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荒地不老》鸾烟

1、序章

　　自从于麦说社区新开的那家蛋糕店里的草莓布丁和炭烧咖啡味道比家里做的好之后，陈去华的心情一直处于低落状态。他是成熟稳重的大人，对于于麦的口味不多做评价，只是以一种高高在上的谦和态度请于麦多吃一点“营养丰富的”食物，比方说不会在蛋糕店出售的蜜汁羊腿、黑椒牛柳，当饭桌上出现水煮鱼时，于麦终于忍不住冲到洗手间大吐特吐起来。
　　“是水煮鱼，于麦，鱼是很好的食物，你不能一辈子不吃鱼。”陈去华冷眼旁观，做着无谓的劝解。从他认识于麦的那时候起于麦就不吃鱼，将来也不会改变，所以这件事从头到尾毫无意义，但陈去华显然乐在其中。
　　于麦漱完口，用力瞪了陈去华好几眼，觉得这个笑话一点也不好笑。“大概你觉得一切有血液的动物都是很好的食物，区别只是猎食和善后的难易程度。”
　　陈去华想了想，点头承认：“事实上，确实如此。”
　　于麦跳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听着，我不吃同类。只是房东和房客的关系，我和你这个冷血生物完全不一样。我是纯洁善良的人鱼，是人鱼中的王子，纯洁中的纯洁，善良中的善良……”
　　“用学术的眼光看，首先，人鱼是冷血动物，而僵尸是温血；其次，我和那些食物不是同类，你和水煮鱼也不是。”陈去华夹起一块鱼肉，动作缓慢到能让于麦看清那上面的每一条纹理。“除非你告诉我人鱼是由水煮鱼进化来的。”
　　于麦又有些作呕，闭上眼睛用力扭开头，总算勉力压制下去。“我讨厌自己也有的东西出现在碗里。”
　　陈去华先生意识到现在就是适可而止的时候，他端起尚热气腾腾的汤碗打算放进冰箱，然而总不会有人去吃，最终还是逃脱不了丢进垃圾箱的命运。陈去华想到做这盆鱼花了一个多小时，不禁深为自己不值，但于麦已经吐了今天的午饭，总不能让他连早饭也吐出来。
　　“我还是很心疼他。”成熟稳重的陈去华先生非常欣慰。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这份爱恒久不变，且历久而弥新。很久之后，他在心里加上一句：“如果麦麦喜欢我做的饭菜而不是什么新开的蛋糕店里的垃圾食品就更完美了。”

　　草莓布丁和炭烧咖啡不是垃圾食品，至少没有汉堡可乐炸薯条垃圾。
　　蛋糕店的高老板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他和往常一样，打烊的前一个小时把剩下的几个颜色形状各不相同的甜点放在一个盘里，叹了口气，怀疑今晚和明早又要一个人吃卖不完的点心度日。每思及此，高老板的心态就分外苍凉，对于自己弥补童年梦想开一间小蛋糕店的行为鄙视起来。如果自大学毕业以后脚踏实地找一份工作的话，说不定已是IT精英。IT业虽然是泡沫经济，总比做蛋糕实际许多。
　　“老板，黄伯来了，明天是不是少要一袋面粉？”
　　“老板，贵叔说最近禽流感闹得厉害，是不是把鸡蛋换成别的什么材料？”
　　事情永远也做不完，高老板没有多余的时间来缅怀过去展望未来，也不能一直考虑晚饭能不能不要是蛋糕。高老板一旦不去想他的晚饭，就立刻兴致高昂，原本灰暗的几乎消失的身影也明朗起来。“叫他们等一下，小江过来看场，我到后面去说。”

　　陈去华在这家店前面已经站了很久。
　　恶俗的粉红色招牌，恶俗的粉红色蕾丝花边的窗帘，恶俗的圣诞节气氛，恶俗的写着晚八点后半价的大招贴。
　　陈去华呼出胸中的沉闷滞气，郁郁的心情一扫而光。
　　“果然是低下的品位。”他不知不觉把心中所想说出口，点点头，慎重的再次肯定自己的想法没错。喜欢上这样的店里的食物的于麦品位有问题。想到这里，陈去华不由得伤感起来，和于麦共同生活了几个世纪，却丝毫没能改变他幼稚的思维模式，坏毛病倒是多了，这对于身兼抚养教育数职的长辈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失败。
　　“多谢你的评价，我深表赞同。”斜靠在柜台上的刺头青年懒懒喷了口烟，“你不像个买蛋糕的人。”
　　板着面孔，一身米白色式样中规中矩的西服，确实太华丽了，说不定华丽是僵尸先生的习性之一，因此电影里的吸血鬼美艳不可方物，且男女通吃。
　　陈去华咧开嘴笑道：“你也不像个卖蛋糕的。”
　　“我当然不是卖蛋糕的，”青年叼着烟，腿抖得像八级地震，脸上绷出两个酒窝，“我是看场的小弟，又叫打手。”
　　“蛋糕店有打手？”
　　“你面前就有一个。”
　　陈去华点点头，有些伤感。这个世界果然变了，以前的好日子再也不会重来。社区里的蛋糕店这样不起眼的行当也雇用起打手来，而这个眼睛大大脸圆圆的小青年竟然从事这个行业……作为一个长者他很想规劝两句，但看刺头青年猛吸两口烟把烟蒂丢在地上用鞋底碾碎的狠辣劲，最终放弃了。他已经忘了起初的来意，看了眼伶仃散放的几个式样各异的点心，说：“粉红色的那个，给我包起来。”
　　“至少知道名字吧，那个是草莓……”高老板出现的很及时。然而——
　　“闭嘴！”刺头小青年用力拍桌，抄起一个方盒装好“粉红色的那个”，怒气冲冲地教训道：“没有人该知道这个东西的名字，它是吃的吃的吃的！不是用来叫的！明天你再在客人面前提什么名字起源做法含义把人烦走，我们的生意就别想做了！”
　　高老板一脸灰败，默默垂下头。

