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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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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四周只有黑暗,只有寒冷。
或许,还有鲜血,那些无辜死者的鲜血——无论他们手中是否握着剑,无论他们是老人还是孩童。绝望是茫茫的水泽,他只能那样无声地、无助地、无止境地沉溺下去。在此时,也许死亡也是一种仁慈。
但,为何他还苟且偷生?
他如此逼问自己。像之前的千百次那样,一遍遍地质疑,直到,直到黑暗深处响起轻微的声音,仿佛水上浮冰轻击。
那隐约而清脆的声响,连同记忆深处最温暖的记忆,将他所能依存的最后一丝希望唤回。不再沉溺,他知道自己不能再沉溺下去……
他努力睁开眼,陡然醒来。晨光映入眼帘的刹那,梦魇散去,记忆却太过清晰。三年来,几乎每个清晨,他都是从这样的梦中惊醒。他想,他已经习惯,抑或麻木。
四周很静,听得见自己的呼吸。从枕端支起身,掀开绫帐站起来,麻木感渐渐消退,他这才觉得冷,刺骨的冷。只有这样的冷,才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是的,他还活着。
他轻轻吸了口气,沉默地披衣、束发。素布棉衣,没有任何装饰。粗麻衣带,隐隐扎手,浆洗得发白,有皂角的清香。但这是贫家的气息,和周围的房间装饰格格不入——紫檀镜架、麒麟暖炉、白玉烛台……但这些格调不凡的奢华之物已然陈旧,仿佛静卧于海底多年的沉船遗物,早已黯淡了光辉。
他亦早已习惯了如此衣着,仿佛已全然忘却,曾经的他是这座古老府邸中尊贵的公子,是武林中人人敬畏的南宫世家的未来继承人。
但那已成为绚烂烟花落尽后残余的灰烬。这座昔日庄严繁华府邸,如他一般,在时光中沉默着,淡去了一切的虚幻光华。
那本是世间最易流失的——繁华、荣耀,以及幸福。
如果真的曾有幸福。
一个无声的微笑轻轻触动他的唇线,却没有温度。他静静推开窗牖。雕花的乌木窗外,透入清冷的微光,映着他年轻的容颜。
下雪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与世隔绝了三年的他,已不记得日期。但他知道,每年下雪后不久,就是春节——那个一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无论豪门还是贫家。
但他早已没有家。
这座巨大的空旷的府邸,依然是他的住所,但不是家。
他独自走过幽长的回廊。太过空荡,每一步的足音都有淡淡回声。这里曾铺着柔软的雪白地毯,每天都需要仆人清洗。但它们已经消失。连同许多其他的珍贵收藏,消失在三年前结束的那场战争中,以及战后持续的混乱。
他并不怀念那些失去的珍宝。其实,他甚至不记得它们中的大部分。它们只是南宫世家的祖先一代代积累下来的权力与尊严的象征,多得远远超过任何人的想象。就像这座大得惊人的南宫山庄,虽然他从小在这里长大,却从来无法确切地知道它到底有多大。
战后,这里所有的奢华财富都消失了,被毁灭或被掠夺。但当他打开一个极少有人知道的密室时,他意外地发现,自己曾经的衣物、用具、书籍,都井然有序地存放其中。甚至还有一叠银票,恰好足够他充裕地度过余生。他淡漠地猜测——父亲在他逃离与背叛之后,不愿再看到有关他的任何事物,便命人将那些有他的痕迹的东西尽数锁入密室。至于那些银票,唯一的可能是,巧合。只是巧合。
然后,他把自己囚禁在这座一天天衰朽下去的华丽庄园内。尚有两名旧日的仆人无处可去,依然住于山庄,负责购置衣食。而他,已三年不曾踏出山庄一步。
此时,冬日的寒冷空气中,他走过曲折的回廊,穿过积雪的庭院,绕过蒙尘的画壁。一路上,每一处都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他在朱漆斑驳的雕栏前停住,看着不远处覆雪的筑山,目光微微茫然。
幼时的他,曾在这里游戏。
少年的他,曾在这里忐忑不安地默记父亲交代的功课。
寒风中,他阖上眼。远处,似乎隐约传来宛转的龙笛声,清寒曲折的调子,是古老世家才有的风雅……父亲精通乐律,以及一切优雅的事物。家中乐伎偶然奏错一个音,他也能立刻察觉。但他不会说任何指责的话,只是,那位犯错的乐伎再也没有出现过。因此,无人敢在父亲面前掉以轻心,所有人都深深地敬畏父亲,包括他……
冷冽的风似从竹林深处带来梅花的暗香,这让他想起母亲衣袂间的微香……她的人,也似一缕若即若离的冷香,高雅,美丽,却不可接近。他甚至不记得她曾拥抱过他,虽然他是她的独子……
