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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夜飞上凤凰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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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雨,江南。
即使是江南一条最不起眼的陋巷,得了这绵绵春雨的无声滋润,也仿佛变得不那么寒伧了。
一条泥泞难行的陋巷里,停着一辆极为华贵惹眼的四轮马车,与这陋巷的环境格格不入。仅那四匹万里挑一的良驹,便见其主人来头不小。马车旁只一个瘦骨伶仃的灰衣首领,外加四个褐衣的家丁。那首领等待多时,看看天色已黯淡下来,便在一间倾斜得快要歪倒的土坯屋门口催促道:“七夫人还未妆扮整齐么?”
未几,一个盛妆的女子自屋中走出,因那屋檐过于低矮,她走出门时还要将头稍稍低一下,屋檐才不至于与满头的珠钗相碰。那女子约年过双十,一双笼烟眉下的眸子带着秋水般的清凉和冷艳,微微翘起的嘴唇似乎无声地宣布,只有她才够资格在这里出尽风头。她在心里告诉自己,哪怕一生中只有这一次风光,还有无数个苦煎苦熬漫漫长夜在前方等着,她都心甘情愿!
女子再也没看屋角那个与她朝夕相处、眼下醉得死烂的丈夫,带着满脸的傲气,旁若无人地来到马车边,立即有一个小厮殷勤地为她掀开帘子。她舒舒地坐上去,故意将窗口的帘栊挑开一角;另一只手却捏一捏怀中的那封休书——初嫁由人,再嫁由身。只有得到这个,她才有足够的理由再嫁。她知道她们骂她其实是嫉妒她,骂得越厉害就嫉妒越厉害,那些个庸姿陋质,她们就是做梦都坐不到侯爷送来的这样豪华气派的车,只能以道德的绳索捆绑她而已。
不远的地方,早已站满了街坊闻讯赶来看热闹的一大群姑娘媳妇,打着红橙黄绿的紫油伞,正交头接耳地小声言论着,仍有片言只语顺着雨丝飘进她耳里:
“呸,不要脸的,自己的汉子还没死绝呢,就喜新厌旧,攀高枝儿去了。”
“成天就会打扮得妖里妖气的招蜂引蝶,简直比潘金莲还放荡三分,怎么那老结巴就没一个像武二那样的好兄弟!”
“原来偷汉子也可以这般风光,真是开了眼界,只怕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
女子大大的眼眶里不知不觉就充盈了泪水,她却竭力不让它坠下,她悄声对那个灰衣首领道:“能否帮我教训教训那群村妇?”
灰衣首领傲然一笑:“这有何难。”话音未落,马鞭便往道路上连连挥去,那绵绵的细雨混合着地上些许泥浆,便似长了眼睛一般向西北方向疾刮而去。这条街道虽名为青石街,却没几块青石,像是突然间下了一场沙尘暴,妇人们个个灰头土脸,咳嗽着躲避泥水,才暂时中断了飞短流长。
待到马车粼粼地驶过陋巷,渐渐凝成一个小黑点,终于消失在一个拐弯处的时候,她们的声音才愈来愈大,终于形成一片唾沫星子的海洋。
她将帘栊放下,右手的手指深深地掐进肉里,双泪猛地倾泄而出,将脸上精心涂抹的铅粉都污了。难道她真是个天生的□□么?她自幼便因家贫被爹娘卖到刘老爷家里,连亲身父母是生是死都不知情。后因刘官人屡次调戏不成,才宁可倒贴,报复性地将她嫁给孙结巴。这老光棍身不满五尺,面目丑陋,脑袋长得扁扁的,半天说不起句完整话,三分不像人,七分倒似鬼,以卖炊饼为生。
有些人生来就像烂泥一般,似乎永远都只该被人无情地踩在脚底,不幸她的丈夫孙结巴就是这种人。他对她的确不错,十天半月才买回来几两肉,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她吃。那又有什么用呢?她还不是被街坊瞧不起!跟这样一个既无长相、又无财势的窝囊废过日子,谁又瞧得起她?有谁知道她的苦楚?她冷哼一声,倘若让她们中的任何一个嫁给这种人,她们说不定连阿猫阿狗都早勾搭上了。
她洁白的贝齿紧咬了一下唇,可如今不一样了,她已经身价百倍,成为侯爷的宠妾。她们如此侮辱她,她一定要让她们付出惨重的代价,让她们真正尝一尝做□□的滋味!想到此,她的嘴角不觉浮起一丝恶毒的笑意。
经过两整日的长途跋涉,第三日傍晚时分,终于来到镇西王府。她正在精心地往脸上施粉,忽听一个小鬟迈着细碎的步子快速来报:“王爷来了。”便强打起精神,迎接王爷的到来。
“哈哈,韦娘,本王盼星星,盼月亮,终于把你盼来了。”一个洪钟般响亮的声音说道,起初还在长廊之间飘荡,转眼之间便已来到厢房。此人五十馀岁,红褐色的脸膛,一大把络腮胡子,浑身的肌肉结实有力,身形勇猛剽悍,一双小眼睛带着几分战场上杀伐决断的专横。即便没有顶盔贯甲,穿着最平常的衣服,在人堆里也显得分外扎眼。
“王爷。”杜韦娘含羞带笑,起身在门前恭候。
王爷亲昵地摸摸她的脸:“唔,比上次见到时瘦了些。看你满面风尘的样子,今日就好好歇歇吧;正好本王还要去前厅会见一位客人,若是太晚,就不过来打扰你了。”
“王爷,”杜韦娘微微一摇螓首,满头的珠钗便随之摆动,发出玲珑悦耳的撞击之声,她娇滴滴地说道,“韦娘不累,能侍候王爷是韦娘最大的荣幸。”
王爷闻言似也有些感动,不忍骤然离开,又说道:“我明白你心里的委屈,就在接你来王府的同时,我已派人将那姓刘的一家二十三口全灭了,只留下一个两岁的孩子,扔给一个村民寄养了;我先前所许的条件,一样都不会少给你,这下你总该满意了吧?”
