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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老师 ...


  •   楼下的偏厅跟在他们之后开席,二楼靠栏杆的雅间隔音不好,与此同时,一阵如涓涓细流般的琴声闯入江遥的梦里。午后的阳光刺眼,少年醒来,周遭熙熙攘攘的,桌上一半的人已经准备起身离席了。

      顾北其一直没动,耐心地等他醒盹:“不睡了?”

      “你有没有听到……”

      “听到了。”青年把手里的手机合上,放下,“刚楼下有人在弹琴,你要不要去看?”

      宾客们围在一旁,准备收拾东西回去了。

      顾北其有点意外,觉得应该是这阵钢琴声叫醒了江遥,这种感觉很神奇,江遥刚刚陷入深度睡眠的时间只有短短几分钟,外面又那样吵,不知他是否真的对琴声这种东西有一种独特的感知能力。

      不过话说回来,他听着心里也的确痒痒的,那首曲子弹的是《彩云追月》,水平可以说是相当不错,就是这琴音质不怎么样。这家饭店在当地确实算是比较高级的,偏厅也是专门为有预约的客人开放,时间几乎完美错开了所有饭点。门口的服务员站成一排,可以透过缝隙看见里面正坐了个身穿旗袍的年轻女孩。

      二十岁出头,比顾北其大不了多少,脸上化着淡妆,文静端庄的样子,看长相倒是像江南水乡人家的姑娘。

      “那里面也全是有头有脸的人,”李阿姨跟着他们一道下来,悄悄跟顾北其坦白:“琴是这姑娘捐的。”

      “捐给……谁?”

      “应该是给饭店和学校吧,她手里那台倒是不贵,那边的贵宾席厅里太空,放在那给他们看的。送到学校那台要好一些,咱们这专业课老师少,设备更不多了。镇上有所小学要翻新了,以前那里的领导,有时候赶上校庆或是别的什么节日,用琴都得东奔西跑。”

      李阿姨描述起那台被送到附近小学的三角琴时两个人都愣住了:“那是之前他们在剧团放下的那个……”

      “是啊,你们去看过了啊?”

      反正也不是什么稀奇东西,俩人打个哈哈糊弄过去,跟着大部队走了,一路上顾北其还摆弄着自己手机看:“什么财大气粗的小姐啊,一下就捐来两台三角……诶别抢!”

      江遥对他频频看手机这种行为表示不满,趁人不注意拽他的手过来一看,屏幕上果真出现了自己的脸:“胆子挺大啊,敢偷拍我?”

      “什么啊,你和他们合照的时候我根本挤不到前面去好吗。”那人居然还委屈兮兮的:“你想看给你看就是了,可别删啊,给我留个纪念。”

      老实讲他不说这句话,江遥也会把该删的全删干净。

      翻了几张,都是舞台上好几十人站在一起的照片,有那么零星几张单人的,都是穿着演出服的他,看起来也没有什么不妥。

      江遥默不作声地假装把手机合上,忽然拽紧了人的胳膊:“走,累死了。”

      顾北其果然上当:“我背你?”

      “倒是不用,”男孩子话锋一转,试探性地:“我想……”

      已经绕出了饭店门口的小路到了车等着接送他们的地方,大家都在招呼着身边人上车,道别,说些客套话。顾北其去周围转了转,回来以后小声在他耳边问:“你刚才在人家店里怎么不说?”

      江遥:“刚才……没有……感觉。”

      青年好气又好笑:“我去跟他们说一声,你就,你,唉找个草丛解决得了,又不丢人,快去。”

      “快去吧。”看他忸忸怩怩还不想走,顾北其打趣了两句,直接把他轰走了:“快点啊车上等着你。”

      草丛后面满是碎石子,江遥躲到一颗树后面蹲下,飞快地划开被自己藏起来的手机,找到刚刚那个相册,重新点击进入。

      又翻了个底朝天,还是没有。那这人刚刚自己偷着看着傻乐什么呢?

