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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9、则天(四十六) ...

  •   “太后来见。”门口的通传带着显然的谨慎,小奚为她梳头的手不觉停下,轻声叫她:“陛下?”
      她微一闭眼,淡淡道:“无妨。”
      小奚便继续,将发挽好,梳一个小髻,欲插发钗,为她所止。披一件赭黄纱衫,外罩麻衣,是精心制作过的,触碰时无有丝毫粗糙,坠里还有双色绣线,藏在内层,不仔细看,一些看不出。奉天局总是有些好东西,号是从域外学来,以她之见,与其说是外面,不如说是民间。民风奢侈,朱紫青绿之色,亦多滥用,便是葬礼的衣袍,都与她年轻时不同了。
      她倒不像老夫子们那般痛心,反而喜悦于物力之充沛。后世若评价她,只说她登基时的户口,与此刻的丰盛比对,便知她这皇帝,做得好还是不好。
      却不知这样好的事业,能传几世。
      妆台上的百子千孙金奁,使她想起那避在黑暗中的孺子,眉眼间像极了他母亲,懦弱胆怯,却更似乃父。这样的孩子坐在宝座上,不知会将这国家带往何处。而在他长大之前,他的母亲和姑姑,不知能否替他守住这帝位——倘若能再活二十年,该有多好。
      她皱眉,看见韦欢出现在镜子里,暑热天气,一身重孝,捂得严严实实,化了淡妆,把黑深的眼纹和疲惫的褶皱遮了一半,还有一半,都隐在麻衣深深之中。
      她不开口,韦欢亦不说话,一前一后两位帝母,在镜中对视,分毫不息。从人皆遣退,殿中静无他人,良久,还是韦欢先道:“儿妾参见陛下。”
      她摆手:“我怎敢当你的礼。”
      韦欢道:“陛下已是上皇,妾等参见,例当尽礼。”
      她的手一动,两个指头轻轻一捏衣袖,一半自镜中,一半自侧瞥韦欢:“什么上皇?”
      韦欢取敕令,递与她道:“妾与宰相议定,进陛下为太上皇帝,居紫宸殿,制曰诰。”
      她的眼盯着那卷黄纸,忍住手拿的冲动,目光炯炯:“你以为随便拿份敕令,便可取笑于我?”
      韦欢笑道:“上皇陛下,当年可不是如此心胸。”
      她的嘴抿起,胸腔中透出无限的愤怒,却又在韦欢展卷、示她那敕书上的手押“敕”和宝印后消散,手捏成拳,依旧是不动声色:“你想要什么?”
      韦欢将卷压在妆台上,对着镜中自己的脸一看:“道生一,一生二,二乃生万物。”
      她斜翻一眼,钉住韦欢,两手扶台,佝偻起身:“听不清。”
      韦欢轻笑:“敕书是婉卿写的,绝无虚假。陛下不信,可逐字验看。”
      她当然知道这是婉儿的字,从高金刚被活着扔进来时,她便知迟早有一日会看见婉儿写的敕送到这里,只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份书。垂眼,默看,从第一个列到最后一列,再看一遍“敕”字。韵律优美,典故精准,字体秀丽,书文皆当。
      不愧是她养出来的孩子。
      她苦笑,转身,直视韦欢:“你想要什么?”
      韦欢不答:“自然是陛下千秋万寿,国祚长存。”
      她嗤笑:“你想要什么?”
      “承陛下之嗣,效则天之威。”
      她笑出一口唾沫,喷在韦欢脸上:“做梦!”
      韦欢笑容不变:“陛下知婉儿在绫绮殿么?军国大事,倚案而就,挥笔立成,枢密万端,机变千缕,皆系一念。”
      “所以她就不愿回来,陪伴我这衰年老妪了?”
      “她愿回来。”韦欢的声音十分淡漠,却令她身躯一震,不自觉地偏头,眯眼,不愿听到接下来的句子:“但陛下愿她回来么?”
      她不语。
      韦欢扬起下巴,直直看她,一字一字道:“我和她说,若她愿为我效力,我不但保她为宰相之首,视同外官。还尊陛下为上皇,供奉进献,例如以往。她之亲族,我与之平反,她的诗文,我替她集结作册。而且,陛下之旧人,我亦信任如初,陛下之事业,我亦倾心匡佐。”
      她冷笑:“我的事业,自有我的子孙去继承,轮不到你!”
      韦欢笑道:“陛下属意太平,还是阿盼?或是守武、守节,还有武家外甥?”
      “轮不到你担心!”
      韦欢笑道:“不怕陛下怪罪。以妾本心,绝不愿尊崇陛下,遑论陛下的性命尊荣。”
      “狼子歹毒,谁不知道!”
