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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雒京风云(7) ...

  •   待到七月下旬,荀攸伤势大致好转,回到宫中奉职。对于此事荀彧难得现出一丝不安,几次想要劝诫却是欲言又止。荀攸身为黄门侍郎,不只日常出入宫闱,更是行走于尚书台与太后之间,递送文书,引见百官,不得不时时置身于长乐宫中。长乐宫位于南宫西北角,有高墙相隔,南宫少府属官皆不得随意进出,唯黄门侍郎得入;虽道荀攸所做不过是与黄门诸宦交接文书,但常常孤身入嘉德门后,总是让人不安,尤其想到月前的刺杀真相尚未明了。荀攸看出荀彧担忧,便安慰道,“宫中诸宦如何会与我过不去。害攸一人无有分毫收益,反倒落大将军口实;十常侍虽无道奸佞,却并非此等愚昧之徒。”

      荀彧便叹,“唯恐诸宦铤而走险。公达智计过人,自不用我多言,只是万事小心罢了。”

      不想不过几日,荀攸照例送文书入内,来接的小黄门却道太后召他进见。荀攸不免愕然,暗自揣度太后作何心思,又不免警醒或许是十常侍有意诈他入内,为图何进。待入嘉德殿,见何太后相候,始知当真是太后指名道姓地召他来此。何太后上上下下打量他许久,终是说道,“听闻卿年龄虽少,在乡党之中多有盛誉,乃颍川后辈翘楚。”

      荀攸规规矩矩地致礼,心下愈发疑惑,谦让道,“太后谬赞。臣中人之资,奉职唯小心谨慎尓,不敢当翘楚之说。”

      何太后倒也不再添两句夸赞的客气话,只问,“卿家妇可是汝阳侯女?”

      荀攸心下一凛,倒是将何太后的心思猜了十之八九。虽道太后曾有言“我奈何与楚楚士人共对事乎”,但看来她与何进相执不下太久,现在却有了联通一二士人的心思。他应道,“秉太后,娶唐氏女之人非臣,乃臣族叔,名彧字文若,现任守宫令。”

      “守宫令?”何太后显然有些困惑,“守宫令是做什么的,可是内朝官位?”

      荀攸内心颇感无奈,却仍然恭敬解释道,“守宫令为少府职官,六百石,掌御纸笔墨,又尚书台封印以及财用。”

      “掌御纸笔墨,岂不应在御前听用?”

      “守宫令主职为尚书台繁杂财用,驻明光殿与却非殿两处;将来陛下亲政,会诸尚书于却非殿,守宫令便于御前听用。”

      何太后陷入思索,神色烦恼。虽说诛宦一事不得太后首肯便止步不前,但太后对于国事的实质掌握微乎其微;何进与袁隗、袁绍等人于尚书台中裁天下大事,而何太后则被隔离于嘉德门后,选吏用兵钱粮田算一概不知。何太后便是有专权之心,除去给母兄家人封官进爵,竟不知还有何可图之事。何进如今忌惮宦官,极少入长乐宫,甚至她传令召见何进也常托辞不来,便是来了,翻来覆去也只说诛宦之事。何太后始终不欲惩戒十常侍便是为此;如今也只有张让、赵忠之流凭借其多年根基尚可窥探国事,与她分说一二。争执不下数月,何太后竟生出了笼络士人为己用的心思,但她实对国事一无所知,也不知要如何行事。

      她沉思半晌,终是勉强堆出一个笑容,道,“皇儿已年十四,孤欲寻得二三少府士官为他侍讲文史经学。卿可为其中一人。”

      “臣自当谨遵太后意,”荀攸领命之后又道,“少府官员皆有省中行走之便。若太后有意请郎官为陛下讲学,诸尚书、博士皆可为此,每三五日入见一回,亦不耽误政事。”

      何太后见他态度柔顺和善,又正好说中了自己内心所想,不由面露喜色,点头嘉许道,“此议甚佳,卿废心了;孤自当询问大将军与太傅适宜人选。还请荀卿明日午时来兰台殿中为皇儿侍讲,哺时用了餐再去。”太后略微一顿,又叮嘱道,“皇儿渐年长,当知国事,卿在教导经文之余亦当与皇儿说些天下大事。望卿不负孤所托。” 说完这一通话,何太后似乎颇是满意,便让宦官送荀攸出长乐宫,又专门叮嘱宦官次日准时在嘉德门前迎荀攸入内。