风,似乎还从藏书阁带来珍本绘卷的墨香,似乎还从酒窖带来陈酿美酒的气息。每一种,都是一段遥远得仿佛失真的记忆……
他缓缓睁开眼。满地雪光,亮得如使人盲。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只有寒风,呼啸着回旋着,恣肆地穿过重重庭院,带走一切生机与温暖。
一切都已成为过去。
曾经仆婢如云,却早已如云散去。他不知道他们的下落。也许死于战争,也许还活着,谁知道呢。
而他美丽而淡漠的母亲,死于六年前,战争的前夕——服毒自尽。后来,他听人说,她死时依然带着一丝淡漠而嘲讽的笑意,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她不仅是南宫氏的妻子和母亲,也是高贵的东方氏的女儿。他想,也许死亡亦是她的幸运。由此,她不必看着这个家族的繁华覆灭,不必目睹那些罪恶与鲜血,也不必死于她的丈夫之手——曾数代联姻的南宫氏和东方氏,在战争伊始,就站在截然对立的战场两侧。
至于她的丈夫,他的父亲,南宫世家曾经的至高无上的主宰……
他及时阻止自己的思绪继续蔓延。
深吸一口气,他收回目光,轻拢袍袖,继续前往书房。
穿过光影斑驳的走廊,终于抵达。书房门前,他习惯性地停住脚步。这里曾是父亲的禁区,任何人未经许可不得入内,即使是一个幼童。因此,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安静地在这扇房门外等待,等待父亲的允许或是拒绝。
如今,他无需再等待。静静推开厚重的门扉,轻微的吱嘎声中,淡淡尘埃在天窗投下的光束中泛起,暂时模糊了视线。刹那间,清冷如水的光芒中,他仿佛看见一个身影坐在宽大的紫檀书桌后,桌上摊开着重要的文书、信函。
是的,那是他的父亲,他永远不会认错。
但,那也仅是他的幻觉。
他阖上眼。再睁开眼时,幻觉消散。空寂的书房里没有其他人,桌上摊开着的是他昨夜尚未誊抄完毕的经卷。
这三年中,他抄过的所有经卷都堆在这间书房内,无声地尘封。他知道,自己永远不会再看它们。他只是以这样的方式,度过死水般的漫长时光。
他在书桌前坐下,呵了呵几乎冻僵的手指,开始研墨。握着墨块,他觉得自己镇定了一些,仿佛它是一种慰藉。从小,他就格外喜欢那些与文字有关的事物,尤其嗜书。据说,他出生一百天时按习俗抓周,抓到的是一支笔。但这不是什么值得庆幸的事。作为南宫世家一脉单传的独子,他更应该抓一把象征武力的剑,或是象征权力的金印。他想,父亲一直都是对他失望的。众所周知,父亲是南宫世家数百年来最杰出的家主,无论剑法还是谋略。而他,永远达不到那样的高度,永远只能是父亲身后黯淡的怯懦的影子……
铺开宣纸,他提笔写下《心经》的起句: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
纸上的隶书,温润典雅。这是他的字迹,也是父亲的。幼时,父亲曾握着他小小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字。直到少年时,他依然有意模仿父亲的结字风格。他是如此仰慕父亲,有关父亲的任何都是完美的,那时的他如此坚信……
思绪恍惚,笔势顿住。墨滴在洁白如雪的纸上泅染开来,无法挽回。他再次疲倦地阖眼。或许是因为昨夜睡得太少?但三年来,他从未有过安稳的睡眠。他已习惯。
这时,叩门声轻轻响起。有一刹那,他甚至以为这是他的幻觉。山庄内的仆人知道避免在这时打扰他。三年前,他在山庄的大门上贴出告示,谢绝任何人的探访或来信。他想,他应该早已被外面的世界遗忘了——战后,残余的江湖势力依然等级森严。胜利者的庆祝和死者的葬礼同时举行,前者受到无上尊崇,后者逐渐被人忘却。胜利的东方氏和北苑氏理所当然地执鼎武林,代替曾延续了上百年的南宫、北苑、东方、西门四氏鼎立的江湖格局。成王败寇。战后的幸存者,迫不及待地攀附新贵并撇清与失败者的干系,无人关心在战争中彻底覆灭的南宫家族的最后残灰。
叩门声再次传来。他终于确定,这不是幻觉。
但他没有立刻起身开门。叩门声依然坚持不懈地响着,一声又一声。轻,但足够清晰。
他终是打开了房门。迎接他的,是门外中年人恭敬的礼数:“灵思见过九公子。”
九公子。他已多久未曾听到这个称呼了?曾经,因为四大家族相互通婚、关系密切,同辈的各家子嗣都一并计入排行。他行九,故另三家的下人都尊称他“九公子”。
至于眼前之人,他当然认得。灵思是东方家的总管,虽是下人,地位却已显赫非常。他无法猜到,这位日理万机的总管大人为何纡尊降贵、远道而来,并以嘲讽般一丝不苟的礼节残忍地提醒他,他曾是所谓的“九公子”。
