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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行露(五十六) ...

  •   都中的饮宴一日胜一日地多起来。往年固然也多,但绝不至如今年这般频繁。况有皇帝与诸武之监视,能自如来往的,左不过那么一小撮人。今年却有了变化,无论贵贱亲疏,似乎都得了一个爱打球的习癖,连不大热爱这种活动的太平,也一反常态地闹将起来。一日一宴已经不够,往往午后赴会一处,晚饭在另一处,更深之后,又眠在他处。
      饮宴之繁,便是韦欢,也自有些消受不住,独有李暅——或许还有韦欣——孜孜不倦地热爱着这些会面。韦欢猜测,大约只有在此时的宴会中,他才能找到一些为太子、为君上的感觉,毕竟他而为人人所钦戴,也只有这一阵子的光景了。
      至于韦欣,韦欢一想起她,心情便有些复杂,手捏住念珠,欲念经文,又冷笑着放下。此人比韦欢想象中要狠决些,不能为儿子服丧,便是素色的物件也不曾带一个,出入亭台,亦不很见颓唐。只是听说,她那一处的夜里,偶尔会传来宫人哭声。
      也不过如此。韦欢想。又想起太平说过,人是奇妙的生物。
      “生物”这两个字,用得可算是绝妙了,人之为人,可不就是“生就之物”么。生来软弱,便即软弱。生来狠毒,便是狠毒。生来没有,便百般争抢,也依旧是没有。就好像她,又好像韦欣。可她们偏偏就想要抢。
      这么看来,她与她,也不愧是同父的姊妹。
      韦欢这样想,念珠却还捏在手中,不自觉地转过半圈。唇齿微动,毕竟是想要念诵几句,想起守礼,泪水又忍不住地在眼眶打转——守仁死了又怎样呢?就是都死了又怎样呢?失去的终究回不来,而得到的也补不足。
      太平要是个男人该多好。她可以与她再生一个,虽然再生一个,也与这一个不同。可那毕竟是一个新的希望。可笑的是,旧日鬼魅记忆催生的那个,被名为盼,而那美好过去的残留,却名之为思。
      阿思。韦欢的嘴角渐渐地柔软,眼泪终于是忍不住,从脸颊落下来。阿思。传闻汉武帝作思子宫,那又如何呢?失去的终究是失去了。
      凝着泪眼,抬起头,远望黑暗中悄无声息走近前的狮子奴,听见他女儿般轻柔的声音道:“韦良娣拜见。”右手紧掐,左手悠然地擦去眼泪,淡淡道:“传。”
      便由狮子奴出去,两侧依次点起明灯,韦欣于渐布的明亮中缓步入内,姿态端庄,神情肃然,唤韦欢时却罕见地带着几分恭敬:“太子妃。”
      韦欢警觉地眯眼,将念珠放下,轻笑着上前,握住她手:“阿姊。”对视之时,装作看不见韦欣眼中狠戾的光,“我以为阿姊在陪殿下呢,怎么有空来我这?”
      韦欣动了动,满头的珠翠晃出粼粼冷光:“殿下饮了酒,已经安歇。”
      “那姐姐不看顾殿下,却来我这?”看看门外,故作惊讶,“宫门锁了罢?”
      韦欣盯着她,好一会,才自袖中掏出一方手书,淡淡道:“有太子手书,得自专出入。”
      韦欢虽已知道此事,却依旧眯起眼,半晌,才如韦欣所料般,哼出一声:“殿下看重阿姊,宫中尽知。”
      韦欣嘴角扯了扯,想笑,却又似哭:“不但宫中,外面……也都知道。”
      “哦。”
      一片沉寂。韦欢颇有闲情地打量韦欣,看见她消瘦苍白的脸在半昏的灯光中明灭,黑暗之中,那张脸与镜中的自己愈像了。不知那时候别人眼中的自己,是不是也是这样?宛若鬼魅。
      好笑的是,韦欣一向自诩著姓之女,母为崔氏,父为韦氏,矜娇贵养,洋洋超绝于诸妹,到了此刻,却与她这贱庶之后,一模一样。
      何苦。
      韦欢想笑,笑不出,嘴角上扬,脸却是与韦欣一般的苦涩,韦欣却以为她不明白,扬起脖子,急切地道:“桓公、李公,都来劝殿下……”
      “噤声!”韦欢造作地舞袖,呵斥一声,将韦欣的气势压住,待她左右环顾,面露惊惶,方道:“殿下,从不与外臣来往。”
      韦欣咬牙:“殿下可以不与外臣来往,也可以与他们来往。”
      “哦?”
