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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成人 ...

  •   母亲成为则天皇帝已经有两个月了,李暅的朝廷也终于组建出了一点模样。
      简单来说,当今陛下的执政之基可以分为几部分:最主要的是以五位参与宫变的功臣为首的从龙集团,这些人与其说是李氏旧臣,不如说是旧日门阀,他们大部分出自高门大姓,只是家族自父亲时代起便隐约有些没落,还有一些则是开国氏族,只是在母亲时代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清洗打压,这些人本身有相当一部分都是在母亲时代被提拔、被重用,拥护李暅,与其说是出自对李唐的忠心,倒不如说是出于对政治生涯更进一步的渴望;次之则是李暅在母亲与我们的影响下保留的诸武势力,除了武氏诸宗亲之外,还有母亲的外氏杨氏,以及党附于他们的诸多朝臣,这些人中亦不乏家世显赫者,然而梳其源流,却会发现大多都是地方氏族,或者是著姓中的旁支,甚少有一二等姓氏嫡宗出身者——所谓寒门庶户是也,从父亲时起,朝廷便已留意这些出身并不那么高贵、操行也并不见十分清介的官员,将他们用作元勋与著姓之外的势力,藉以平衡那些敢于轻视皇家的氏族们;于这些人之外,方是李暅自己所亲任的人,往大里说,可以称之为“帝党”——但其实际凝聚力其实相当存疑,盖因这一部分的人在无论哪朝那代的历史上都不会成为一派,却因为李暅这里的特殊情形而暂时拼凑在了一起——这些人包括帝室宗亲如李千里、李旦之流,以及外戚如无生忍等,接着还有皇帝近侍如王元起之流,以及一些从前便与李暅来往甚密的属官——多是斗鸡走马之辈。
      以李暅的心思,当务之急便是扶植帝党,以振威权——这实际也是父亲和母亲曾教予他的最简单的平衡之术。父亲认为,最好的朝廷是宗室为枝叶屏障,保王朝统治之基;元勋之臣为强直骨干,护社稷江山之体;清任之士为脸面皮肉,令肢体充任,骨肉相宜;寒门庶户与外戚则为气血,使上下相通,如身使臂。如今宗室凋零,外戚势弱,则如肢干不存、气血凝滞,新天子要重整雄风,自然要对症下药,头疼医头,脚疼医脚。
      然而宗室之中,现存近亲,不过李晟与吴王诸子。李晟身份敏感,李旦又曾为皇帝,李暅对这一支,实是心存芥蒂,吴王非母亲所出,从前便为李暅所轻,现在也不大看得上他的儿子们,他自己的儿子们又尚年幼——其实若是守礼尚在,倒不失为一个好帮手,可惜守礼已逝,李暅眼中最大的嫌疑者,还恰恰就是他眼下不得不倚重的李旦。而外戚韦氏,皇后与贵妃的近亲早已凋零殆尽,中间还夹着阿欢与韦欣的微妙关系,用或不用,都颇费斟酌。皇帝的近人,不是才干不足,就是资历不堪。无论李暅愿意与否,他手中真正可用的,便只剩那么几个:我和母亲的那些内人。而扶助我们最好的方式,则莫过于将母亲这一块牌匾,高高地举在头顶——这于李暅本人,也非坏事。
      我不知道李暅有没有想清楚这其中的关隘,但两个月后,他终于允许——也只允许——我单独去觐见母亲。
      不知这行为是否在母亲的意料之中,但无论她是否意料,几句之后,一定便已猜透我们,而且是我们分别的意图。那张许久以来都衰败颓唐的脸上倏然绽放出了某种光彩,散乱的白发都根根焕发出青春再临的光辉,盯着我的眼睛不再像是这几个月来所表现得那么像一个慈祥的母亲,反倒带上了几分骄傲与挑剔,略来往几句,便不再扯那些有的没的:“你阿兄新登基,本以为你会忙得很。”
      我道:“该做的都做了,现在没什么可做的。”
      她自鼻孔中哼出一声:“给你的奏疏都白看了?现在才是趁热打铁的好时候。”
      我冲她笑:“若是尘埃落定,我自然要趁热打铁,好好地跟阿兄讨些东西。可现在狗咬狗一嘴毛的时候,我不下这个场。”
      母亲若有所思,问道:“现在中枢为谁?”
