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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母亲 ...

  •   贞观殿为天子居所,李盼居于正殿。他年纪小,早早就睡了,次日闻说我们住在偏殿,吓得清早便候在门外。我偏又睡了个难得的晚觉,起身时,日已近天中,出门见这小小天子,立在阶上,一动不动,于心不忍,忙将他让进殿中。阿欢还在不紧不慢地梳洗,听说李盼进来,也只淡淡道:“知道了。”
      我因见有点心,问他:“四郎吃饭了么?”看他摇头,叫他近前,给他点心,他还不敢,又看阿欢,等阿欢点头,才小心接过,一口一口,吃得虽谨慎,却一直未停,又不敢喝水。等我察觉,已经是干将一大盘十六样点心,吃了个干干净净。小小孩儿,噎得话都说不出,我吓一跳,抱着他道:“怎么饿成这样?”欲怪他的乳母,想一想,没吭声,叫人拿果汁给他,他又看阿欢,阿欢漫不经心道:“我们常常在前议事,若是晚了,总要留宿,扰了四郎休息。不如还将他挪回内宫罢。”
      李盼正喝水,听闻又呛住,我一面给他顺背,心里不是十分同意,但阿欢之谋住贞观殿,又已许久,想一想,道:“若阿嫂搬进来,绫绮殿便空了,何不请陛下住绫绮殿?或是东宫?”
      阿欢以眼瞥我,我知她怪我多事,想想昨日实已逆她许多,便改口:“四郎年小,住在内廷,倒也安静。还是阿嫂这做娘的,想得周到。四郎说,是不是?”
      李盼听见,又拿眼看阿欢,露出些小小的期许神气,口中道:“阿娘说的是。”
      阿欢一笑,向这边走,李盼不自觉地贴近一步,她却未觉,径自将我的脸一捏,道:“你的好女儿,昨日又闯祸……”
      我笑道:“怎么了?”因思今日悠闲,可以偷懒与她缠绵片刻,谁知外面一阵嘈乱,通事的到门口便道:“千金大长公主薨了!”
      阿欢脸上的笑意不散,只是手垂下,道:“几时死的?太医那里竟无消息。”
      报信者道:“并不曾报过病,只是昨夜吃了一个橘子,晚上睡着,早起便薨了。”
      阿欢看我:“这下可好,你的辈分最高了。”
      我道:“她就在,也不碍你事。”
      阿欢不吭声,我提醒她:“该与人议一议恤养追赐。”
      她懒洋洋道:“等政事堂报送再说。”
      我苦笑,知道这位姑祖母在为我“阿姐”时得罪过阿欢——其实细说也不算得罪,只是那时候她处处顺着母亲,所以不得阿欢之意罢了。不欲在此时惹她,便坐着,与李盼有一搭没一搭说话。
      不久政事堂也得了信,遣人来报,到午时,条札已经具备,各处也都知道消息,阿欢偏不肯就议,装模作样地要管李盼的功课,把他打发睡了,才到前殿,却见婉儿进来,见面即大拜。
      阿欢与我对视一眼,我不自觉伸手要扶,阿欢却将手背在身后,道:“宰相们遣你来的?”
      婉儿抬头道:“不是。”
      阿欢的脸方和缓些:“不是为千金公主的事么?”
      婉儿叹息道:“倒是与公主有些相关。”
      阿欢看她,她便直身:“宗室长辈,仅此一人。年逾八十,又曾认上皇为母,妾……恐上皇忧愁,所以来和太后娘子告假,想去紫宸殿中,侍奉数日。”
      阿欢一怔,半晌方道:“纵是认上皇为母,也不是真的亲生母子,何至于此。”
      婉儿道:“迟暮之人,率多愁思,尤其恐惧同辈下世……”说得一句,忽然叹息,道:“得一二日便好,不会耽误什么。”
      阿欢却道:“物伤其类,你说得在理,给你十日假,去罢。”又道:“若是阿家那里短了什么,或有想吃想玩的,派人和念念说一声。”再一想,道:“不如请你母亲进宫,陪伴几日。”
      前面给假,婉儿已是惊喜,待听到后面,反倒什么也不说,向阿欢一叩首,快步退去了。我望望她,又望望阿欢,将她的臂一环,道:“你待婉儿,怎么这么放心?管我却管得这么严?”
      阿欢白我:“你要有婉儿半点谨慎,我也不至于此。”
      我本只是玩笑,听了这句,方将她一看,她对我道:“怎么?”