      “心心念念,要隆绪前朝、尊荣女皇的,是太平。”
      她沉默。想起小女儿,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
      “太平。”韦欢自唇中喃喃一句,面目温柔,再看她时,笑意甚冷,“我年少时,观陛下与太平相处,觉得太平能有这样的母亲,实在令人羡慕。”
      “正因你是没娘教养的孩子,所以才因妒生恨,勾引于她——我早该杖杀你!”
      韦欢的手一抖,垂下眼,捏住拳:“但现在,我更羡慕陛下,陛下何德何能,能有这样的好女儿。”
      她暴怒:“你放屁!”
      韦欢笑道:“太平跟我说,要将陛下的诗文敕令,连佛经乐曲,都编入册,为《则天皇帝文集》,广布天下,咸使知闻。”
      她冷冷道:“矫饰诡伪,无用之功!”
      “太平还欲尊崇母氏,令臣子们从典籍中寻章摘节,证明母之于子,不逊于父。”
      “她真这样做,朕倒担心大唐基业,能延续几年!”
      “我亦这样告诫她,但她每每提到陛下,从儿时教导,至近来训示,罗缕不忘,牵念非常。更以诸多事迹,教育阿思。”
      阿思。她想起这重孙女儿,心头有些柔软。
      “男人们重香火,所以世家大族,引以为傲者,无非祭祀传承,累叶不绝。但真正能谨记祖父行事者,又有几代?光宗耀祖的,又能几人?设若上官氏有子,能如婉卿这般的,能有几个?屈子投江,至今楚地有祠,香火不绝,谁又因他子嗣不丰,而说他不流传万世?始皇帝身死国灭,但至今称皇帝,第一都仍是他。陛下有子孙,传国家之重宝,有女儿,播陛下之烈名,女儿之后,又有女孙,女孙之后,还有重孙,世世代代之女子,都将瞻仰陛下之行迹,以陛下为超今迈古第一人,陛下扪心自问,天下如儿女者,做到太平这样,以女儿之身,而绍绪母亲之嗣,使之百代流芳,昭明千古,不好么?陛下的儿子、孙子们,全天下那些好男儿们,能为他们的母亲做到么?”
      她不说话,只是紧紧扣住手指。
      韦欢这些胡言乱语她不是第一次听,却从未入过心,也不曾想过,这些话会由韦欢嘴里说出来。一直以来,她只将韦欢当做一个心机深重不择手段的贱人,一个下流贼子。从未想过,韦欢竟会将太平那些痴心妄想,由口中这样说出来。一定是为了引诱太平,所以曲意奉承,所求者,无非是太后之尊位,乃至日后那至尊之位。
      她哂笑,觉得自己十分之英明,冷眼看韦欢,更觉得她像是跳梁小丑,可笑可悲:“你为了骗取太平的信任,倒是用心。”
      韦欢脸上的笑意消失了,垂下眼皮,淡淡道:“陛下觉得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欺骗太平么?”
      “不然呢?”
      韦欢叹气:“陛下不但有个好女儿,还有个好情娘。可惜陛下配不上这两人。”
      她的手骤然攥起,咬牙道:“你再说一次?”
      “陛下配不上婉儿和太平待陛下的心。”
      “胡说!”
      韦欢冷漠地看她:“是不是胡说,陛下心知肚明。”
      “朕从未亏负太平和婉儿!”
      “但你也从未尊重过她们。”
      她蓦地将那百子千孙金匣扫荡于地,砸出一阵狂响,韦欢镇静地看着她喘息,转身便走:“告退。”
      “站住!”
      “陛下有何吩咐?”
      她盯着韦欢,像是要从这人身上看出血来,半晌,才道:“你想要什么?”
      “请陛下劝说婉儿,为我效力。”
      “她不是早就为你写敕了么?”
      “她惦记你。”
      她不言语。风像从远古吹来,风声中都似带着残忍的呓语:始皇帝。始皇帝于后世的名声从不好听。可她可为始皇帝否?就算名声不好听,就算那一种香火未必能长。但另外一种万代的香火,她会拥有否?
      她不知道。就像她此刻,竟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拥有什么。
      韦欢是故意的,这贱人恨自己杀了她那儿子,所以不但夺走了太平,还要诛她的心。
      太平,太平。世人皆羡太平,却不知宫廷之中,又岂有太平。春去秋来,少年时所有的意气,都不过年老时枕边一抹叹息。
      她睁大眼,仰望韦欢,像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你现在可以坦然地说这些话。但是许多年后,若你登顶九重,望你还记得今日。”
      韦欢低头,垂手:“我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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