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主虐线平行世界》允

27、结果

　　仿佛是天公作美，这一夜的疯狂之后，我又发了烧，养了两日，只能勉强出面，主持了香山诗会，关于这件盛事的一切细节，其实却全由李旦操控。我基本上只是挂了个名——但我也只要这么个名声。但凡从这次诗会选出来的人，参加的都是我，长乐公主李太平的评诗会，在而今这讲究出身的年代，这就是我的烙印。何况能来参加的人，基本也都是怀了投我之心的。
　　当然，我也并非没给他们回报。每一个参加此次诗会的人，都收获了大惊喜——对许多人来说，基本是人生中最大的惊喜——当今天子与太子的接见。
　　我无意责怪这许多士子在得知皇帝在场时所表现的种种失态，他们之中的大部分人，这辈子最大的机会，也就是做个七八品的流外官，四十年中十年为官、三十年守选，能够见到的最高级别的人，不过是巡道御史——哪怕是这样，他们之于上一辈子的我，也已是可望而不可即的人物——骤然面见天颜，激动几乎是理所当然之事，但我的的确确地开始觉得高高在上这种事实在是很无趣。所有人在面见你时，都是一样的脸，无论他们聪明或是愚蠢，年迈或是年长。这是礼仪规制赋予他们的脸孔，就好像我在面对他们时，也有着礼仪规制所赋予的另外一张脸一样。此外，处在高处向下看时，台下的种种小动作，实在是太清楚了。清楚得我几乎不必费任何力气，就可以看透这些人的品性、欲望和才华。尽管我自己并不具备这样的才华。
　　往年我曾会为这些事感到激动，现在却只觉得深深的厌烦。比起这些事来，我更愿意安安静静地与阿欢待在一起，谛听她肚子里那一个关于生命的动静。
　　自从那一夜之后，阿欢才像是终于有了一个“母亲”的自觉，但若叫我说，与其说她是那个孩子的母亲，不如说她是这个胚胎的雇主。她静心地照料着它，像用培养皿培养细菌、在实验室里养育老鼠的那些人。耐心、细致、无微不至，却并不是出于纯粹的母爱，而是出于利用的目的。她精心地呵护着肚子里的这一个小宝藏，一个待雕琢的和田玉。雕得好了，它便是一块玉玺，可以将任何人送上宝座或断头台的那种。她精确地进食——每当我看见她吃饭时的神态，便只能用这个词来形容，准时地睡觉，能不操心的事绝不操心，每天散步三次，按照我的要求做孕妇体操，绝不动怒或悲春伤秋。李暅来找她，想要摸摸她的肚子，她就让他摸，但只是隔着衣裳。当他面露憧憬，或是说些对这孩子的预期的时候，阿欢总是微笑着。有时他会厚颜无耻地提出一些要求，然后阿欢就会尽一个贤妻的职责，建议他广泛播种、均洒雨露。
　　李暅对她的提议很满意，觉得这是因为他们终于绑在了一架战车上的缘故，欣然接纳了她给的几个宫人，同时又偷偷摸摸地收了徐长寿。这件事是瞒着母亲的，起因是李暅在我的宴会上偶遇了曾经的徐承旨。那一天，徐长寿在烟雾中执羽扇披鹤氅出了场，为太子、太子妃和我扮演神仙，以便为那未出世的孩子祈福禳灾。这一招对神仙们是否灵验，我们无从得知。但这招对李暅是有效的。从头到尾，他的目光就一直钉在徐神仙身上，无法挪开。禳福会之后，李暅来找我，委婉地打听徐长寿的身世。一开始并不好意思说得直白，于是我也未把徐长寿的身份说得很直白。再之后李暅便频繁地来找阿欢，顺带见了常常陪着阿欢的我，以及常常跟随我的徐长寿。几次之后，李暅按捺不住了，向我讨要徐长寿。我这时方告诉他，徐长寿是从宫中出来的，然而李暅已经被迷得头晕脑胀，完全忘记“从宫里出来的”对他来说，意味着什么了。再之后，一切就很简单。徐长寿被改了个名字，送到了太子的别庄。是母亲为太子妃怀孕特赐的地方，离上阳宫并不远。为的是太子能够常常进来，拜见母亲、看望太子妃。
