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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3、意志 ...

  •   阿欢一连来了好几封信,没有一封提到过我所最担心的那件事,阿思,婉儿,或是母亲。但我知道,她一定看进去了,不然,她不会这样言辞郑重,仿佛牒文——这几乎算是某种小小的惩罚,意思是“在你心中,我难道是那样的人”。我却更愿将她的行为视作小小的撒娇,这是好几年以来她都不曾有过的情绪。
      阿欢,阿欢,阿欢。
      念着她的名字,就好像回到了少年分别时的情形。那时我们多年轻,一颗心像七八月的太阳一样燥热不安。现在我们的心就像是潮湿的柴火,总想燃烧,却总燃不了。
      然而无论是少年时,或是现在,思念都像是火,干燥的灼烧,或是潮湿的焖烤,都足以使人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我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将腿更蜷起来,假装自己还是少年,门口却传来通报,说“宗相公来了”。
      来得太是时候,又太不是时候。我翻了个白眼,向余停使个眼色,这小姑娘一怔,我方想起她不是仙仙,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仙仙跟我的岁月,比婉儿跟着母亲可少多了,我亦如此,却不知母亲失去婉儿,又是如何?
      一面思索,竟有些期待起神都的情形来,可恨阿欢什么都不肯与我说——这多半才是她的“惩罚”——一面向余停道:“就说我午睡未起。”
      余停瞪大眼:“可这才巳时……”
      我对她笑:“巳时又怎么?谁规定巳时不许午睡么?”
      余停不说话,抿着嘴有些困惑地走出去。这几个孩子在宫中磨砺,文书庶务学得不错,却过分乖巧了。不过这也是宫中人的通病,循规蹈矩,守时履正。一步不能多走,一字不能多说——倒是生存之道。如阿欢或仙仙或婉儿那样的,反而是少数。
      可如阿欢或婉儿那样,也不一定是好事。
      炉中升起了香烟,是侍儿们听说我要“午睡”,特地燃起了安神香。这香还是阿欢从都中寄来的,来得却正是时候——不知她在都中,是不是也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盯着袅袅而起的白烟,想着阿欢,头不知不觉地便沉重,过不片刻,当真沉沉而睡。却是一阵乱梦,梦中所见早已记不得,但觉呼吸沉重,起起伏伏,似有无限重量压在胸膛。喉间收紧,仿佛遭人扼制,四肢僵硬发麻,想抬却抬不起来。忽闻有人惊呼,继而听见凌乱的脚步之声,有人抱住我,强力按压——却是我教给阿欢的法子——口鼻中香风环绕,睁眼一看,是余停在对我做人工呼吸,见我清醒,还压了几次,方慌慌张张跪了下去,口称恕罪。
      我勉强张口,只说得一句“无妨”,便觉心口剧痛,早有人将丸药取来,喂我吃下,又有人扶我坐起,并将四面门窗洞开。这之后我才看清周围——内室本有四五人侍奉,此刻只剩得余停与一个打扇的针灸生。暗叫侥幸,因余停还颤抖着跪在地上,便唤她笑道:“只是魇着了,不用大惊小怪。”忽觉奇怪,问道:“这急救之法都是常跟我的才知道,你怎么也会?”
      余停抬头将我看了一眼,叩首道:“是皇后说此法甚好,命宫中学习。”
      我不意阿欢竟会将此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这急救之法在后世司空见惯,在眼下却实无异于妖术,涉及身体按压与呼吸的部分忌讳更多,以阿欢此刻的处境,都不该做这样的动作,何况余停在宫中时,阿欢还只是太子妃——不及感动,门外有人报事,刚说了一声,已被门口候着的喝住:“公主身子不适,有事改日再说。”
      都是压着声音,却还是叫我听见了,隔门叫住那人:“可是宗楚客?”