      我笑:“没什么,我也想请一会儿假,去陪陪我阿娘。”
      她道:“去罢去罢,晚上陪我吃饭。”
      我应着,一路出门,迎面见崔明德来,也是提醒我:“上皇年迈,听见这样的消息,恐生愁绪,公主如有空,去陪陪她罢。”
      我点头,且有些自责:“还是你们想得周到。”
      崔明德道:“不是我们想得周到,只是我们……都侍奉过老人。”
      我便沉默,仰头看天。重阳之后,天还是热。却不似夏日里那炎炎暑热,而是一种淡淡的余热,好像太阳也丧失了气力似的。母亲的生命,也像是这太阳,奄奄一息了。但有她在一日,却总是令人安心。
      弃辇步行,陆陆续续,又见近人,连几位亲近的宰相,都稍信来,或隐晦或直接,都提醒我关心母亲。我从不知她竟还有这么多人牵挂,但想一想,又觉得理所应该。到了紫宸殿,内外宫人,还只作游戏,显然消息还不曾流散。
      母亲坐在长乐椅上,闲看阿武扑蝴蝶。见到我来,第一便笑:“你那好阿思,昨夜和我睡……”
      阿思满面通红,扑在她怀里,大喊:“祖母!”
      母亲道:“不说,不说。”却更大笑,连左右宫人,也都在笑。我心不在焉,把阿思拽一拽,道:“听说你昨夜闯祸了?”
      阿思道:“我去学写字了!”蹦跳着跑开,一下没了人影。
      我看母亲,她还满怀笑意,轻轻靠着我,道:“昨夜她尿床了。”
      我哭笑不得:“五六岁的人了……”
      母亲瞪我:“五六岁怎么了?你五六岁时,也傻乎乎的,你阿兄哄你,说掖庭有女鬼,你吓得一晚上没睡,钻在我怀里叫妈妈。”
      我道:“我怎么不记得这一段?”
      母亲失笑:“你那么小,怎么记得?”将手一比,道:“你十岁了,还要赖在我床上,早上起不来,要我和你阿耶揉肚子。好意思说阿思!”
      我那时是为了自保,要使父母对我有感情,岂能与阿思相提并论?但见母亲模样,又不好说什么,左右听见她的话,都偷偷捂着嘴,笑得更欢畅了,母亲到老,也不戒她们规矩,还道:“想笑就笑出来,谁还没个抱在娘怀里的时候呢?”
      众人便笑出声来,连崔明德也笑,我只能以眼瞪她,她便捂住嘴,笑得委婉些,母亲又问:“今日有什么消息?”
      我道:“阿绍打了胜仗。”
      母亲的笑意便深了些,挑起眉毛,轻轻道:“阿韦很高兴罢?”
      我不知能与她说到何种地步,想一想,还是决定不说:“今日起,太后住贞观殿了。”
      母亲笑而不接,将人遣开,拉着我和崔明德道:“那你也该进一进。”
      我道:“我已是大长公主,同朝垂帘,还有什么可进的?”
      母亲笑道:“太后和太后不一样,公主与公主自然也不一样。”
      我开玩笑:“难不成给我加九锡?”
      母亲将我的头一拍:“胡说八道!”也不卖关子,轻轻笑道:“我若是她,就给你大赐封号,实封万户,树警备,赐骑从,为超今迈古的第一公主,连亲王也无有可与你比者。免得朝臣们觉得我将一人独大。”
      我挑眉:“为公主而超亲王,朝臣不忌讳么?”
      母亲笑道:“朝臣们从来只守对他们有利的规矩。你居摄政,便要有摄政的名分,无论男女。不然,如何以你制衡太后?”看我一眼,又道:“你虽名为公主,实已非公主。所以群臣眼中,你虽身为女人,其实已经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他们的天地,天地不仁,亦无私情。”
      我问:“阿娘为天子,自问真能做到则天法地么?”
      母亲亦沉默,好一会,才道:“阿娘只做到了十之七八,但自问大节无愧。”笑看我:“你不是最爱说些大话,阿娘做不到,你难道不要比阿娘强?”
      我心中思绪纷纷,一会想起千金公主,想她历三朝五代,高寿终年,算是喜丧,但以她比之母亲,却又只觉胸中块垒浇筑,难以释怀。一会想起婉儿,不知她怎么还不过来,是不是要先接了她母亲,然后再告诉母亲这消息?一会又想起阿欢,想她这些时候的紧张,我还总逆她的意思,瞒着她资助阿绍。再一会,又想起母亲说的话,话都是有道理的,但真这样做,人又何以为人?思来想去,实不知该说什么。抱着母亲的臂,脸贴着她的肩,喊:“阿娘。”
      母亲任我在她怀中依偎,以手摩挲我的头顶,我在她怀中赖到日头西斜,才辞出来,迎面见婉儿与她母亲,一前一后,并步而来,彼此见面,告诉她母亲还不知千金公主的消息,婉儿点头而去。
      筋力疲乏,改步为辇,与崔明德同乘,她自入紫宸殿中便沉默寡言,到此刻方靠了椅背,幽幽看我。我见她眸光深邃,问有何事,她不答。催之再三,她方淡淡道:“你们有事,无论是心事或是乐事,都还有母亲。韦太后却早早就失了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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