理解?最重要的是,这样的小人实在该被众人唾弃,乱棍打死方能泄心头之恨。

      熊猫儿和朱七七还来不及出声提醒,沈浪却已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他侧身闪避,那短刃擦着胸口堪堪而过,划破了衣襟。

      沈浪右掌翻起,掌缘击在他腕子上,短刃叮当落地,王怜花好似丢了魂般,目光一滞,继而阖了眼睑,软软往地上滑去。

      王怜花终究没有滑落在地,连朱熊二人都还未及反应,沈浪已揽住王怜花腰肢,足尖一点,从青竹乐馆那雕花的窗户,跃然而出,雁般迅捷,眨眼之间便落在对面小楼的屋面,一掌击昏了那个蹿起来想要阻拦的人,翩然而去。

      熊猫儿呆愣片刻,正欲起身追去,却听到朱七七幽幽道:“先别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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