      “来与不来,决于我意。”
      “呵。”
      “你不信?”
      “不信。”韦欢雍容地摆袖,向后一倒,高据主座之上,冷冷地看着韦欣。
      韦欣眼中冒火,哼出一声,自袖中拽出一物:“你看这是什么?”
      韦欢不动,她也不动,对峙许久,终是韦欣耐不住,大步上前:“太子宝鉴!”
      韦欢仰在座上,越发从容:“印鉴大事,自有有司保管,岂是后宫妇人能得的?”
      “这是殿下亲手所赐,就是为的防你们这些……这些……”韦欣失了言语,猛地将宝鉴丢在韦欢手里:“你仔细看看!”
      韦欢顺从她意,举起宝鉴,细细分辨:“我一妇人,只看着像,也不知真假。但这宝印若是真的,阿姊你的罪责却也不小。”
      韦欣连声音都似要迸出火来:“这是太子所赐,有什么罪责?”
      韦欢忽地直身,朗声道:“太子之外还有天子、有百官!”
      韦欣的眼发红,盯着韦欢道:“你……”
      韦欢却又松弛,靠坐在后,轻笑道:“阿姊有所求,若以太子之令来命令我,恐怕要叫你失望。但阿姊若是以姊妹之亲来求我,我或许……可以考虑考虑。”
      韦欣紧紧咬牙,半晌,方道:“那我就以姊妹之亲来求你。”
      “求我何事?”
      “我失去了一个儿子,必须再有一个儿子。”
      “这事难道不该求太子?”
      韦欣将牙咬得作响,声音仿佛是柱旁老鼠,札札噬木:“我现在就要一个儿子。”
      韦欢轻佻地看她:“我又不是男人,就是男人……也没法承诺什么。”
      韦欣的手抖了抖,道:“以三郎为我子,我就说服太子,参与你们的谋划。”
      韦欢待要张口,韦欣已抢在先头:“你不要狡辩,宫中谁不知打球者,你与长乐最勤。”攥紧拳,又道:“同是失子之人,不要装模作样。”
      这句却戳中了韦欢的痛处,脸霎时沉下来:“我不懂阿姊在说什么。”
      韦欣冷笑:“以前我也不懂,以为你真心顺服、甘为忠孝,现在……从小你便与我不合,桩桩、件件、时时、处处都要与我别高下,但现在,你不过与我一样,是个失了孩子的母亲。当母亲的打算,岂不是一样?”声音忽尔凄厉:“你以为我想来找你么?殿下早已答应我的恳求,但殿下为太子一日,这件事,最终却还是要落在你的头上。”
      韦欢冷静地看着她:“我有什么好处?”
      韦欣似有些不敢置信:“什么?”
      “应从你,我有些什么好处?”
      “你不想复仇么?殿下登基,我们……”
      韦欢猛然打断她:“谁和你是我们!“
      “你……“
      “殿下为太子,我是太子妃,殿下更进一步,我也是殿下的正匹,以三郎为你子,我有什么好处?”
      韦欣终于反应过来,咬牙道:“你想要什么好处?”
      韦欢盯着她:“崔氏宗牒。”
      韦欣手一抖,恨声道:“韦欢!”
      韦欢淡淡道:“陛下欲修宗谱,以纪武、李之好。韦家的人都死绝了,崔氏族亲也不剩几个。只要你公开承认,你阿娘不过府上一个歌伎,我就答应向陛下请求,以三郎为你子。”
      “向来取妇从父不从母,你就占着崔氏之名,又能如何?何况这是天子宅家!”
      “不如何,我高兴。”韦欢的眼眉挑起,像是要把多年的恶气,都出在这一口中:“我认我阿娘作了那么多年阿姨,难道不许你认你阿娘作阿姨?”见韦欣目眦欲裂,更笑:“我丧守礼,你丧守仁,我认阿娘作阿姨,你也认阿娘作阿姨,我作了这么多年支庶,而今你又要作这么多年支庶。”
      心头发胀,眼角发酸,守礼,守礼,守礼。区区一守仁,何能比及守礼!嘴角却益上扬:“咱们姊妹,这下可算有个姊妹样了。”
      韦欣的脸胀出紫色,眉目倒竖,许久之后,却硬咬着牙,道:“好。”
      韦欢盯着她,漫无目的地笑,心绪飘远,却不知为何,想起太平。
      不知道太平听说自己竟也有这样冲动的时刻,做下这种得不偿失的交易,会作何想?管她李太平作何想呢!她现在,此刻,马上,就想做这一件事,任性地做这件事!

