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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翻云覆雨(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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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练背脊一凉,往后缩了缩脖子。
妖界都从兽类幻化而来,虽带着些兽类本有的习性,但大都与普通人无异,自然没有什么好怕的。
但是魔物不同,他们心中有所执念,浑身上下皆受魔根所控,与常人不同,甚至称得上诡异。
她以为魔物都是张牙舞爪之态、咆哮声不断的模样。
她心一横,思及此地说不定会留下魔物踪迹,于是准备上前询问。
不小心折断的树枝清脆地“咔哒”一声响,刚准备离开的男子听到动静,转过身来,“谁!”
被请上大殿热情款待的华练还是没有从那女子诡异的笑中缓和过来。
“方才仙家若不使了仙术让府中的枯木重开绿叶,本王对仙家招待不周,可是要愧疚这一世了!”
厉王蓄了长到齐肩的胡须,硬得和一块麻布一般。约莫四十多岁的年纪却异常的苍老。
大周皇族元家,在建周立国之前,以天忌姣颜而闻名天下。
这厉王自然承袭了元家的相貌,虽苍老不少,却依旧能看出年轻之时的俊美。
他起身,朝华练躬身行礼。
“嗯。”华练心不在焉地应着,想着方才那女子的举动。
“不知仙家是哪家宗派弟子?”厉王缓缓抬头,看着华练问道。
“云尽宗。”
“啊……久仰大名!”厉王再次躬身行礼,“本王与仙家修士来往不多,但从闲言碎语中得知一二这云尽宗的美名!”
厉王夸赞一番后,抬眼看了看华练,继续道:“想必方才的一切,仙家应该看到了吧。”
她点点头,动了动双肩,坐得端正了些,“王妃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不受控制?”
厉王沉思片刻道:“有了三日了。王妃生性温和,一心向善,见不得血腥,如今却连自己也下得了狠手了。方才我……我只是想阻止她往前走,像让她清醒过来的,没想让她受伤……”
他说道最后,音调越来越低,就连声音也开始嘶哑起来,如鲠在喉。
华练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其实不瞒仙家,王妃如此古怪之后,我寻便江湖上各个有名的术士亦或者是道士,发誓要将王妃身上的邪祟尽数除去。谁知一个不如一个,赏了万两黄金却一无所获,反倒更重了些。
方才仙家应该也瞧见了,王妃额头上的伤口撞得连骨头都碎了!”
说到最后,厉王长叹一口气。
随即他抬眼盯着华练,紧皱眉头道:“仙家一定有法子吧……”
他语气平缓,一字字说得很慢,就怕从华练口中听到半个“不”字。
华练本来没打算与王妃身上瘆人的魔物纠缠,毕竟自己一是以为魔物三头六臂,强攻之即可,二是自己第一次见到魔物,有点发怵。
但是听到厉王喟然的语气和胡须上掺杂的银丝,倒也在心中斗争一番,还是允诺了下来。
她记得父亲说过,魔物大都是因为魔根欣生,占了原主的意识,举止行为甚至表情都跟着魔根之欲而为。
而魔根,就是某种见不得人的私欲凝结而来的。
“厉王你是大周皇帝的亲弟弟?”华练突然问了个相去甚远的问题。
厉王不明其意地点点头,“对啊。”
“那厉王妃已经成这样了,一看就不正常,怎么不找皇帝帮忙?这宫里多的是仙家宗派弟子,随便从宫中要来一个给王妃看看,不是应该的么?为什么要得花这么大的功夫去找江湖道士?”华练不解地看向厉王。
“这……”厉王眼神飘渺,左右相看之后解释道:“不是我不愿找皇帝要仙家来给王妃看看,而是本王素来与皇帝不和。这大周皇帝猜忌本王已久,所以若是我执意去找皇帝,不禁不会要来一个仙家,反倒会受些侮辱之言。”
“嗯。”华练点点头。
厉王往华练这边凑近了些,道:“这是本王与大周皇帝的私怨,还请仙家不要同外人提起。”
华练道,“放心,既然如此,那我必竭尽全力,除去王妃身上的邪祟。”
厉王闻言大喜过望,甚至想跪地而拜。
华练又向厉王以及家仆了解了一些王妃近日的状况,却没有得到些什么有用的消息,反倒是更加晕头转向,不知从那个方向着手。
华练胡乱地在府中转,试图扯出一根头绪来。
她在厉王府中转了几圈,发现厉王府虽大,但是家仆却少得可怜。
她回想起之前守在府门前的两个家仆,听到府内有风吹草动,弃了门直接跑去府中。
碰巧走到东厨边上,拉住一个正在煮饭的老麽麽准备再打探些情况。
“麽麽,这府中的家仆都去哪里了?怎么这么少?”