      “我就不信了……”

      他把页面重新退回去,这个人手机里东西很多而且杂乱无章的,里面分门别类的“工作”、“截屏”、“人像”乱七八糟什么都有。在一个不起眼的灰色角落,江遥找到了一个上了锁的私密文件夹。

      他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复杂,酒醒了一半。

      带着些许内疚和负罪感,他鬼使神差的,把一串数字给打进去了,屏幕上齐刷刷蹦出来的照片差点把他眼睛晃瞎掉。

      ……也对,毕竟蠢,密码设成他生日也不奇怪。

      他浏览着那些更加私密的人像照,发现这顾北其果然是个惯犯,自己打盹的、吃饭的、扎着头发练习时候的样子,都被这人事无巨细地给他保存了下来。

      “……什么傻逼。”

      满满一文件夹里,全是他。

      他几乎能想象到,收集这些东西时,那人眼睛直勾勾盯着手机,扬着嘴角又蠢又温柔的样子。

      他手指头在手机边缘扬了扬,叹息一声,没舍得给顾北其删掉这些“宝贝”,心里想着算了由他去吧。江遥从树后面站起来,发现手机退出的时候果然卡了,估计是不小心触碰到了什么键。

      最近浏览记录。

      这什么?什么东西?

      那是一张老照片,逆了光,横着拍的。像学校里拍的毕业照,很规矩的高矮排队站,最前面一排蹲下来,大家都仰着脸笑。

      顾北其那时候不过十来岁的样子,混在一群少年之间,显得又小又不起眼,旁边有抱着手风琴,扎个小辫子的小姑娘,头发理成板寸的黑皮肤男生……闻婳、黎放。这些人那时候的样貌与现在差别很大,但依稀能够辨认得出。他们几个人身边站着几位老师,江遥只看了一眼,脑子里就轰的一下,炸得什么都不剩。

      长头发的女人。

      没有编起来,而是温顺地散落在肩头,望着镜头,透过照片、屏幕,好像那个微笑正好给了面前这位盯着她看的男孩子。

      他几乎疯了一样在那人手机里翻起来。

      一张、两张……

      双人合照,集体照,他在台上望着台下的她,带着笑意按下快门的样子。

      老师。

      江遥想起来顾北其在讲起自己童年那段日子时,经常挂在嘴边的除了“点点”,就是“老师”。老师对他很好,老师很温柔、有才华,是个钢琴家……上台的时候只要有老师在下面看着,他就什么都不用害怕。

      他那时候很想问问他,老师叫什么名字。

      但那是,一个不能说的名字。

      江遥被突如其来的震撼冲破了理智,他隔着这张照片,似乎想到了很多画面,他并未一一见过,也没有和他坚持要守护一辈子的人在那段时光中遇到。唯一记得的,是儿时他独自陪着父亲在异国他乡求学,是每年假期跟随阮爱生坐飞机回到家乡扑进那人温暖的怀抱里,是每年一次的圣诞节和春节和他们在一起短暂的团聚……那是一个不能说的名字,因为、因为那个人在事业巅峰时期放弃所有和自己当初毫无名气的父亲步入婚姻的殿堂,舍弃了一切,也要坚持生下他,瞒着所有人和爱人建立自己的家庭,即使那时要终日分隔两地。

      ——————————————

      隐婚隐育。

      不想被公开。

      因为只想给爱人和孩子,一个安全平静的生活环境。

      我不想我的小遥在那样毫无保留的环境中长大,一举一动,都被暴露在公众视野内,被评头论足,变成那种做什么都要小心翼翼顾全自己妈妈颜面的孩子。

      我只希望他幸福、自由、无忧无虑地长大成人。

      ————————————————

      江遥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去的。

      车子发动,扬舟坐在最前面,和其他几个演员聊天,“机票订了,下个月四号,这两天你们要安排学期中一次测试,可能这次过后,你们就不是所有人都能一直留到九月初了。”

      “那师哥你就给我们监考吧。”女孩子们都急了:“给我们监完再走嘛——”

      扬舟欲哭无泪:“这种时候我给你们放水也是没用的。”

      “啊——”

      “你们还是裁员制啊?”顾北其扒着前面人的车座,假惺惺贱兮兮地安慰她们:“那,有的人不就能提前回家了?多好。”

      “回家会被爸妈打死的啊这位大哥!”

