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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6、文宗 ...


  •   武成殿原是神都的常朝之所,父亲尊崇祖父,将原本只避讳双名的规矩改作了“建”、“成”都避,又将神都的武成殿更名为宣政殿。母亲废除这规矩,依旧只避讳双名。立暅为太子后,派人来京城修建宫室,也不知武三思是故意的还是无意的,将太极宫擅自修改,仿洛阳的宣政殿于太极、大明二宫之间新修一殿,名之武成。母亲喜此名之征兆,亲笔书丹,于是李暅登基后竟也无二话,只是那时天子起居于大明宫,武成殿建成后并不常用。

      这几月母亲、李盼、阿欢与我都住近前朝,母亲起居,李盼起居、读书,阿欢起居、读书……地方不够,武成殿便被阿欢当做书房,代宣政殿之用。我十分笃定今日内宴,必是母亲与阿欢合谋的一场声势张扬的大戏,此戏中一切剧情,都从韦导演那里来,因此他们说写诗,我就将眼看阿欢,阿欢轻轻一笑,遣念念来与我倒酒,袖出一纸,我以为是作弊的诗句,怕人看见,鬼鬼祟祟地捏起,悄悄默默地抓看,却见一张白纸。反复看了几遍,确认真是无字,抬头向那边,阿欢喝了酒,手指轻轻刮刮脸颊,却是在取笑我。

      我既好笑,捏着杯喝一口,已经被换了果汁,一些酒味也无,再看阿欢,她只顾看阶下,却有童男童女着道袍、僧袍,上来与众人发纸笔,发完,至两侧立着,并无上来之意。我方省悟今日韦大导没有给我布置功课,松一口气。

      众人得纸笔,你看我,我看你,崔玄暐问:“不知以何题目?又以何韵?”

      母亲笑道:“无韵,无题,随意书写,只要合近日之主题即可。”说话间只见两侧飘出云气,嗅得竹香、花香、檀香交替,丝丝缠绕,不绝如缕。原来无歌舞音乐,便以这些道人、僧尼为装饰,又有人背负折纸的仙鹤,剪花的嘉禾,于此环绕,说是舞蹈,实为勉强,但要说不是,也是过了。

      我此刻已明白阿欢的小心思,以及方才母亲称我“二娘”之故——这两人言语之间,还避了我的双名——眼看母亲,她的面前已经上菜,四色时蔬,一品鱼、一品鸡,母亲自斟酒夹菜,观阶下百态,惬意非常。

      阿欢与我还无菜,只是重上了瓜果、小点,我肚子饿,将酥酪拌了吃一大碗——想想阿欢也真促狭,叫一群人,群集于此,空着肚子观看无声歌舞,饮酒写诗,还不忘了给我一碟瓜子。抓起瓜子,剥不到十颗,阶下已有人得了,却是武平一颂圣:

      刚柔凤位,惟皇配之。言肃其礼,念畅在兹。饰牲举兽,无歌且舞。既设伊腯,致精灵府。物色惟典,斋沐加恭。宗族咸暨,罔不率从。

      母亲观毕,递与阿欢,问:“如何?”

      阿欢倾身笑道:“儿妾不谙诗文,还请娘子品评。”

      母亲将眼看向婉儿——彼时婉儿尚在书写,累及数纸,尤未停歇——片刻,问我:“如何?”

      我含糊道:“不错。”

      母亲笑而不语,又见宋之问交来一首,笑道:“宋卿必是好诗,要等等再念,不要灰了年轻人的心。”

      宋之问只得坐下,暂时无人,崔湜从容笑道:“娘子都如此说了,臣等必先将诗文呈上,免得被丈人行笑。”因双手呈诗,经女官递上,母亲于他不大熟悉,但见他年轻俊秀,亦颔首微笑,等纸到眼前,不经意一瞥,便笑念:“御旗探紫箓,仙仗辟丹丘……今日宴会宫中,何曾有此径?”

      崔湜笑道:“臣不幸生得晚,赶不及陛下探仙问路之景,但遥想当年而已。”

      母亲道:“……捧药芝童下,焚香桂女留。你这遥想当年,倒是想得久远。”

      崔湜道:“虽是遥想,但在座不乏当日从游之公卿,若有不妥,还可指点,宋公以为呢?”

      宋之问但笑不语。

      母亲瞥阿欢,将剩下念完:“鸾歌无岁月,鹤语记春秋。臣朔真何幸,常陪汉武游。”问我:“二娘觉得呢?”

      我道:“不错不错。”无论是将母亲比作汉武,还是将谁比作汉武,总之是个好马屁。

      母亲只是笑,将纸叠在一旁,不置可否。此刻崔玄暐亦咏一题,是祭奠大行之事:

      尊事威仪,辉容昭序。迅恭明神,絜盛牲俎。肃肃严宫,蔼蔼崇基。皇灵降止,百祗具司。戒诚望夜,端烈承朝。依微昭旦,物色轻宵。

      严格来说,这首与武平一之诗,最切此时之主题,纵是集结流传,亦不会叫人挑理,崔湜那首,却有些过了——不过阿欢与母亲,怕正是要这等过分。母亲又来问我,我实是头疼,因见婉儿写完了,便唤她:“不如请上官师傅评点。”