　　这庄子是带着宫人和内侍一起给的。李暅把人全换掉了，剩下的都是托我和阿欢寻来的心腹，要么不认识徐长寿，要么不说话的那种。再之后的事，我便不甚过问了，因为我的心里只有阿欢。而且我的身体也实在是太差，不需要刻意伪装，便时常感冒发烧，夏天的三个月与秋天的两个月，几乎都是在上阳宫的病床上度过的。
　　养病期间，我甚少与人来往，除了同样绝少与人来往的阿欢。我们两个加上常来我这的母亲与婉儿基本凑成了公交车上最让人头疼的那一类人：老弱病残孕。我们在上阳宫的地位，也差不离是老弱病残孕在公交车上的地位。连我们之间的排序也遵循着老弱病残孕的原则，仿佛仓颉在和我们开玩笑。
　　当然，若只有我和阿欢时，排序便颠倒了。我紧紧地守着阿欢，在每一个她睡不着的白天与黑夜里陪着她，在她因怀孕而呕吐不适时伴着她，和她聊天。许是因为孕妇情绪的关系，她终于肯对我聊一些关于她的从前。那些她深深埋着的回忆。
　　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总是有一种空白感。我熟知她的性情与喜恶，了解她至今为止人生中所有的大事件。也与她共同经历了许多的大事件。我熟悉她的家世、仆从、亲戚。但我其实不了解她。我不知她是如何在失去妹妹与亲阿娘之后有多悲伤，不知她是如何度过了与嫡母和韦欣虚与委蛇的岁月。我不知她的七岁、八岁、九岁、十岁…她的童年与少年，是如何自学成才，在没有任何资源——其他许多贵家子都有的书籍、笔墨、宝马、良弓、名师——的情况下习得了她那些诗文、书白、蹴鞠、骑射的本事。我更不知这许多年来，她到底是如何一件件、一天天处理着宫中这些错综复杂却又琐碎无聊至极的小事的。我所熟知的她是一个完成的韦欢，在见到我之前，她便已经是这模样，虽然也会变化，但那些变化，也不过是按照世人想象中的韦欢的样子所塑造的假象。我所不了解的她是一个原初的韦欢，一个由丰富的细节和无尽的思想构成的她。
　　她和我分享她童年时的占风铎，一个她从也不曾占有过，却能清楚辨识上面每一条细碎划痕的铜玩具。那本是无生忍的玩具，后来给了七娘，七娘又把它弄丢了。她提起她一个人被五六个男孩围攻时的狼狈，以及她习得骑射后如何用空的弓弦追得同族的兄弟们抱头鼠窜。她说到她少年时屋后的菜园子，她在那里种下了一排野花。秋天，她靠坐在墙角，野花旁，看天上的大雁。她大兄——那个抱着七娘尸体回来的兄长——醉醺醺带回家一个女人。那女人戴着亮晶晶的耳饰，给了她一包饴糖。她一个人吃完了。她的家乡就在西京，所以不知道外地是什么样子，但她遇见过一个经蜀道入关的胡商，那个翘着小胡子的商人牵着骆驼驮着彩帛经过她面前，所以她觉得关中之外，大概就是骆驼驮着彩帛的模样。冬天，她骑马摔破了衣裳，她阿娘想把布留给七娘做襁褓，于是韦欣把自己的旧衣给了她。她把旧衣卖了换了球杖，那之后的春天，开始与崔明德一道打球。她给我看她腿上的一道伤疤，小小地，浅得几乎看不出痕迹，那是她为了接崔明德的球，从马上摔下去留下的。她赢了崔明德的笛子，崔明德于是教她认谱。为了那一次，她收获了一个雅号“拼命四娘”。
　　我安静地听着，感觉到她也像是她腹中的胎儿一样，正在生长、成型。连我也像是那小小的生命一样，正在增长生发。我们从春天开始生长，根基一寸一寸向下蔓延，枝叶则向上。我们长出了茂密的叶子，根上则开出妖艳的花。花结了果，长出了一个白白净净的孩子。瘦似欢，弱似我，抱出来时就睁着眼，不哭，打了也不哭。开花的不止是我们，那一晚李暅好似买了大□□，一口气中了两次彩。阿欢的侍女——似乎是叫阿丁——也怀了孕。但她没能成功地结果。十一月中，因为难产，母子双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