      又是晴天。韦欢入拜时正逢着殿前内人们在打球。大热时节,一群高瘦的小娘子头束红带、身着短衫,打绑带、踏皮靴,在传声殿前跳得梆梆地响。为首那人身量极高,几有八尺,在太阳下跑得满面通红,嘶喊跳跃,额上隐见青筋。
      太平好奇地向那边一望,悄悄捅她:“是陈窈娘不是?”
      韦欢点点头,李暅也凑过来,两眼直勾勾盯着那几个汗透了的年轻身体:“你们在说什么?”
      韦欢不动声色地离远一步:“刚投进球那个,是薛承旨的侍儿。”皇帝对篮球颇有兴致——这兴致自然不及她自年轻时起便熟习的那些蹴鞠、马球、樗蒲、双陆、投壶,却难得地投了一个太平天子暮年寂寞的怀,因此痛快地便准了太平关于重九日在宫中设宴比赛的提议,又命在宫中设篮球供奉。供奉使之职却并未给许多老人,而给了新近宠幸的宫人陈窈娘。
      此人本为薛承旨的书僮,年不过十六岁,身量已过七尺半,风姿窈窕。薛承旨出身大族,甫入宫便封承旨,其后赏赐不断,本以为前途腾达,当在不久。谁知皇帝仅是召她陪伴笔墨,留宿等事,一概不用。名受恩遇,实则希得宠幸,蹉跎一载,因听了尼师之言,缘家人而进侍婢四人,皆是幼白细瘦,识书断字,冀以此博皇帝欢心。结果那三个都不得皇帝的眼,唯有这陈窈娘生得最高,崔明德说了一句“可以打球”,便选在御前,此后数月,皆随侍殿前,为陛下踢鞠取乐。今因有篮球赛事,说要选高挑的小娘子,这陈窈娘便脱了出来,与其余十数人一道,选做了篮球供奉——这些都是韦欢所探知的消息,连太平也只隐隐地知道,更不要说李暅了。
      李暅听见是妃嫔之侍婢,倒也不敢多问,垂手而立,心不在焉地看着地上。太平却益好奇,探头探脑地在那张望,过了一会,笑向李暅道:“阿兄你看,这几人年纪虽青,出手却果敢有力,阿娘有球队如此,我们怕是要输。”
      李暅却不爱听这球赛之事,摸着鼻子,含混道:“叫人勤加练习就是了。”
      太平道:“不是练习不练习的事,这几人我看挺有天赋——阿嫂你看,那一下传球,像不像你的假动作?”
      韦欢听见,也凝神看了一阵,果见那陈窈娘左右突支,身手灵活,绝非常人,当她们张望之时,倏然跃起,双手抱球,自上而下,盖球入框,更是勇猛。周遭响起一阵小小的惊呼,太平早已贴过来,挨着她道:“这是大盖帽——我们那里,恐怕没这等人才。”
      李暅皱起眉头,压低嗓音道:“你们倒还真当一件大事…”话音未落,忽见朱明生出来传见,便住了口。
      太平向韦欢递个眼色,韦欢会意,轻笑道:“那件事还不是大事,什么是大事?”
      李暅倏然变了脸,有些慌张地向内一望,低斥道:“四娘!”
      殿中皇帝的声音沉稳传来,仿佛陛下人就在身旁:“什么大事?”
      李暅不自然地抖了一下,仓促入内,举手便拜:“臣暅…”
      太平扬起声音,不动声色地将他打断:“阿娘,我们在说你这殿前的几个小娘子——球打得真好。”
      殿中传来一阵得意的笑声,层层叠叠,也仿佛从耳边传来一般。韦欢早知这传声殿精心营建,一切耳语低音,都将在殿中高声播传,数丈之外的声音,也犹如在耳边一样,依旧不免惊骇,垂下头去,默拜无言。
      皇帝笑得够了,走至阶旁,向他们招手。太平率先过去,几步便靠在阶前,皇帝将她揽在怀中,右手向外一展,下巴扬起,颇显得意:“重九比赛,设在这传声殿中,你们看如何?”