      母亲唤婉儿,婉儿躬身道:“妾既已奉旨应制,再行点评,怕不大妥当。”

      母亲道:“那先将你的诗拿来,评完你的,你再评他人。”

      婉儿无法,只能将纸札呈上,屈身道:“妾无精品,只能以数目取胜,此是诗二十五品,为七娘子、四娘子寿。”

      我们早都看见她挥笔如风,却待诗作一齐进上,才见这厚厚一本,举座皆惊。也不是没见过写诗快的,只是婉儿既作此态,想是安心要压倒此众,一鸣惊人。既都知她心事,又在母亲的席上,便都沉默,宋之问悄悄将自己的诗挪了挪,母亲则将那一叠纸略加翻看,轻轻笑道:“字字珠玑。”却掩住,道:“叫你们各写一首,你一气写得这样多,使我们如何评选?今日之胜者,必是你了。但此胜又非彼胜,使你与他们而同,似失意趣。”想一想,命人取一枝金笔来:“这是高宗赐予的笔,今日赐你,以后侍宴,便以你评点罢了。”

      婉儿定定将她一看,谢过赏赐,安静归座。

      我好奇道:“既是好诗,阿娘给我们看看,也好学习学习。”

      母亲笑道:“待评点之后,再给你看。”目视下方,此时众人都已写得差不多了,李德几个,文辞不佳,都将目光挪开,唯恐母亲点到名字,还是张柬之站出来,朗声道:“臣有一诗——孝宗颂。”

      满座寂然,母亲的嘴角扯了扯,好一会,才道:“也是切题。”叫他念出来,他便道:“圣人惟高德,积勋代旧历。”这两句就使母亲变了脸色,我捉住酒杯,向阿欢看了一眼,阿欢含笑不语。

      张柬之面不改色,音声朗朗,不愧作过舍人:“永建享鸿基,万古盛音册。睿文缵宸驭,广运崇帝声。衍德被仁祉,留化洽民灵。”

      阿欢笑道:“听着不错,二娘觉得呢?”

      我道:“阿嫂觉得不错,那必是不错了。”

      他似未听见我们的评价,一气道:“孝建缔孝业,允协天人谋。宇内齐政轨,宙表烛威流。钟管腾列圣,彝铭贲重猷。”念完,呈送,母亲盯着,并不伸手接:“婉儿以为呢?”

      婉儿沉思片刻,道:“工力颇佳,只是于避讳上更进一些为好。”

      阿欢道:“太宗钦定,双名避讳,我等臣妾,当守先圣慈恤之心,毋须吹毛求疵。”

      婉儿笑道:“虽是如此,但既是颂孝宗之诗,先帝又以孝闻,十二句中,犯了两次,颂先帝而失先帝之意旨,恐失了些功夫。”

      阿欢笑道:“果如此,怕是张公不能夺魁。”又道:“上官卿、张公已矣。余下诸位,不知谁可登阶?”

      短暂的无人应声后,婉儿笑道:“论文辞,宋公当胜出,但宋公是诗中老客,常奉和应,有此文采,是可期也。崔郎君年轻有为,能有佳句,实在难得。娘子若嘉赏文辞,当推宋公,若要激励后辈,不如崔郎。”

      母亲眼看阿欢,道:“四娘觉得呢?”

      阿欢从容欠身,温温柔柔地道:“阿娘方才说最佳者登顶。自然是以文辞为胜,君子一言,不可追改。”

      母亲笑道:“那便是老宋了。”因命人推宋之问上去,与他金带。次是崔湜,赐酒及银器。再次又未选出,婉儿道:“张公之诗工整切题,虽略失旨趣,可为第三。”

      母亲道:“既是你说,必是如此了。”因使张柬之为第三,也赐酒及银杯。此时又上菜——这回是正常的宴馔佳肴,不过无肉而已,于是众人皆执觞推盏,各贺一阵,喧闹不休。阿欢则乘庆贺之隙,笑道:“其实前日二娘有一诗,虽是旧作,其实也切今日之题,二娘不妨写来,也请行家一品。”

      我心一跳,强笑道:“阿嫂就笑话我罢。”

      阿欢将那白纸一指,道:“谁笑话你?纸都备了,快写。”念念已听她的旨,捧了墨来,我无奈何,只能摸一摸鼻梁,提笔将《悯农》写出来,幸而我的书法还不算辱没这名作,但念念将纸端与婉儿时,心头还是发虚。

      婉儿仿佛从未读过这诗一般,清脆朗诵,四句二十个字,字字动情,抑扬顿挫。阶下听了,各自哗然,都拿眼看我。我脸飞红,掩袖饮酒,听婉儿不紧不慢道:“辞浅义深,最难得是仁爱之心,可惜是旧作,要是应景有此,当夺宋公之金带。”

      母亲笑道:“她和你们不同,作不得准。”

      阿欢笑道:“虽是不同,此诗亦值一嘉奖。”

      母亲道:“也没说不赏。”命婉儿道:“值得你一斟酒否?”

      婉儿道:“钦佩之至,乐意之至。”提壶挽袖,款款而上,至前,满斟一杯,长跪着双手捧上:“旨趣,文之宗也,公主之诗,旨趣若此,请满受妾此饮。”

  • 作者有话要说:  电脑切换太多,有点搞不明白这个格式,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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