      “大哥,大兄弟,你一定想象不到我们回家会受到怎样的折磨,还不如就在这呆着,呆到开学。”

      “是啊,呆到开学我直接返校,都比回去挨骂强。”

      “噢也是啊。”青年表示认同她们的话,然后幸灾乐祸:“谁叫你们不用功。”

      女孩子们被气得小脸儿通红,气得炸毛,一个个作势要削他,全然没了刚刚跳小天鹅时那股子优雅文静的气质。

      江遥悄悄混入这场乱斗之中,藏在椅子下面的手碰到了顾北其的。

      大流氓愣了:“怎么?”

      “没什么。”江遥拎着他脖领子把他扯回来,推倒在椅背上:“肩膀借我靠一下。”

      这个人身上总带着那股让自己倍感熟悉的味道。睡过去之前江遥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句话,有时候闭上眼,和这人凑得近一些,还真的是分不清楚这股气息究竟是来自顾北其,还是母亲。

      “你之前见过我吗?”

      “嗯?什么之前?”

      “……算了,没事。”

      “你是说你没来松源之前啊。”顾北其向前面闹着的女生比了个手势,让她们声音再小些,他自己背过去悄悄在人耳边说话:“没有,可以很肯定地说,没有。”

      但你却和她一起度过了我不在的岁月。江遥想。

      他拦着顾北其的腰伸过手,找到他的裤子口袋,把手机还了回去。

      车子到地方江遥再次醒来,他看到了不远处熟悉的建筑物,看来今晚终于不用再睡呼噜声满天飞的剧团了。

      青年下车一直拉着他走,边走边笑:“你刚刚好像也有点要打小呼噜的意思,呼吸特重,做了什么美梦?”

      “是做了个梦。”江遥说,“梦见我妈又给我生了个哥哥抱回来,和我抢地盘,我就把他打出去了。”

      “……”

      李阿姨一路小跑地跑回自己门岗,招呼女生们去切她冻在冰箱里的西瓜,大家欢呼着全跟去了,好像一群跟着鸡妈妈的小鸡仔儿。

      顾北其想起来一些有意思的往事。

      小时候顾之霆经常不在家,他妈每天打扮得像交际花一样出门,他有时候去学校忘记从家里带钥匙,就经常趴在隔壁乐团的大钢琴和人家的架子鼓上写作业。夏天的琴房比家里还凉快,有时候也能从学徒们手里骗块西瓜来啃。像这种应季水果,指望他那没什么零花钱和本事的爹和把钱抠得死死的妈,那铁定是吃不到的。

      在剧团骗吃了足足一个月,算是彻底解馋了,后来人家那里大一点的孩子跟老顾去要西瓜钱的时候他才知道人家都是正经在那上课学艺的学员。交了学费,食宿全免,人家盘里的西瓜跟他这个小野孩儿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当天晚上陶曼回家来知道后,立马给了他一顿扫帚炒肉。

      到了八月份,顾北其才终于咸鱼翻身,因为他最爱的老师休假回来了,回来以后也不知特意去和剧团的人说了什么,反正一个星期后就有老师专门把切得好好的西瓜亲自端到俩人上课的琴房里来。

      顾北其还跟着老师到厨房,当着一群同学的面,看到了两堆儿瓜,其中一堆儿大大小小绿绿黄黄参差不齐,另一堆儿全是他自己的,个个都是绿皮沙瓤的大西瓜。

      墙上挂了个小牌写着:小七专属

      打那以后,学徒们开始从家里拿来各种零食水果,专门换他的大绿皮西瓜吃。当然,有时候他也要经常记着去厨房转悠,逮那些专门组织起来偷他西瓜的大孩子们,一打一个准。

      记得那会儿黎放还专门给他取了个和语文课本上刺猹护瓜的英雄一模一样的外号。

      顾之霆开始总想着送钱来,每次他来,那长发飘飘的宋老师就会很客气地把他请回去,坚持分毫不取:“我请自己的学生吃水果,这有什么不合适?男孩子长身子的时候,您要真想让小七吃好点,干脆以后就让孩子跟着他们一块在这学得了,饭钱我来掏。”

