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漂流记》陈留王

60、大小姐

　　大夫过来看了看王也行的脸色，又摸了摸她的脉搏，点点头说：“看来有好转的迹象，但并没有过危险期。”然后对顾宗茂说：“这个时候你最好不要离开，你夫人这里时刻都离不了人的。”

　　王也行睁着朦胧的睡眼，打量顾宗茂一番，只见他穿着一身崭新的衣服，肩膀上还挂着一个褡袋，她虽然在病中，心里也很明白，不禁垂下泪来，拉着顾宗茂的手说：“你就是要走，也请你等我咽气了再走，你不能让我一个女孩家，孤零零地死在这里。”

　　顾宗茂忙坐下来扶着她的肩膀，柔声说：“你不会死的。”停了一会儿，又说：“我本来可以瞒着你，但你是我最亲密的爱人，我实话跟你说了吧，我母亲病重，父亲要跟我决裂。我必须马上回到家里，父母养育我一场，我不能做一个不孝的人。”

　　王也行听他这样说，明知道无可挽回，还是哽咽地说：“可是我也生了重病，我不能离开你。”

　　顾宗茂拍着她的肩膀，轻声说：“你可以的，你以前行走过江湖，生活经验丰富，身上功夫又高，人又聪明，谁也欺负不了你。”

　　王也行怔怔地看着他，慢慢地松开了手，仰躺在床上，一双黑黝黝的眼睛看着屋顶，什么也不说。

　　顾宗茂把两人的钱财一分为二，自己留下一半，剩下的分出一部分给医馆，作为王也行的医药食宿费用，又给客栈老板留一点，这样王也行病好之后还能继续住，剩下的一点银子都换成了一钱的碎银子和铜板，装在小荷包里，塞在王也行贴身的衣服里。这样可以供王也行日常买些零用的食物衣服，也不至于被坏人打主意。

　　顾宗茂挨着她的床边，把诸事都交待清楚了，最后郑重地说：“多则三五个月，少则一个月，我一定要回来的，你安心住在镇子上等我就是了。”

　　王也行看了他一眼，那冰冷疏离的眼神好像直戳进顾宗茂的良心里，他受伤似的捂住眼睛，低声说：“你别这样，你也要为我考虑考虑，我是有爹娘的。”

　　外面的马打着响鼻，马掌踩在石板上得得地响。顾宗茂抱着头坐在床边，呆了半晌，最后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要把她看进心里似的。

　　然而王也行背转过脸，只留下一捧乱乱的头发和瘦削的身影。

　　顾宗茂想给她梳一下头发，后来还是算了，一咬牙大步走进院子，一把抓住缰绳，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大踏步地朝着他的光明前途去了。

　　王也行在屋子里听见院子里的马蹄声，终于还是忍不住爬起来跑到窗口，却只看见了一抹背影闪过大门。

　　她没有再说什么，顺着窗边的一张椅子坐下，泪珠儿顺着脸颊落在椅子上、手背上，她也没有察觉。

　　顾宗茂走后，医馆里的人待她渐渐不如从前了，以前人家以为她是顾宗茂的正经夫人，对她很恭敬。如今看来，只怕连个妾都不是，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拐带来的女人。这些人最看不起的就是没有名节的女人，也最愿意欺负这种女人。

　　那医馆的伙计里有一个年纪大的，因为家穷一直没有成亲，见这个被抛弃的女病人颇有些姿色，就起了歪主意，想把她当老婆。

　　原来在旧时代的女人，一旦离开了男人，犹如野地里的花一样，谁都可以把她摘走。那顾宗茂虽然临走的时候一再强调自己还会回来，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位大少爷是不大可能会回来了。

　　伙计就去求了医馆的大夫，想要带走王也行。

　　医馆的大夫说：“可以，你拿五十吊钱来。”

　　伙计大喜，跑回家里跟老娘一说，老娘虽然嫌弃对方来路不正，然而架不住儿子喜欢，就把珍藏多年的钱都拿出来，又找邻居借了许多，总算凑够了，珍而重之地交给了医馆大夫。

　　医馆大夫指着后院说：“人就在那里，就看你有没有本事把她带走了。”

　　伙计将全身上下都收拾干净，一溜小跑来到王也行的屋子里，王也行身上的病还没好利索，手脚都使不上力气，顾宗茂走后，她也不让别人伺候，因此头发总是梳得乱糟糟的，身上衣服的纽扣也常常扣错。这会儿她正穿着袜子坐在床上，吃一碗甜豆腐脑，饭渣稀稀拉拉地掉在衣服上裙子上。