      余停见了,走到门口,让报事的进来:“宗相公说公主若有事,当改日再来。”
      我道:“不必改日,请他到前厅罢。”径到门外,向左右道:“我并无不适,以后不许臆测我的情形,更不许将今日之事外传。”本还想加一句“不许告诉皇后”,觉得不妥,便忍住了——好在宫人们本就讳谈病事,料也不必多嘱咐——一路出去,走到前厅,宗楚客已等候多时,面上倒无不悦,只是言语间颇带了几分讥讽:“臣闻白日嗜睡,或伤心肝,公主向来体弱,当多珍重。”
      我道:“近来频往返于两都之间,不胜负荷,白日率多小憩。下奴无知,不敢惊动,怠慢相公,恕罪恕罪。”一面让他,一面作色:“把圣上新赐的紫笋沏来。“又作势张罗糕点,又叫人来打扇、换冰。但凡待客之道,总要热闹二字,主人张罗得热热闹闹,客人自然也不好意思冷场。宗楚客显见得颇为受用,面上却越发没了笑,轻咳一声,作势要诉苦:“公主……”
      我拦住他:“这紫笋还是阿娘当年最喜欢喝的,只因体恤下民,不肯作为常贡。阿兄诚孝,特辟中使,作一茶园,专供上阳宫用。第一年只得了这么大一饼,拢不过三十多斤,贡了阿娘,阿娘又赐了我二斤。前日才到,今日还是第一次尝,相公好口福。”
      宗楚客便接了茶,细细品尝:“茶是好茶,清韵爽口,只是少些滋味。”
      我道:“阿娘年迈,要少用咸盐,连带我们煮茶也不放那些盐、豆之类,只取清芳。”
      宗楚客道:“圣人至孝纯仁,公主孝感动天,实为天下楷模。”
      我笑道:“阿兄是天下楷模,我不过一闺中妇人,还赖阿娘、阿兄庇护,可当不得相公夸赞。”
      他嘿嘿一笑:“谁不是赖天恩护佑、陛下圣德呢?”——明明是自己上门,先又一副着急上火的模样,这会倒拿腔作势起来。
      我心里骂了一句老狐狸,面上还只是笑,反正也不着急,茶沏好了,糕点还没上,糕点上了,还可以再上小吃,小吃要是不够,还可以管晚饭,晚饭还打发不了他,那就叫几个针灸生,再有几个小美人,推拿按摩敷面膜……横竖是我的主场。一面想,嘴角的笑更加真诚,唤人进来,又加点了几样小食,几个小宫人虽不知我的心思,却也看出情形尴尬——又或许是根本没把宗楚客放在眼里——叽叽喳喳地问我要不要“烤鸡翅、羊肉串、冰酪樱桃、冰酪蜜瓜、寒瓜汁、酸梅汤”,我自然都要了一份,坐回主座,看宗楚客双眼微阖,短暂蓄势,倏然发作,嗨声顿足:“公主可害得臣好惨呐!”
      我还无甚大事,端冰酪蜜瓜进来的小侍儿经他一吓,连盘抖了一抖,抬起眼看我,我笑向她伸手,将盘中甜点取来,舀出一勺,慢慢吃了,作恍然之态:“蠢材!没见有客么?怎么只得一碗!”又向宗楚客道:“侍儿蠢笨,相公毋怪。”
      宗楚客面上微红,忽又蓄一口气,作色道:“府上的奴婢们,着实是该调教调教了。”却是见我不接话,故作怒怼。
      我放下碗,微微笑:“论理是也该教训,只可惜我府中的人,不是当年随我出宫的旧人之家,便是圣人、皇后所赐,尊长之赐,不敢随意发遣。”故意一叹,“再则阿兄阿嫂也是一片好意,想着兄弟凋零,唯我一妹,格外偏疼,我劝过多次,也始终不改,实是愧于圣恩。”
      宗楚客不说话,眯着眼看我。我亦坦然看他——前厅经过改建,我的坐床较他人略高,既可凸显我之尊贵,又不至于看不见他们低头的表情——他其实不算年老,长相亦是周正,但神态间那股精明,却使他看上去更像一个商人,而非仕人。当然,若他真是个商人,今天的谈话只会更顺利。
      我二人对视着,宗楚客的目光逐渐锐利起来,连面目也渐渐精简,省去了许多无谓的表情装饰,一阵之后,他轻轻笑起来,看着我道:“还望公主,在圣人面前,替臣多美言几句。”
      我舒了一口气,感觉像是回到小时候,勒住惊马那时候——母亲说得对,驯服人与驯服马的道理是一样的,第一要的竟不是权力与利益,而是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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