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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承幽音 ...

  •   围观的群众倒不会被老鸨的几句呵斥劝走,正主儿还在地上坐着呢,他们要走了,青年该多寂寞啊,洛阳人其实一向都这么善解人意。

      青年还在抱着香囊呜哇呜哇地哭,布料褪色的朱砂红糊在他狰狞的脸上,其状惨不忍睹。

      冷不丁听到开门的声音,他大喜过望,扔下香囊就往上扑,八爪鱼一样缠住了走出来的人:“我就知道你舍不得看我受苦。”

      嗯,手环在腰上,稍稍有点粗?初云姑娘可是出了名的纤腰一握,大概最近玉楼春换了掌勺的主厨,不小心吃多了,情有可原。

      嗯,手继续往上摸,一马平川?初云姑娘可是出了名的襦裙系口下一派引人遐想的雪白风光,大概是摸的地方不够高,可以接受。

      青年的手还没来得及再往上挪动分毫,就被人用两指夹着提留起来,清雅的男声略带尴尬:“那个……公子对我的情意,我心领了。只是男男授受不亲,你我之间,绝无可能。”

      青年在群众的哄笑声中烫了手一样缩回来,放到衣袍上蹭了两下,又扑回去捡起香囊,继续嚎得声泪俱下。谢承音也随着人群一起笑,脑袋上就被隔着帷帽敲了一下。

      “不要这么投入地看八卦,不是淑女所为,”云韶挑着眼角教育。

      她声音中还有没收回来的笑意的尾声:“公子也好兴致呐!”

      “乱想什么,我去查点事情,顺便帮他们校理琴弦,顺便再……”

      “再什么?”谢承音追问。她对云韶有种说不出来的亲近感,交谈中也不由得流露一丝属于她这种年龄的少女,真正的俏皮活泼。

      “收点钱,”云韶眨眨眼,“可别想歪啦小姑娘。你是来找我的吗?走吧。”

      他腰间的白玉带上,系着朱红锦缎的香囊,金线绣的双莲并蒂纹样,传出一丝桃花香气。

      上东门大道上临街而立的“绿绮阁”,是一座小巧的单层木楼。流畅活泼的叠瓦屋檐是隋时制式,门楣上细密精巧的忍冬草纹又带着浓厚的西域风情。辛辣的合欢香味漫过窗棂紧闭的正楼,在后院延伸出一笔苍翠欲滴的园林绿意。

      谢承音本来就起得有些晚,又在玉楼春门口看了一场热闹,跟着云韶回到店铺时,已接近落日时分。

      夕照从蒙着薄绢的雕花窗棂中透进来,白瓷莲花灯座上早早亮起烛火,把细碎的光芒投射在云韶的眼睛里,也映得他唇角微笑的弧度越发柔和:“漂亮的小姑娘,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呢?”

      “谢承音”。

      “今来卧嵩岑,何幸承幽音,真是个好名字!”

      “没有那么风雅的意思……不太像中原的风格吧?我倒觉得还是姐姐们的名字更显得大家闺秀一些。”少女犹豫着伸出手:“不过我不是来买东西的,这个符号,公子您知道是怎么来的吗?”

      云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走到长案边坐下,拿起身侧的古琴,随意地撩了几下琴弦。

      零碎不成调的清响流泻而出,半陶醉的笑意让他瓷器一样清冷的容色突然生动起来。

      他似乎有些答非所问:“这些可不是寻常的商品,琴、筝、萧、笛,音乐描摹人心,而人心——寄托了妄念与深情。我所出售的可是具有窥视人心力量的,可怕的东西。”

      那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蛊惑意味,命令道:“四处看看吧。”

      随着琴音点尾掠过的方向,小小的国度展露出全部的姿态。

      螺钿贴花的紫檀木琵琶,漂浮着团团墨绿纹絮的横吹笛,描金翠藻纹的凤首箜篌,桐木琴身上繁杂富丽的镂金雕饰在烛火下明暗不定,但依然可以想见晴光照射时像火焰跳动的风采。

      狮螭耳香炉里正冒着袅娜的轻烟,带着岁月幽暗气息的残谱、丹青褪色的长卷,没有任何修饰地堆叠在木架上,姿态不知为何流露出些许凝滞的哀愁。

      而青衣的商人,放下古筝后就没有什么更多的动作,既不热切,也算不上形容冷漠。

      他只是懒洋洋地靠在鸦青团花坐垫上,嘴角噙着一成不变的笑容望向谢承音。那漫不经心投来的目光,又似乎穿透过少女,遥遥地摹画着什么秘而不宣的过往。

      或许是月色和织光彼此映衬太过于璀璨,谢承音有些沉浸在这些珍贵的物件之中,她的视线在琳琅的商品上逡巡,突然就愣住了。

      乍看之下,那不过是一把很寻常的箜篌,乌木的面板纹理暗沉,绘着小小的女子背影——罗衣璀璨,瑶碧华琚,掐丝白银曲屈转折,勾勒出重山静水的深延。

      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看去。

      那东西还在!

