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收古董中》北有渔樵

1、第 1 章

　　稀松的阳光从梧桐树顶散落，将道路分为明暗两边，运送木材和水泥的重卡碾过窄巷，扬起一片尘土，继而往更加难行的地方开去，这一路跌跌撞撞，很像个蹒跚学步的孩子，随时能摔个四轮朝天。
　　大型车辆臃肿的身体最终被卡在巷子口，不过一会儿的功夫，阴暗潮湿的青苔就像要拓展领地，开始往锃亮的车轴里钻。新来的司机骂骂咧咧了两句，只好一路开着“倒车请注意”的喇叭，又从这儿退了出去——
　　明明驶过这巷子口，就能窥见另一条路的热闹与繁华，可那梧桐树的光影厚此薄彼，硬是隔出了远近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莫勤俭穿着略宽松的警服，夏天炙热的空气在他身上闷出了汗渍，他的头发湿漉漉地黏在脸上，因为汗实在流得太多，银边框的眼镜起了一层雾，莫勤俭随手将眼镜取下来，用衣服袂擦了擦……
　　摘了这副眼镜，才露出莫勤俭那双微微低垂的眼睛来，睫毛向上卷翘着，因为浓密，根部有一层自然的阴影，他下巴瘦的有些尖，但整个人并不脱相，擦眼镜时看起来斯文乖巧，还有点刚出大学的朝气。

　　擦完了镜片，莫勤俭不自然地眨了眨左眼，又将这副看起来有十斤的框架带了上去。

　　眼前的重卡“吭哧吭哧”才倒了一半，这巷子是青石板铺得地面，出去明显没有进来方便，那司机眼瞅着又咕噜出一句脏话，余光从后视镜里瞥到了穿制服的莫勤俭，赶紧扯开面皮子笑了笑，“辛苦了，辛苦了。”

　　莫勤俭在巨大的发动机轰鸣声中举起手指了指，告诉司机他要去对面的宅子，那司机会意，看了一下车缘跟这大宅子的距离，脸色瞬间有些红，他又吆喝一声，“小同志莫急，我马上就退出去咧。”

　　这司机虽说是新来的，但技术还算不错，车离宅门上的铜环不过数寸，硬是给他挤了出去，还丝毫没有伤着——
　　这巷子虽然看起来老，老得几乎半死不活，好像一个进了棺材的人，靠着棺材板上两个孔分晨昏喘气。
　　但老东西有老东西的价值，这儿随便一块瓦，都值这辆卡车的钱，真撞坏了可赔不起。

　　住在这片巷子中的人非富即贵，也不知怎么兴起的“大隐隐于市”，有钱人就喜欢买罪受，放着两条街外的高楼大厦不住，非窝在这黏腻腻湿哒哒的小巷子里，这门口一年到头连阳光都见不了几次。

　　莫勤俭湿透的警服贴在背上，汗已经凉了，他随着巷子里吹过的穿堂风打了个冷颤。

　　几天前，莫勤俭接到了一通报警电话，说是清平路附近已经发生了几起失踪案，不过电话里的人说得不清不楚，一会儿解释几起失踪案里，有一起失踪的是狗，一会儿又嘀嘀咕咕，说是看见了妖怪，随后就把电话挂了，留下莫勤俭对着听筒饱含热泪。
　　他差点一边喊着“爸爸，你说明白点”，一边隔着电话线给报案人跪下。

　　门敲了很久，里面陈旧复古的木栓都松动了，“吱嘎”一声开出一条缝来，莫勤俭凑近点，勉强能看见里面。
　　这宅子是蔡家的旧宅，在这罗浮市里，蔡家的势力就像头顶上这片天，高兴时大太阳，不高兴时还是大太阳，普照到角角落落甚至是砖头缝里，务必让一只翻土的蚯蚓都知道翻得是谁家土……
　　两条街区外正在建的世贸广场就是蔡家产业之一，除此之外时尚、影视、教育，水产养殖……近十个产业都在蔡家名下，可以说没了蔡家，罗浮市就要瘫痪一半。

　　原先这旧宅里住得是蔡家家主蔡济北，然而八年前，这清平路上也发生过一次失踪事件，蔡济北与此处的仆人通通不见了踪影，反而是一个姓裴的年轻人鸠占鹊巢，还吞了蔡家几处产业。

　　这事发生时，莫勤俭在上学，当时震动过整个罗浮市，据报纸上说，还成立了一个什么专案小组……只是后来蔡济北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掘地三尺也没找到任何线索，这全是人才的专案小组也就搁置了，几年后人才七零八落，其中有一个不思进取的成了莫勤俭的师父。

　　蔡家旧宅对着门的是一个院子，中间用方方正正的石板铺出一条路来，上下左右一水的绿油油，从门缝里晃一眼看过去，将莫勤俭的眼珠子好一顿污染，之后看什么都带着一层朦朦胧胧的绿光。
　　院子里除了这阵惊天动地的绿，沿着石板路的两侧还各放着四个水缸……拢共八口大缸都灌满了水，种着些无人看管的莲花，这些莲花恐怕是野生种，坚韧的很，三伏天冷森森的鬼地方，也能开得缺心少眼。

　　莫勤俭曲起手指，又拉动门环扣了两下，终于惊动了里面的人——
　　现在的蔡家老宅里就住着一个少爷，姓裴名昭，也算罗浮城里的名人。他手里掌控着蔡家三分之一的产业，蔡家人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也曾想过找他麻烦，结果这麻烦就像水泼进了鼓风机里，回头盖了自己一脸，甚至还牵扯出蔡家几桩涉嫌人命的丑闻。