“谢王爷隆恩!王爷的大恩大德,贱妾自当永志不忘!”泪水又一次夺眶而出,她终于出了这口恶气。她想使自己高兴起来,却怎么都没有一丝胜利后的喜悦。因为她当初所受到的屈辱,已经深深地刻进她的记忆里,像影子一样摆脱不掉了,并不是杀了人就解恨的。
“好啦,在本王的府邸,以后再也没人敢欺负你。”王爷用坚实有力的臂膀把她紧紧搂进怀里,令她有一种温暖的安全感和幸福的归宿感。就在她还迷蒙地沉醉其间之时,王爷已经推开了她,“我今晚真有重要的事,明日一定前来。”说罢不再停留,一阵风似的走了。只有他心里清楚,他其实并不是会见什么客人,而是夫人得知他又娶了小,跟他大吵大闹,他不得不撇下娇妾去哄她。——若不是看在那个母老虎是权倾一时的杨丞相之女份儿上,他早就休了她!
稍过片刻,与此相隔数间的厢房中,隐隐传来一个女人肆无忌惮地大喊大叫大哭大闹,还有王爷小声的哀求讨饶声。大约也只有三书六礼聘来的女人,才敢如此理直气壮吧!杜韦娘的身子骤然冷下来,终究,她只是他的一只可有可无的花瓶而已。他除了有钱有势之外,跟刘老爷、孙结巴没什么区别,她不过是从一个虎口跌到另一个狼窝里,无论她怎样挣扎,都永远逃不脱男人对她的玩弄……她不觉悲从中来,猛可里呕出一大口酸水。
八个多月后,杜韦娘在梁王府产下一子。她从昏迷中醒来,第一眼就发觉婴儿的脸跟那个丑八怪父亲有着惊人的相似。“阿香,快拿一盏烛台过来。”杜韦娘以微弱的声音唤着一个丫鬟。
“是。”那丫鬟应声端来一盏丹凤朝阳的烛台。杜韦娘仔细地审视着这个襁褓中的孩子,但那凹陷的鼻梁、半睁不睁的双眼、扭曲褶皱的脸型、扁得有些奇怪的脑袋,却跟孙结巴没有什么区别,只是整体五官比他缩小了一倍。她又查看他的身形,感觉似乎也比常人矮短些,她突然感到一种极端的恶心。
正在这时,婴儿哇哇大哭起来,小鼻子小眼扭曲得挤在一处,使得那张脸更加丑陋。却是她的手不小心将烛台倾斜,一大片烛泪滴正在婴儿的右腿上。她慌忙将烛台扔在地上,为婴儿擦拭,把□□塞进他的小嘴里,那孩子却不管怎么哄都哄不好。
“别哭了,再哭我掐死你!”她不由自主地冲出这一句,甚至真想将他一把掐死。婴儿像是被吓呆了似的,既不哭,也不吃奶,只是用一双小小的、亮晶晶的眼睛瞪着她。这种眼光令她感到一种敌意和陌生,使她心里疙疙瘩瘩的。
这时王爷闻讯赶来,爱怜地责备道:“看你,是怎么哄孩子的?”
杜韦娘不吭一声,半晌方平静地说道:“派人把这孩子悄悄送到孙结巴那儿去吧,毕竟我跟他夫妻一场,也算是给他留下一点骨血。”
“这……”王爷目露惊讶之色。
杜韦娘淡淡地说道:“我计算过日子,他不是王爷的亲骨肉。”
王爷道:“我早就猜到他不是我的儿子,但你毕竟是他娘,看在你的面子上,王府并不多他这一个。我听家丁讲那孙结巴以卖炊饼为生,仅能糊口,这孩子恐未必养得活。”
“至于养不养得活,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杜韦娘双眉一挑,“我不想见到这张脸,看到这张脸,简直比杀了我还难受。我不想跟以前的生活有一丝一毫的联系——恳请王爷成全!”她拖着虚弱的身子下床,挣扎着跪倒在王爷面前,不慎一头栽倒在地。
王爷连忙搀起她,杜韦娘却浑然不顾疼痛,不依不饶地俯伏于地,泪痕满面:“请王爷成全。王爷若是不答应,贱妾是不会起来的。”
“唉,你这是何苦呢!你提的要求,本王哪一次不是尽量满足?”王爷怜惜地将她抱上软香榻。
直到婴儿被抱走,她还心有馀悸地想着那双稚嫩的眼睛,“也许他是我命中的克星。”她自言自语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