　　伙计小心翼翼地走上来，说是这间房子要装修，医馆大夫要她另外换一个地方养病。

　　王也行说：“我在这里住得很好，不想换。”

　　伙计皱眉说：“这也由不得你，这间房子租金贵的很，你男人走的时候没有留太多钱，早就不够用了。”

　　其实顾宗茂留的钱足够王也行用一段时间了，只是医馆的人欺负她是弱女子，要吞没她的钱罢了。

　　王也行并不知道这些内情，她的心被顾宗茂伤碎了，没有精力去考虑这些琐碎的事情。于是依言放下了碗筷，低头找出靴子穿上，站起来摇晃了片刻，起身往外面走。

　　那伙计忙抢上来搀扶她，王也行将手微微抬起避开，目光很有威慑地看了他一眼。伙计打了一个激灵，不自觉地矮了一截，垂手跟在后面。

　　伙计嘴里说，整个医馆都要翻盖，要把王也行送到一个偏僻的山庄疗养。

　　王也行说：“没有轿子吗？”

　　伙计不耐烦地说：“也没有多远，走几步就到了。”

　　王也行摇摇头，站在医馆门口的街上，因为长时间没有晒太阳，一张脸显出病态的苍白，她说：“我是大小姐，我出门从来不走路。”

　　伙计一脸要爆发又强忍住的表情，出去借了几贯钱，跑了半天没找到轿子，只找了一只小青驴，恭恭敬敬地请王也行上去。

　　王也行虽然身体弱，身形却十分矫健，一翻身骑在毛驴背上，轻轻抓住马鞍。

　　那伙计唯恐王也行骑着毛驴跑了，遂紧紧抓住缰绳，寸步不离左右。

　　两人慢悠悠地穿过小镇的街道，王也行说太阳太晒了，要伞。

　　当着街上许多人的面，伙计也不好动手打她，只好忍气吞声地赊欠了一把伞，好在他是街上的熟人，人家也愿意赊给他。一面把伞递给王也行，他一面抱怨道：“乡下女人打什么伞，也不怕人笑话。”

　　王也行笑道：“可我是大小姐啊。”

　　出了城镇，沿着官道走了几里地，渐渐看见一处农庄，伙计眼看到了家了，就露出本来面目，说道：“我实话告诉你，我已经从医馆掌柜的那里把你买回来了，你以后到了我家，要伺候我娘跟我，还要下地干活。”

　　王也行点点头，沉吟了一会儿，看了伙计一眼，说：“你多大了？”

　　伙计一愣，说出了自己的年龄。

　　王也行疑惑道：“这么大的年纪娶不上媳妇吗？”

　　伙计便涨红了脸，很羞恼的样子，骂女人都是嫌贫爱富的，嘴里哇啦哇啦都是脏话。

　　王也行听不得脏话，拿起手里的马鞭唰地打在他脸上，直接把他打蒙了，然后说：“行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看你平时干活也算勤快，教你一点人生的经验。”

　　那伙计愣愣地摸着脸上的血，忽然暴怒起来，怒吼着扑过来抢她的鞭子。

　　王也行从容地勒起缰绳，那毛驴后退了几步。王也行握着马鞭指着他说：“你用哪只手碰我，我就砍断你哪只手。”

　　那伙计哪里肯信，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抓她，不料忽然一道黑影在眼前闪过，左手只觉一阵剧痛，鲜血哗啦啦喷涌在地上。那手掌已然断落在草地上，手指还微微蜷曲。

　　伙计大叫一声，跪在地上呼痛，好在他有些医学常识，忙撕下衣服一角紧紧扎住断掉的手腕，以免失血过多。

　　王也行收起武器，原来只是一枚随手捡的刀片。她见对方冷静下来了，就抖着缰绳，一面来回走，一面说：“凡事要多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要把过错都推给别人和社会。找不到媳妇就不找了嘛，好好侍奉你老娘，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了。江湖险恶，女人也没有那么好欺负，今天你拐卖良家妇女，失去的只是一只手，下一次要是遇到别人，小命可能就不保了。”

　　伙计满身冷汗，连连磕头，说：“再也不敢了。”

　　王也行点点头，认为自己以德服人，是个很讲道理的女侠，然后又说：“你重新找个营生吧，你那个医馆今天下午就要倒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