　　蔡家老宅这么大的地方，里里外外也没有一个照应打扫的人，空旷中生出寂寥与荒凉。裴昭出来时，全身笼罩着一层神圣的绿光，像棵盆栽成精，他站在石板路的尽头，只淡淡扫过门缝一眼，就让莫勤俭十分不自在地咳嗽一声。

　　“不好意思打扰了……最近接到报警，说清平路上发生了失踪案，我只是想调查一下。”莫勤俭道。
　　他又不自然地眨了眨左眼，瞳孔像是受不了夏天猛烈的阳光，竟如某种猛兽般缩成一线，灿金的颜色从眼角泄露出来，片刻之后恢复如常。莫勤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又道，“为了你的安全，能否让我进屋看看？”

　　里面没有动静，裴昭还是站在原地，他微微皱着眉，垂在身体两侧的手握成拳，指尖无意识的嵌入肉中，而手背因为用力过大而看见几根鲜明的青筋。

　　作为这罗浮市里数一数二的富商，裴昭的脸色实在过于苍白了，几乎看不到半点活人的血气。他的眉眼很平，呈现一种渗人的锋利，鼻挺而高，嘴唇紧紧抿着，只能看到面上一层极为浅淡的粉色……这副长相其实非常冷漠不好亲近，可偏偏裴昭的眼角生来泛着桃花红，还有一点伤痕，远看就像点了朱砂的泪痣……
　　所有的冷漠瞬间都成了隔船烟雨，无端生出风花雪月来。

　　裴昭的身上透着种薄薄的杀气，他就像一个捍卫领土的鹰隼，对着门外的人释放出一丝戒备与警告，然而莫勤俭不知是脑子被掏空了还是纯粹找死，竟然老大不客气地伸手一推门……
　　这老房子的门早就合不拢了，到现在还能挡在莫勤俭的面前，纯粹是仗着贵——万一碰坏了，他一个政府部门的小可怜，只有市里三瓜两枣的补贴，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

　　门被这么轻轻一推，就软骨头似得敞开，穿堂妖风糊了裴昭一脸，莫勤俭也不往里走，隔着十几米假惺惺地嘟囔，“今天这风真是喧嚣啊，竟然连门都能吹开。”

　　“这位警官，屋子是我的私人财产，你只要一条腿进来，明天这新闻是写成——国家公务员心理变态，仇富仇到蔡家老宅，仗势欺人呢？还是罗浮市最年轻的亿万富翁私人作风不检点，意外报出与公务人员有染呢？”
　　裴昭穿着一件宽松的丝绸睡袍，肩膀一动，睡袍就滑溜下来，一半还撘在肩上，另一半已经掉到腰际，露出隐隐的腹肌和人鱼线。

　　莫勤俭心里暗暗骂了声“妖孽”，脸上却笑起来，他本身长得好，笑起来还有酒窝，甜腻腻像加了糖的米酒，也像自由向阳的花。

　　莫勤俭和裴昭不是什么陌生人，很多年前莫勤俭还是个孩子时，就被家里的长辈领着，曾经来过几次蔡家的老宅。

　　罗浮市的蔡家家主蔡济北，表面上光鲜亮丽，把持着经济命脉，私底下却将一个年幼的孩子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中，小屋坐南朝北，窗户开的只有巴掌大，能够通风送饭，除此以外只能透进一个月亮。

　　那屋子里关的就是裴昭……莫勤俭隔着窗户曾跟他说过两句话，当时也一度好奇，这跟他年岁相仿的孩子为什么会住在监牢一样的地方，是犯了什么过错，重到打屁股都过不去。只是家里长辈不愿意说，他也不好去问蔡济北。

　　就是当初裴昭隔着窗户，眼巴巴盯着外面一块四四方方的天，小心翼翼问莫勤俭，“外头有走不完的路吗？这屋子我用脚量过，从左到右是十三步，从前到后是九步。”

　　莫勤俭从那时起就默默发过誓，一定要把裴昭救出小小的棺材房，可没等他高考完选专业，裴昭就先出人头地，还卷入了蔡济北的失踪案。
　　莫勤俭这才当了警察。

　　结果纯粹的警察没当上，但多少还是进了政府机关，也有了正统编制，尽管这部门有点鸡肋跟古怪。

　　说是故人，交情不够深也不够旧，说是新人，好歹看着都眼熟，知道对方小时候是个什么倒霉相。
　　只是裴昭刚刚抢白了一句，倘若莫勤俭脸皮不够厚，那点稀薄情谊恐怕早跟现在的太阳似得，落得又快又急，还将白天的暑气卷下去，独留穿单衣的男人们孤独寂寞冷。

　　下午六点与七点之间仿佛一个分界线，加上清平路这条街墙高又安静，这会儿已经该开灯了。
　　几盏路灯看着破败，其实刚刚换新，样式是故意做的，灯泡闪了一下，刚准备照个透亮，谁知什么东西“嗖”的穿过，整排灯碎了一半多，瞬间夜幕笼罩，这三伏天的黄昏竟黑了个伸手不见五指。

　　森森寒气从砖石缝里渗出来，莫勤俭没皮没脸的往屋里一钻，还顺手将门关上了……他鼻梁上的眼镜已经取了下来，左瞳孔看似涣散，却从外向内好似一环套着一环的命盘，这命盘精细无比，甚至还有两道不足毫米的金龙护持——
　　莫勤俭的这只眼睛一点也不像眼睛，反倒更接近物品，还是古往今来独一无二的珍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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