      “这怎么好意思。”男人不答应:“学费您已经给免了,他妈妈那还有好几套化妆品一直硬让我捎给您……嗐,您是什么身份啊,怎么看得上她那些破烂玩意儿,还是交钱我才心安些。”

      “您就放心吧。”宋老师笑了:“等这孩子学成了,以后就是你们家的脊梁柱了,这些都是我和小七约定好的,他将来都要回馈给我,靠他自己,用不着爸爸妈妈操心,是不是?”

      顾北其特别骄傲:“嗯!将来我自己可以挣钱买瓜,买一楼的瓜。”

      “德行。”老顾臊得去锤他脑袋:“你宋老师是要你成才,当钢琴家!不是让你当卖西瓜的!”

      “噢,那我要当钢琴家。”

      老顾胸中涌起一阵骄傲:“好儿子。”

      顾北其就真的扎根在了那间琴房里,春夏秋冬,从家里醒来就自己来剧团开门,天没亮不敢打扰到别人,就自己悄悄点着灯插着耳机听,练习识谱。去上学以后,别的同学的座位每个月换一次,他的课桌跟着他就没有离开过——那上面用尺子和圆规刻了一排“琴键”,用马克笔和修正液涂成黑白,闲着没事情做他就在那上面比划比划。不知道什么时候,“要一台属于自己的琴”这个念头破土而出,所以当老顾把好不容易从朋友家里花低价收购回来的立式二手琴搬到他卧室里时他几乎疯了,忍辱负重地在那张布满胡茬的脸上亲了十分钟。

      从六岁去比赛之后获了奖,拥有老顾带有奖励性质的二手钢琴做伴,一直到他十岁老顾和陶曼协议离婚,顾北其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快乐的四年时光。

      别人问起来,他就说:“哥是要走向世界的人,家长里短儿女情长影响不了哥。”

      尽管那时候闻婳他们都知道,协议的斗争期顾北其一直在被两边踢皮球一样的养过来养过去,可能一三五在爸家吃,二四六回妈家里睡。周日自由活动,还能有闲心带着他们几个爬山打鸟,玩够了晚上就睡在剧团的宿舍,一起挤一个被窝里赶作业。

      江遥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抚养权还是给我妈啦,因为她再嫁了嘛,跟了富豪做了阔太太,连二胎都要上了。”青年苦笑:“结果抚养权刚扯走我就生病了,花了她和她老公不少钱,打架被学校开,老师断了联系,钢琴也不学了。”

      “我就想起一句歌词叫,一无所有。”

      一无所有。

      江遥很想说:如果那时候我能张嘴说话,我也很想这么来一句。

      在前路一片大好的时候,摔下去,痛失至亲,荣耀不再,狠狠砸在泥土里。路边的野花肆无忌惮地绽开,像咧开的血盆大口,大声嘲笑趴在地上的,他们俩。

      江遥不敢说。

      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顾北其,尽管如今他已经可以理解母亲的良苦用心,但那对于他们任何一个人来说,都已经太晚了。

      在这样境地里挣扎的我们会变成什么样的人,未来,会是什么样子?

      “哥。”

      顾北其拉了他的手,示意他把话说出口。

      少年眼底泛着空洞洞的苍色,倒映出一片别人轻易察觉不到的暗影,像孕育着一丛带着枝叶的生命,要捅破那笼罩在上空的苍云,迫切地生长:“你会害怕吗?”

  • 作者有话要说:  果:年幼时期就被埋下的缘分,注定要牵绊两人一生。
    【这次更完真的拜拜了…期末考实在排不开时间了emmmmm月底我就回家!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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