　　江正宝狠抽一口烟，坐在厨房外的地板上。十分钟以前五六个黑衣黑裤的男人找上门来，丝毫不管高老板微弱的“厨房是神圣的”抗议把老板推进去。
　　“少主，龙头说了，命是天生的，你生在他家就要认命，几百兄弟的生计维系在你的身上……”
　　相当严肃的气氛嘛……
　　江正宝用左手抓抓头，把烟蒂踩灭，换右手抓抓头，皱着眉头思考良久。他太沉浸于自己的思绪中，以至于不知道何时厨房里已演变为无声的对峙。
　　“总之，少主你再怎么不甘愿，还是非回去不可的。”黑衣人丢下这么一句话，然后一个接一个沉默整齐的离开。
　　高老板走出来时，江正宝还在抓头。
　　“其实他们……唔……”
　　“事先声明，如果你要跑路，先给我算了这个月的工钱。”江正宝表情凶狠，一掌拍在门框上。
　　“跑路？”
　　“难道不是借了高利贷吗？我知道你有困难，但是我的处境也很困难。你看，除了这家店我就无处可去，连租房子的钱也没有。”江正宝絮絮叨叨越说越多。
　　“知道了，会算给你的。”装傻很难。高老板对这一点深有体会。他发自内心地感谢小江给他找的台阶，并确定了貌似小混混的江正宝内在实在是温柔体贴的人。然后他忽然想到这是由于小江丝毫不想介入他的生活，于是心情又灰暗起来。

　　“阿sir，我已经说了很多次，那个小方盒里的确有包白色的粉末，是奶精，和草莓蛋糕一起吃了。”
　　“我也听了很多遍。”
　　“我必须回家。”
　　“现在还不行，48小时限制。”
　　“陈大哥会来接我。”
　　“那就等到他来。”林离笑得有些得意。同是涉案人员的陈去华现在也脱不开身，他有足够的时间审讯看起来比较好对付的于麦。
　　他知道于麦没有说谎。敏锐的嗅觉告诉自己陈去华和于麦都不是正常的人类，所以他好奇，既然和案件无关，于麦眼中越来越迫切的慌乱从何而来。
　　“你是孤儿？”林离保持平淡语气。
　　于麦警惕的瞪他。
　　“闲聊。”林离微笑，别有用心，抬手看表。“还有三个钟头下班。你愿意一个人待在这里，还是和我聊聊打发时间？”
　　“也曾经不是。”
　　“真巧，我也是。”
　　哪里巧了？！
　　“于麦，21岁，性别男，住址……我们好像还漏了什么，”林离用笔敲击桌面，问：“种族呢？你该不会正巧是人类吧？”
　　于麦倒吸口气。震惊过后他迅速镇定，选择了一个模棱两可的反问句：“你不是？”
　　暴露身份无疑是危险的。他的族群一直是人类追逐捕猎的对象，这是说如果它们不小心被发现踪迹，那必然是好的猎物。假使它们还不小心唱起歌，传说中诱惑水手走向死亡的塞壬的歌声，境况就更危险了。自从某部漫画宣称吃人鱼肉可以长生不老，人类对他族人兴趣显然上升到了另一个层次，一个导致整个族群灭亡的层次。
　　不管怎么说，世界上还有一只人鱼，且年轻英俊，没被盖着白布单送进实验室，也没放在水族箱里展览，多么暴殄天物！——小人鱼心里讽刺的想。
　　“如果你告诉我你是什么，”林离狡诈的笑了，显示出他族类的秉性，“我就让你摸我的尾巴。”
　　于麦抿紧嘴。身体上的不适强烈到无法忽视，他心情很悲惨。想了一会儿，抬头：“我想问，你介不介意和男人接吻……”
　　“喔哦~”林离怪叫一声，露出欠扁至极致的表情，“从原则上来说我当然介意，但如果你坚持我可以勉为其难当作人工呼吸。”
　　“事实上就是人工呼吸！”于麦涨红脸更正了之前接吻的说法。于麦一直是个乐观主义者，从他吃掉那包白色的粉末时，他的人生便遇上了意想不到的转折。事实上任何人的未来也是无法预料的，就这一点来说于麦并不比大多数人境况悲惨，只他自己以为如此，并陷入深切的自怜当中。