      我道:“制书未下,不过已命魏元忠、杨再思、祝钦明、张柬之、唐休璟、崔玄暐、桓彦范、敬晖、袁恕己为同平章事。”
      母亲便笑:“九人为相,唯魏元忠与李怀远是东宫旧属,而皆老迈。杨再思是沿袭宰相,唐休璟是功勋大将,余人皆是拥立之臣。”
      我不忙着说话,而是等她议论——上阳宫中一切供应如旧,李暅也不禁我们向母亲进献物品,然而太上皇与今上毕竟是有区别,母亲又是那样欲望强烈之人,被困在此,想必寂寞已久,我倒不妨恭敬些,使她有些指点江山的感觉,方不致太过失落。
      母亲果然像是找回了自信的退休老干部,嘴角不自觉扬起微笑,右手中指在几上弹了几下,淡淡道:“三思呢?”
      我道:“王爵依旧,官职暂且不定。”顿一顿,又道:“几次家宴,阿兄都邀梁王兄坐在左近、把臂言欢。”
      母亲一时不语,只是手指在几上轻轻敲打,忽地道:“阿韦封贵妃,是皇后提的?”
      我吓一跳,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韦欣:“是。”
      母亲便斜睨我:“这么多年,你与皇后,倒是挺亲近的。”
      我的心一下猛跳起来,不知她这么说是什么用意,又不敢明白相问,只好干笑一声,并不应答。母亲之意,却并不像要追究我与阿欢那点私事,闭目想了一阵,轻轻叹道:“暅好内宠,你阿耶与我皆知。从前总觉得他年纪小,又不是宗子,不必当个大事…”皱起眉,又道:“你与她亲近,倒也不是坏事。”
      我装作不懂,十二万分无辜地看着母亲,母亲却根本无意关心我的动向,微微睁眼,问我:“上阳宫的内人都调走了,说是要用,用在哪呢?”
      我眨眨眼:“上官师父在省中修史…”
      母亲打断我:“我知她在做什么,其他人呢?”
      “崔明德受崔秀牵连,目前罢去一切职司,闭门思过。贺娄、徐真如海领内职依旧,各加封户一百。麾下勇力妇人,暂不裁撤,不过另设神龙卫五百,以宦官充任,王元起统管。余人倒还没大动静。”
      母亲像是不甚明白一般:“崔秀?”
      我向母亲一笑:“阿娘移宫之日,不但姚元之攀着圣驾大哭,崔秀也在殿上力争,以为未有母居偏室而子在正堂的道理。”
      母亲动了动嘴唇,良久方道:“我却不知。”眯眼看我,又道:“你阿兄是仁孝之人,如崔秀这等仁孝之臣,不会冷落太久的。”手抚在我的头上,淡淡道:“你的孝心,我与你阿兄也都知道,此刻不论功勋,日后…也会有回报的。”
      她的表情十分微妙,五分是真诚,五分是莫测,说话时声音扬起,一字一顿,虽是真话,却总觉得有那么几分虚伪。我知这是为何。从前我们为君臣母女,现在却更像是伙伴——我有求于她,她亦有求于我。于是我冒着风险来看她,而她以她的经验和影响指点于我。那一句话,与其说是嘉奖,不如说是缔结同盟的契约。若是以前,母女间公事公办至此,未免总会觉得有些悲哀,然而此刻我却隐隐地感到兴奋,感觉自己发现了某种新的游戏规则——一种只有成人才能参与的游戏规则。
      我看着母亲,真诚地笑:“多谢阿娘。”
      母亲也看着我,倏地伸出手,似是想捏我的脸,到了一半,却拍拍我的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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