麽麽看到华练,哆哆嗦嗦的手缓缓放下砂锅锅盖,道:“少啊,少多了!王妃第一次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之后,有些家仆婢女呢,也怕有邪祟招身,连夜私逃出了王府。王爷看他们各个人心惶惶,就遣散了些家仆。”
她岁数已高,就连声音都带着颤音。
华练扶着她走向东厨门前的门槛上,坐下来。
老麽麽抬头看向华练,露出笑容,伸手想去摸摸她的脸颊。
华练顺势握住她的手。
“你是王爷请来的道士?长得倒是标致,和王妃年轻时有些相像。但是你啊……”说到一般,老麽麽弓着背低头“咯咯”笑了几声。
“你啊,”老麽麽接着说道:“灵气地很!王妃虽然队人和善,但是隔着千里,完全捉摸不透她在想些什么。等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吧,她就苦着脸,郁郁寡欢。”
华练方才打探一周,也没有一个人提及王妃有心事这一事,只道是感慨王妃衣食无忧,不可能有什么私念。
她惋惜地摇摇头,继续问:“那她在忧郁什么事情?”
老麽麽摇了摇头,没说话。
没说“知道”,也没说“不知道”,那就是不想说。
华练觉得一旦找出她所执为何,那便好说。
但是老麽麽欲言又止,华练也强求不得,只好作罢。
华练又在府中逛了逛,想要在寻些之前遗漏了的事情,但实在是找不到什么潜在的东西了,只好先应了厉王之邀,先用晚膳。
刚走进来,便看到厉王往餐盘中夹了一堆菜,又一盘盘地放进食盒中,吩咐旁边的婢女道:“去给王妃送去。”
厉王看到华练走进来,招呼道:“仙家快坐!”
华练看着桌上一盘盘山珍海味,口中生了津,点点头坐下来准备先吃些东西。
吃到一半,华练又听到一声喊叫,她忙搁下碗筷直接拉着厉王朝声源处走去。
厉王耳力自然不如修真之人,看着沉着脸的华练,忙道:“发生了何事?”
“王妃好像又出事了。”
“什么?”厉王听到此,朝王妃所待的寝宫奔去。
刚走进寝殿,就看到王妃正死死掐住前来送饭的婢女的脖子。
婢女脚已离地,红着脸挣扎着,看到厉王和华练赶来,艰难地喊了声“救命”。
厉王上前拉住王妃的胳膊,却被一股怪力甩开。
华练见状,袖口顿时鼓动起来,下一瞬,一股气流飞向王妃,将王妃的胳膊紧紧缠住。
王妃不得不将婢女放开,低吼一声挣脱气流的束缚,转身攻向华练。
华练刚想出手,结果听到厉王大喊:“仙家不可伤及王妃!”
她想这王妃虽入了魔,但也是凡胎肉身,若是清醒过来,那伤及心肺,估计也离死不远了。于是华练只好收了手往殿外躲。
王妃追了出去。
但刚走到殿外,能远远地看着残留又血痕的立柱,王妃突然收了暴戾之气,往立柱的方向奔去。
华练险些追不上的时候,突然升起一股强烈的欲望。
——我好想要厌世脸的锁灵绳。
王妃朝前的速度实在是太快,按照这个速度冲向立柱,那必然是血溅当场必死无疑。
华练只好御水追赶而去。
在王妃离立柱只有数步之遥的地方,华练“啊”了一声只好驭水挡在王妃和立柱的中间。
水势浩大,王妃受到了阻扰,被水冲得飞出去,摔在了地上。
立柱受到水的奔袭也难逃一劫,巨大的水势冲垮了立柱,从血痕处硬生生地折断。上半部分立柱歪扭片刻,直直朝王妃的方向砸去。
赶过来的厉王大喊一声王妃的名字,一把将王妃护在身前。
柱子砸道厉王的背脊处,一口鲜血喷出。
“秦敬!”王妃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却使劲推开厉王,拖着身子往立柱那边走,边走边反复哭喊着“秦敬”。
华练两边兼顾不暇,伸手抵在厉王的眉间,将自己的灵力运给厉王。
她再一回头便看到王妃正抱着立柱不断地呢喃。华练纵身一跃,站在王妃的面前。
华练借着月光和府中的烛灯往旁边一瞥,却看清了折断的立柱中间露出森森白骨,吓得倒吸一口冷气,往后退了几步。
若不是华练看白骨与汉白玉质地不同,她当真这只是一普通立柱。
厉王听着王妃的呢喃声,四肢塌软地走过去,一把将人拉起来,怒吼道:“你清醒一点!”
说完,厉王嘴角又渗出一缕黑红的血。
王妃听到怒吼声,突然瞳孔睁大,呆滞地看着厉王,“你放过他,我求你了,殿下。”
厉王喉间滚动,冷声道:“这么想陪他去死么?”
“不……”她不断地摇头。
厉王冷哼一声,“不?那你想如何?见不得血腥的、杀不得一只虫子的吟莲难道是想杀了我给他报仇么?”