　　“所以归根结底这是一件无益又无趣的事情。”陈去华凝视着杯中打着旋的奶油，没有喝下它的打算。
　　“不管怎么说漫长的人生中有个伴侣总不是什么坏事。于麦的优点虽然不太多，好在你至少不用担心他比你先死。”
　　“是的，我不会死，他也不会，实际上我的烦恼正是这个。我到达了一个终点站。”陈去华无声地叹了口气，“但他作为人的人生好像才刚刚开始。不，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失去他，就我所知这世上可永生的活物只我们两个，而他的体质决定他必须得有人照顾。”种种必然的事实让陈去华先生不得不和人鱼在一起，不能把失去家园的小人鱼丢在大海中像条独居的鱼类那样无依无靠的过活，亦不能任由他独个儿留在会对他做出种种不利举动的人类当中。所谓的两难也即是如此。
　　陈去华留下没有动过的咖啡，离开了这个昨天第一次光顾就给他带来麻烦的蛋糕店。
　　十分钟后，另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站起来结账。可能是吃了过多的甜食，他的胃有些发涨，头脑也有些昏昏沉沉，但他仍拿出数目刚好的钱币放在柜台上。
　　月色正好，刚和老朋友聊天完毕的男人心情还算不错，走到红色跑车前。
　　他的心情转变的很快。
　　“Oh！Shit！哪家死小孩划花我的车！！”

　　林离用黑大衣包好在地上啪嗒啪嗒敲打的鱼尾，如果一早知道于麦的本来形态是一发不可收拾不泡水变不回人，他会把互相看原形这件表示友好的事情挪到自己家里做。于麦很久以后才告诉他自己现形的原因是人鱼不能离开水超过24小时，并不是因为他提出要求，如果不是刚好时间到了，他就算磨破嘴于麦一样不予理睬。当时林离并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的要求让自己不得不抱着一个超过70公斤的东西搬回家，其中大部分重量是那条包在大衣里的尾巴。
　　——谁会想到于麦的原形竟然不会走路呢！
　　“他生病了我送他去医院。”林离怀里抱着下午刚抓来的年轻英俊的嫌疑犯对每一个露出了然眼神的人说道。其实他不必费心解释，同事们都得到一个共同的但和他的解释全然无关的结论。
　　实际上他带于麦回了自己家。非常巧合，和其他所有同事的猜测一致，在这事件中他们的推理判断能力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就像林离对他们的、之前他们从来没有达到过的要求，真是可喜可贺。

　　“然后我在他家浴缸泡了一夜，就是这样。”于麦的情绪低迷。林离家的浴缸造型不太合意，水温也并非熟悉的，这让他很不舒服。
　　“你知道他是什么人？”
　　“你怎么像个女儿跟野男人跑掉的老爸一样。”于麦指指电视正在上演的八点档伦理大悲剧，打了个哈欠，露出一口白牙。电视里的台词相当熟悉，依稀就是陈去华刚说出的那句。
　　像个女儿跟野男人跑掉的老爸一样……
　　女儿跟野男人跑掉的老爸一样……
　　女儿跟野男人……
　　老爸一样……
　　陈去华手一抖，半杯热茶泼在左手上。他面色不变借着桌巾悄悄擦去。好在桌巾颜色深，不大看得出来。
　　于麦见他没有说话，又打了个哈欠，自顾自进浴室放满水泡进去。

　　与此同时，某社区的某蛋糕店。
　　心情抑郁的高老板脸色一如既往地灰暗，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信封上没有邮戳，显然是有人直接送到店里来。他努力想读懂信里的意思，却失败了。
　　寥寥数语。
　　“哼，现在为你的无知感到后悔了吧，跪下来给我磕头认错，我依然承认你继承人的地位。
　　你老子。”
　　高未敏站了好一会儿，决定把这封信烧掉。

　　江正宝习惯在廊下抽烟，店铺的前场和厨房都禁烟。他抽完一支，又点上一支，吸了两口，皱起眉想到自己吸烟太过频繁，恐怕有肺癌之虞，不太情愿地把烟掐熄放回烟盒里。
　　黑衣人又来了，相较于前一次的肃穆，每个人脸上都有些喜色，
　　“你知道的，这次的事情只是一个提醒，还是回家去吧。”
　　“我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事。”
　　“就是那包东西，少主您被条子盯上了。”
　　“哦，那个啊，是个误会，警方把奶精当成白粉了。”
　　“怎可能，那包东西是……”
　　“是什么？你们放的？”
　　“并不是。”黑衣人有些尴尬，又问一句：“条子……警察说确实是奶精？”
　　“是啊，已经结案了。”高未敏单纯地微笑了，“警察找到那个包装袋的时候，东西已经被于麦吃下去，那个年轻人被观察了两天，没有中毒的反应。话说回来，吃奶精怎么可能中毒呢。”

　　黑衣人仍像上次一样排着队整齐而沉默地离开。

　　江正宝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这天气，好像渐渐热起来了，空气中隐隐流动着春的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