      待日暮归府中,荀攸将太后所托说与荀彧听,荀彧亦是惊诧,沉思许久不语。

      荀攸又道,“若太后能笼络三五尚书郎,固其掌国事渠道,或能说服大将军同心协力,选定一个折衷谋划,以安天下。”

      荀彧微蹙眉头,但见忧心,对荀攸道,“只可惜朝中有几人能与袁本初相抗?大多亦步亦趋跟随袁氏身后。太后之前已是退让三分,同意肃清内宫,诛灭首恶,谁知大将军竟寸步不让,定要尽诛宦官,皆袁本初之故。你我人轻言微,这小半年中始终不能说服大将军,便是身为天子近臣又能如何?终不能与袁氏比肩。若来日方长或可缓缓图变,但如今数方外军环绕雒阳,千钧一发,恐救之不及。”

      荀攸自不能反驳,便只叹息对曰,“若能说服太后召卢冀州或皇甫将军入京,可救朝政于水火。”

      荀彧微微摇了摇头,不愿再议,便压下满腹忧思,一笑问道,“突如其来要为十四少年郎讲解诗书礼乐,倒是难为公达了;可需我相助?”

      荀攸亦笑,说,“你与休若从开蒙到少年常随我读书游学,竟都忘了?你与休若皆天纵奇才,我尚且能应付,为天子侍讲亦不过如此。”

      “论讲解古今经文,释疑正义,循循善诱,你可比仲豫兄差了许多,本不擅于此。”

      正值强做欢颜之际,提起儿时旧事,二人顺着话头多说了几句,便将日愈无望的谋划放下,这一晚只回忆往日风雅趣事。直到将就寝时,荀彧方道,“重耳在外而生。若真逢大变,雒阳终非你我可争之地,非天子太后敬信可改。望公达三思。”

      次日荀攸入嘉德门,被一名小黄门引去兰台殿中。兰台位于嘉德殿之西,与嘉德殿平行,邻近白虎门,乃旧雒阳宫中藏书所在,昔年班固、班昭皆著史于此。章帝时迁藏书所在至东观,卢植、蔡邕等大儒皆曾在东观修史,而兰台归于内宫,为天子太后读书办公所在。灵帝耽于享乐,荒废政务,何太后又不甚知书,于是兰台荒废已久,如今虽慌乱收拾了一通,但处处看得出多年未见人迹。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已经坐在偏殿内。天子身形瘦小,姿态僵直,神色忐忑不安,倒真像是个第一次拜见鸿儒的懵懂小子,而不是等待属官觐见的天下至尊。荀攸按部就班上前跪地见礼。少年天子请他起身入座,又谢他来此侍讲,言辞规规矩矩却尚有几分停顿;片言只字后天子陷入沉默,仿佛不知该再说些什么。

      荀攸见天子窘迫,从善如流地开口问道,“敢问陛下今读何书,又欲修哪篇经文?臣自当尽力为陛下释疑解惑。”

      天子犹豫许久,方才断断续续作答曰,“朕少时养于道家高人院中,常读黄老学说,《老》、《庄》、《列》、《淮南子》几书诵读颇多,《诗》、《书》、《论语》亦有研习,只不甚熟。”

      荀攸一时不语。他曾有耳闻当今天子少时养在史姓道人家中,归宫后不得灵帝欢心,亦猜测天子许是教养不足;但十四岁少年只读了这几本书,更如此偏门,倒是让他惊讶了。他虽神色不变,但天子亦自知其短,愈显不安,竟再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荀攸知他少年拘谨,意带安抚地望着天子微笑,柔声说道,“这几部典籍臣也算熟悉,陛下若有意精研其一,臣可为陛下讲析。”

      天子又是踌躇许久方道,“我读《道德经》始终有些疑问,欲向先生请教。”

      荀攸先未应下,反倒是说,“汉初以黄老之术治天下,养民以安秦暴政之乱,但时过境迁,道学已非今下治国之依。陛下当知自汉武以来,儒术当尊,经义决狱。” 天子顿时涨红了脸,支吾着说不出话。荀攸便又安抚道,“《道德经》亦为圣人之言,可为修身立命之辅。陛下有意研习《道德经》,臣自当全力为陛下解说。”

      荀攸温言鼓励,天子也稍稍放松了几分,低声道,“大将军曾对朕说,学黄老之说也很好,让朕当一个无为圣明之君、所以朕便想向先生请教这‘无为’之意。”

      荀攸一顿之后终究还是忍不住确认了一句,“大将军有言陛下当做无为明君?”