      太平一怔,探头向这边看。韦欢与李暅对视一眼,亦小心上阶,在次一级处向下看。
      传声殿分上下二层。御座所在,约有数丈之长宽,一整层居高临下,下设二十七阶台阶,每一阶都既高且险,因此自上层望去,下一层广阔地方,皆一览无余。此殿还不是正正方方,而是如万象宫一般呈柱形,一切声响,都在圆中。望之不似殿堂,倒有些像庙祀。
      早知皇帝下令仿万象神宫而建主殿,却不知这殿堂建成如此模样,自高俯望,见楼台危然,帝宇森严,心中骇然。又上层自御座而下,设有仪卫,座旁左右各十八人,到阶上每阶二人,依次降下,至下层柱旁又有千牛卫执刀护卫,环绕殿中,直出殿外。内外交共,总有数百之多。此殿之中,举凡臣下私语,皆高声播布,传扬内外,而陛下一旦遇事,只须高喝一声,内外力士,顷刻即可奉诏,若真有事于此,大不便宜——却怎样设法才好?
      心念电转,口中还只赞道:“是观球的好地方。”
      皇帝挑眉:“是观球的好地方,却不是打球的好地方么?”
      韦欢笑道:“篮球比赛,最讲策略,声东击西,假道伐虢,诸般诡计,尽量施展。是以一队之中,打到不顺,时常中断,以议来期。若是在这殿中,怕是一切商议,便都失了秘密。”
      皇帝笑看了她一眼:“我以为阿韦你已久不下场,没想到还有些心得?”
      李暅笑道:“阿娘不知,不但是她,便是太平,这些时候,也常常下场投篮。”
      皇帝瞥着太平,半是揶揄半是好奇:“太平?”
      这小娘害臊起来——其实她大可不必害臊,毕竟她的篮球技艺虽然十分之差,但比蹴鞠或马球,却还是要高出不少了——在皇帝的怀里蹭了蹭,却叉腰道:“主要是看阿嫂喜欢,陪陪阿嫂。”
      亏她说得出这话。若不是在御前,韦欢早就一眼横过去了,此刻却只能低下头,恭顺地做感激貌:“妾技艺不精,与那些高手对打,力实不逮。与侍儿们同场,她们偏又让着…所以便请了太平作陪。”
      皇帝将太平的脸一捏,不甚在意地道:“太平素有病症,这球随意打打,强身健体倒好,切不可着意争锋,疾跑跳跃,斗勇好狠。”口是嘱咐韦欢,眼却看着李暅,李暅只是叉手点头。
      太平却偏要道:“阿娘放心,阿嫂膝上有伤,也不能疾跑跳跃,我们两个打球,想争也争不起来。”
      皇帝向韦欢看一眼,点太平的头道:“那你更该和缓些,不要累着你阿嫂。”
      太平吐了吐舌头——这动作已在韦欢面前做过千百次,习练得自然而天真至极,但韦欢见着,却还是觉得心头一动,很想伸手,将她的脸一戳。皇帝果然也被这小女儿的姿态打动,更温柔地抚着太平,亲昵地道:“多大的人了!”又看韦欢:“你既有伤,也不要太劳动。”再看李暅,益发柔和:“听闻你那里徐氏新生一子,起了什么名?”
      李暅笑道:“前已上书,定大名为守武。”
      皇帝将这二字一念,忽地笑道:“是属僚起的,还是你起的?”
      李暅道:“是徐氏自己起的。儿觉得寓意甚好,叫着也好听。只有一事,以姓为名,怕不妥当。所以还想请教阿娘。”
      皇帝一怔,慢慢道:“确是不妥当。”眼看太平,太平心虚,早低下头,垂着手不说话。皇帝却又笑起来,右手摸着左手,指尖在掌心里摩挲一阵,道:“叫守诚罢——她既是为你生子,你也不可亏待了她,阿韦回去,便为她请封良娣。”
      韦欢应下,却又道:“妾还有一事请奏。”
      皇帝问:“何事?”
      韦欢不自觉地转头,悄悄看向太平,没看到太平,却看见李暅,眨着眼,尚不明白内里的许多关节。然而在场四人,三人都无意使他知晓,则此事内情,到此也罢——这种太平知,她知,李暅不知的感觉,却莫名地使韦欢感到快乐。而近日这等样的快乐,委实不少——慢条斯理道:“张氏染病,无力抚育幼子。三郎在庐陵,便与韦良娣亲近,妾以为,是不是把三郎,挪到韦良娣那里,先养一阵子?”
      皇帝的眼眯起来,慢慢将她一钉,却又一笑:“暅儿觉得呢?”
      李暅道:“儿觉得此议甚可。”
      皇帝笑:“那就可。”抚着李暅的手道:“韦良娣侍奉你,一向无所遗藏,你待她,也要尽心。”
      李暅重重点头,牵起韦欣的手,消瘦的脸上绽出灿烂的笑容。
      韦欢看着他们,轻快地笑起来,许多年以来,头一次觉得,太子妃的生活亦得如此美好。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是修bug的一章,后续人名bug慢慢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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