      模模糊糊的一团光晕,将乐器镀上一层极温柔的莹润感。或许是经历了洛河边的一连串幻境,又或是手背上似乎具有莫名守护力量的印记鼓舞了谢承音,她试探地伸出指尖。

      起初刚碰到一点点边缘就很快缩回来,把手举到眼前观望半晌,又闻了闻没有异味。第二次便伸得更朝里了一些,直到毫无阻碍地从光晕中间穿过。

      云韶看着女孩小心翼翼的动作,不由得好笑:“怎么真跟小七一样……”

      似乎并不是存在实体的精魅。

      手背上的印记发光时,她突然听到一丝袅娜的琴音。

      若断若续的琴音并不十分优美动听,甚至不如方才云韶随意拨弦流泻而出的调子,但却有一种不带矫饰的悲伤,还有……想要倾诉什么的渴望……她眼前快速地闪过一些画面,不过看不真切。

      “阿音?”云韶的声音打断了琴声的倾诉,谢承音大梦初醒般回头。

      她蓝色的杏眼中浮起一层淡淡的水汽,凝结成珠泪,手忙脚乱地去擦,冷不丁听到云韶问:“你看到什么了?”

      “河……很宽广的河,有人在正中间,溺水了吗?我、我看的不清晰,画面太快了。”谢承音说得结结巴巴。

      云韶走过来,本想再揉一揉她的脸,又忍住了:“我果然没看错呐。阿音,你要跟着我学琴吗?”

      ——可能是被云韶毫不做作的温柔嗓音所蛊惑了,谢承音先是下意识应承下来,随后才问:“没看错什么?”

      “音乐描摹人心,而人心寄托了妄念与深情。”云韶笑着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古琴有灵,有缘之人才能窥见。能感知到这种灵气的存在,就能与乐器、旋律、乃至听你弹奏的人产生共鸣。”

      “你想知道我从这架箜篌上看到了什么吗?”乐器铺的老板眨了眨眼,卖了个关子。
      语罢,不留给少女追问和回答的时机,他又快速切换了话题:“带着帷帽拜师可一点都不礼貌,店里准备了干净的女子衣裙,我去拿来给你换上。”

      谢承音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她不擅长反驳他人的恶意,面对云韶好心的劝说,也同样不知如何拒绝。

      犹豫良久,她还是乖顺地换上了云韶递来的衣服,反正……只在店里这一小会儿穿着就好了,不走出去。

      鹅黄罗裙,红线绣花瓣纹的小袖短衫,那慌忙把锦帽扯下的动作不小心牵动发丝,令她发出一声小小的惊呼。少女犹豫了半天,才抬头注视云韶,脸上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真是清冷又美丽的颜色,像凝结在月下的霜雪一样。”

      “你……不觉得怪异,也不会讨厌吗?”谢承音小心翼翼,掂量着开口。

      她的母亲是波斯人,父亲是中原人,可生出来的小孩,头发颜色既不是西域常见的砂金色,也不像中原人一头黑发。父亲说西北二市的胡人商馆里,也没见过她这样的,姨娘和姐姐认为这是不详的征兆,一直不太喜欢她。

      为了不给家人带来过多的困扰,也不耐烦走在路上被指指点点,谢承音平日出门总会束起头发,藏在帽子里,所以也习惯了以胡服装束示人。

      “昨天下午在水边,我被一个秀秀气气的公子救起来,本来想好好跟他道个谢,但是发现帽冠歪了头发露出来了,怕吓到人家……话还没说几句就跑了。”

      毕竟只是个十四岁的小女孩,说到这里时谢承音已经掩饰不住心中的委屈:“其实我很羡慕姐姐们的软罗轻纱啊。”

      云韶没有回答,店里的氛围安静极了。

      这样的安静,她已经很习惯了。

      不和姐姐玩耍,也没有交好的商户人家小姐,不去母亲院落里的时候,她基本上都是独自坐在满园子幽绿的墨竹之中。读书、摹字帖,有时候也会弹琴,把书页翻得哗哗作响,似乎这样就可以遮挡那些无处不在的竹影缭乱的声音。

      寂寞的声音。

      谢承音静静地想了会儿,又突然意识到这种行为在陌生人面前的失态,急忙道歉:“不知不觉竟然抱怨了起来,还请云公子不要介怀。”

      ——介怀?怎么会介怀?

      “有什么好遮掩的呢,那些不能欣赏的人,包括你的父亲和姐姐,是他们愚蠢短视才对。这么漂亮的小姑娘,就应该仰起头骄傲地走在路上。”

      他一边说着,一边拿起那架箜篌放进白色绫布锦袱里,扔到女孩手中:“走吧,关于你昨日那场河底幻境,也到了该落幕的时候啦。”

      踏出门的那刻,突然有夜风穿堂而过,翻动云韶摊在桌案上的书页,页面微微泛黄,上面有一行字被朱笔圈了出来:

      “上加尊号曰圣母神皇。秋七月,大赦天下。改‘宝图’曰‘天授圣图’,封洛水神为显圣,加位特进,并立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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