但他很快就得到了答案。灵思双手捧着一封信函,呈到他的面前。虽然信封上仅是简单地写着“南宫璟展”四字,他还是一眼认出了字迹的主人——他的表兄,东方氏的家主,如今的武林盟主,东方曙。
似被视线中的字迹灼疼了双目,他微微侧开目光。
“你走吧。无论是谁的信,无论写了什么,我都不会看。”他拒绝道,尽力让自己的声音坚定得毫无转圜余地。
灵思的神色依然平静,仿佛早已料到他的拒绝:“属下奉命而来,如不完成任务,无法复命。九公子若不接受,属下不会离开。”
他知道,灵思不是那种会故意夸张的人。如果他不接受,灵思不会强迫他,但会一直站在这里。他不忍心看到任何人因他而受连累,何况是他从小就认识的灵思——幼时,母亲带着他回娘家省亲。他与长他两岁的表兄东方曙,在迷宫般的府邸内玩捉迷藏时,灵思总是静静在角落里注视着他们,在他们即将绊倒之前扶住他们,避免他们误伤自己。
其实,他知道自己终会妥协,终会收下这封信。因为,他从来未曾真正成功地拒绝过任何人——除了他的父亲。
微微苦笑着,他接过信封。启封,并展开信笺。
信笺上,是东方曙特有的章草,他再熟悉不过。但时光毕竟留下了痕迹,曾经飞扬不羁的笔势已变得雅而有度、锋芒内敛。
信的内容十分简单,简单的十四个字:
“正月初一,候君祁园。事关令尊,勿却。”
他凝视着“令尊”二字,静默。良久之后,他才能确定这两个字的确切含义。
寒风穿过空寂的走廊,穿过沉静的时光。素色的衣袂在风中扬起,仿佛云烟过眼。寂静中,似能听到廊外雪花坠地的微声、檐角融水溅落的清音,以及,那记忆深处的幼童,在这扇门前,踌躇、忐忑、犹疑,终于轻轻叩门,唤一声:“父亲。”
父亲。父亲。父亲。
那记忆里的声音,如投石入水,漾起无限涟漪。刹那间,似有无数念头涌过心头,但他无法抓住其中任何一个。
终于,他漠然道:“请转告他,我会去的。”
“属下遵命。”灵思弯腰深深一鞠,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下,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
但他知道,他一直以来惨淡经营的平静生活,将不复存在。或者,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转身进入书房,无力地跌坐在椅子上。他并不觉得悲伤,或者愤怒,或者恐惧,或者其他的一切本该有的情绪。这些奢侈的情绪,在战争中早已消磨殆尽。他只是觉得疲惫、空虚。他怀疑自己游离在无止境的虚无梦境中。抑或,他才是虚幻的魂魄,被放逐在不属于他的世界。
他打开书橱,从暗格中取出一瓮酒。
之前,他不明白为何父亲会在这里放一瓮烈酒,因为,他甚至不记得父亲曾醉过——父亲永远都比其他人更理智、更清醒。他一直以为,只有懦弱无能的人,才会以醉酒来逃避自己。
而现在,他似乎渐渐明白,即使是父亲,有时也只能试图用酒来麻痹自己。但父亲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一点。因此,这种最烈的酒,被秘藏在作为禁地的书房。若不是一年前他无意中触动了暗格的机关,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人发现这个秘密。
但此时的他无法思考更多。他斟出一杯酒,却发现自己的手在颤抖。屏住呼吸,仰头一饮而尽,仿佛饮鸩止渴。烈酒入喉如割,令他窒息,却亦有自虐般的快感。多年滴酒不沾的他,无法抑制地剧烈咳嗽起来。撑着书桌勉强站立,他忽然觉得自己被骗了——酒没能立刻让他获得解脱,反而让他更加软弱。
微微晕眩之中,他想,也许他会死在这里,然后仆人把他埋葬在某个偏僻的角落,无人记得……但父亲还活着,背负着罄竹难书的罪孽,千夫所指地活着……
所以,他还不能死。尽管死亡比残存更加仁慈。
醉意涌来。他维持着最后一丝清醒,潦草地在纸上写了一行字,然后来到庭院,让信鸽将它送走。跌跌撞撞地返回书房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徒劳——那只已三年未曾外出送信的鸽子,还能找到收信人么?即使找到,收信人还会愿意给予他帮助么?即使愿意,但收信人身在千里之外,即使立即赶来,也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视野变得模糊,他清晰地感受着意识的抽离与流失,并听见自己的叹息。叹息落定时,所有仅存的希望都背离了他,反而感到从未有过的解脱。酒力终于将他彻底淹没。他伏于冰凉而坚硬的书桌上,沉沉堕入醉眠,往赴黑暗与虚无的邀约。仿佛梦境深处埋藏着一切他所失去的。
宛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