      “正是。”

      荀攸微抬头,隐晦地盯着天子;他之前从未见过这位少年天子,亦不知天子脾性,到这一刻他也不能确定天子这番请教的用意,又对何进是什么态度。他压下心中不豫,温声说道,“《道德经》有言,‘道常无为而无不为’;欲知无为,当知此无不为。”

      天子忙起身,从一旁书架上取下一卷《道德经》,展开搜阅许久终是找到荀攸方才念的那一句。他终于因为兴趣而少了两分怯弱,又问道,“敢问此‘无不为’何解?”

      “万物自化,无一不因大道无为而成,”荀攸解释道,“道法自然,寒暑依天时,水旱随地理,顺天地肌理,则万物茁壮;若弃自然之法,倒行逆施,则草木凋零,人心纷乱。移淮南之橘于淮北,所得唯枳尓。不徙淮南之橘,此乃明君无为之为;非无所作为,乃有所不为。”

      “不徙淮南之橘,”天子喃喃重复了一遍,翻阅书简许久又问道,“不尚贤,不贵难得之货,不见可欲,可谓不徙淮南之橘?”

      荀攸点头赞道,“陛下聪慧。”

      天子却又显得困惑,“大将军也曾对朕说,当以贤人治国,不能纵容宦官祸乱国事;若不尚贤,又当以何人治国?”

      荀攸便答,“不尚贤,然治则需理事之人;不贵难得之货,然货通则有价;不见可欲,然夫子亦有言,食、色,性也,人皆有欲,如草木向阳。所谓无为大道,不弃治事之人,不塞通货之路,亦不害天性,不虚自然之欲。龙生九子,人有百类,欲贤者则由其修学,用其知识,不欲贤者则不教其向贤,此乃老子之无为而为。而求贤于民亦如求赋税徭役于民,慎而求之,求必有方,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少年天子满脸震撼,捧着书简良久不能言语,最后叹道,“无为竟有这许多学问,可做此释义;先生一番话使我茅塞顿开。”

      荀攸起身致礼道,“此乃臣一家之言,陛下姑妄听之。臣曾秉太后可广邀尚书博士为陛下侍讲;陛下当以此机集百家之长,思今朝困厄。”

      天子似乎并不在意百家之长,只是兴致勃勃地摆开笔墨,对荀攸说,”朕有意将先生所言录下,以便之后仔细研读。”

      之后荀攸每三五日入宫侍讲,待过半月余,长乐宫内传召愈频,几乎日日伴天子左右。只是少年天子一心热衷老庄学说,无心国事,或言对国事一无所知,仿佛雒阳满城风雨不近他身周三尺,倒让荀攸颇感无奈。

      又一日,见天子问《庄子》,荀攸劝道,“陛下,臣初次侍讲时便言,道学已非治国之依。今朝廷诸般大事非庄子逍遥能应也。”

      少年天子一惊,现出羞愧神态,支吾道,“母后鲜与朕言及朝廷大事;朕也隐约听说群臣激愤,欲诛杀宦官,只此事,此事,朕实不知究竟。朕所知甚少,不敢谈论朝廷大事,又兼素来喜爱研读黄老学术,方才拉着先生说这些。”

      荀攸心下微叹一口气,便道,”陛下若有意知朝廷要务,臣自当解说。“

      但听荀攸解说,少年天子越听越显得胆战心惊,待荀攸说完他忙道,“当真要杀尽宦官?这,这,这可如何是好?王仲、刘新他二人随我许久,忠心耿耿,岂能杀了他们?我,我,朕决不容你们行此等事。“

      荀攸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问道,“他们行事不法,乱政敛财,陷害忠良,陛下也要护他们周全?“

      少年天子慌乱摆手,急匆匆说,“他们和朕一般年纪,自小陪着朕,不是在史道长家就是居于深宫中,外面的人也都不认识,如何能做什么坏事?朕年幼未亲政,不知国政,他们又怎能陷害忠良?宦官中若有不法之人,那,那按律处置便是。只是那些从未做过坏事的,如果就将他们随便杀了,这岂不是昏君所为?”

      荀攸起身大礼拜道,”陛下有此公心,乃社稷之幸!”

      天子忙拉着荀攸起身,慌乱问道,“只如今这样了,我要如何是好?如何能保住身边之人?还望先生教我!”

      “太后与大将军僵持至今,便是因太后不肯尽诛宦官,“荀攸望向天子,道,”陛下当与太后共见大将军及袁太傅,不妨将方才与臣所说那番言语尽说与大将军与太傅。切记,当请袁太傅与大将军同来。陛下若能当机立断,此危局可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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