“我只是……我只是想让你给他……给他道歉,跪在地上求他原谅。”王妃伸手替厉王揩掉血迹。
厉王仰天而视,起身一脚踢开断了的柱子,“这辈子都不可能。”
王妃自嘲地笑了一声:“我也曾说过,这辈子都不可能与你成婚。”
华练站在不远处听着两人莫名其妙的谈话,倒也猜了个大概。
虽然华练自己不谙世事情感,却也听说过不少人与妖的复杂感情。
这位尸骨被藏在立柱里面的名为“秦敬”的男子,应该是这位王妃的旧情人。厉王钟情于心善人美的吟莲,于是将秦敬残忍杀害,并挑衅地将尸骨藏在日日可见的立柱中。
华练摇摇头,打断两人,对着厉王道:“厉王你再怎么喜欢王妃,也不能把人家旧相好的尸骨藏在立柱里头吧。你们凡人讲究入土为安,你这般做,怕是不地道。”
“什么?”厉王疑惑得看向华练,之后又快步走到立柱边。
“你!”厉王恶狠狠地看着王妃,紧握的拳头指骨发白。
此时的王妃倒是像众家仆所说的那般尔雅温和,她柔声道:“殿下不愿道歉也罢了,吟莲更不能胁迫殿下。我也只好将秦敬的尸骨埋在这儿,日日送予歉意。他本无罪,自然不能就此而逝去。”
“外面无罪冤死的人有多少你去看看!”厉王喘着粗气。
“所以我几十年前便说啊,眼不见心不烦,嫁个山间俗人便好。”
“我知你不喜血腥不喜杀伐,所以我什么都不要了给你在东郊安顿府邸,日日相伴,从不与你说外面如何如何。这与归隐山间有何区别?你别太固执!”
“你总在感动自己。”吟莲道。
华练蹙眉,心中窜起一股异样的情绪。
她捏紧自己的衣裳,努力平息着那股异样的情绪从自己胸口间蹿出来。虽然不知这股情绪从何而来。
她闭着眼睛努力回想云尽山旁边的瀑布。
发出“轰隆隆”巨响的水流声。
垂直而下,又溅起几尺高,重新滚入瀑布中。
循环往复,永不枯竭。
她回忆片刻,这才从这股异样的情绪中退出来,继续看着眼前的两人。
厉王压低眉头,快步拿起一盏殿中央的烛火放在折断的立柱上,朗声笑道,“这是九凤之火,可融铁剑,可毁人晃荡不安的魂魄,再不得转世。”
汉白玉断面上燃起一串火苗,火势大涨之后又瞬间灭了下去。
“不可!”
不过眨眼功夫,原本立在殿前的刻着祥云浮雕的人玉混杂的立柱化为一缕黑烟,晃荡片刻,直直往上后便消失不见。
吟莲看着月光照射下的一缕黑烟腾然直上,她往黑烟消失的地方走了一步。
又停下。
在无踪影的那一瞬间,她朝厉王手中的烛火中扑去。
“你作甚!”厉王大叫一声,却来不及避开,朝自己奔过来的吟莲将她自己的脸伸向了烛火外沿。
九凤之火一碰上吟莲的肌肤,像鼓足了风劲,愈燃愈烈,鲜红的火朝下蔓延开来。
就在火势蔓延到双手之前,吟莲用力推开厉王。
厉王眼见面前肤如凝脂的女子瞬间淹没于火海之中,却忘了嘶吼,呆滞地站在一旁。
眼前情形往华练从未想过的方向发展。
来得有点快,甚至就像晴空万里中突如其来的炸在耳边的一记响雷。
府中光秃的枝桠,低沉惶闷的气氛。华练重新将今日所看到的和听到的回想了一遍,又发现这个结局应就是这般。
厉王冲上前去试图抓住吟莲消失前的一缕黑烟,但除了打散了那一缕黑烟之外,感受不到吟莲的各种存在。
“我原本以为你们这些修士、道士、仙家,一个个出尘飘逸,一个个都不屑于世俗凡心。总是一番高谈阔论,匡扶道义。”厉王坐在地上看着华练,一字一字铿锵有力,“如今一个比你们更看不惯肮脏俗世的女子,尚且救不了,说什么飞升呢?”
“我们……”
“罢了罢了,我懂。”厉王挥手打断她,唤来正不远处守在殿前的家仆,道:“准备一壶酒,便在此地……送两位今后无虞无忧,安然自得。”
自然没有以后。
着九凤之火乃烧人魂魄,就连依附于花草也是难上加难。
华练不知如何安慰此时情绪落入低谷中的厉王,只好呆呆站在一旁。准备与厉王一起为两位送行之后再请辞。
家仆端来一壶酒,为厉王和华练倒上。
“安好。”厉王对着吟莲消失的地方,扬起酒杯,后一饮而尽。
华练学着厉王的模样,道:“安好。”
“厉王节哀。今后这一世,还请厉王好好过广济天下。都说这因果相报,厉王对王妃的感情可歌可泣,来世肯定会再次和王妃相遇。”
厉王苦笑一声,“谢过仙家。”
华练刚听了个“谢”字,忽然两眼涣散,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左摇右晃。
她两眼一黑,再听不见其他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