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筒木黑绝》慕光翼

4、第四章 海岸

　　后来的两日，都呆在置物间中。

　　在这期间，从破掉的屋顶所漏下来的阳光之热烈，叫人感到发肤也被灼伤，这样的大旱中，农作物根本种不起来。
　　而又因为不知从何时起，在有一年反常的、足足下了七天的暴雨过后，人们还来不及欢喜，附近的山林里忽而多了许多妖物，出海打渔这一主要营生…也已经成了万分凶险的事情。

　　醍醐的村子就这样一点点穷困下去，领主已经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新任领主的人选还远远没有踪影，因为交接的问题，根本无暇顾及这居于一隅的偏僻村落。
　　再言，即使是有心想治理，这样的天灾又岂是人力所能抵抗的？

　　在第三天的正午，杏原的船只从海面上来。

　　强烈的日光与浓烈的海雾相交汇，那是拥有两张帆、平底箱型的大船，船身全部涂成了漆红色，几个身着狩衣、手拿武器的杏原本土阴阳师站在船头和船尾的甲板上。
　　比起黄昏时刻，海面上盘旋着的怪物要少很多，偶尔有俯冲下来骚扰船只的，也会很快被阴阳师们驱散，久之，那些嗅到活人气味而来的妖怪也就散去了。

　　真夜从梦中醒来，外面不同于以往的沉寂，已经隐隐喧闹起来。
　　两天来一直被关在这里，为了表现自己无法归家的忧伤，他都没太吃东西，只靠睡觉囤蓄体力。因为实际是妖怪的缘故，他饿得比人类要慢。

　　也许是有这个缘故在，那个黑发女孩似乎更确认了他想要回京都的心情。

　　她睡的地方离这里不远，有时候活干完了就会偷偷过来陪真夜一起发呆，在偶尔的交谈中，后者也慢慢得知了这附近一带的情况。

　　.

　　出门前，她还跟真夜一起，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坐在那艘翻倒过来的废弃渔船上。
　　只是每日送饭的时间，两个同龄的孩子待在一起享受这段沉默的时间，两个人都不太说话，也不知道说些什么，于是只是静默着。

　　“……你的名字是？”

　　在最后，她小声地问道，询问更像是呓语，相处两天，彼此仍旧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金发小孩仿佛一怔，在幽暗中望过来，他的容貌在黑暗中也散发出莹润的光泽——与这里所有人都不同，的确是只有上方地方才有的白皙干净，金黑色的睫羽浓密纤长，瞳仁灿金，即便十分憔悴与疲惫，也漂亮得仿佛鬼神的座下童子。

　　“羽衣。”

　　半晌后，他回答道。

　　女孩在口中重复一遍这个名字，有些出神了，她说，“我没有名字。”
　　面容上没有落寞，仿佛只是陈述着什么，也没有乞讨怜悯的意思。

　　真夜知道不管怎样，这个时候都必定要说些什么的，就问道，“你不难过么？”

　　女孩微微笑了笑，像是铃兰花一般清丽的笑容绽放在那张小小的脸上。这是她第一次笑，倒有些安慰真夜的味道。
　　她摇了摇头，好像要说些什么，但屋外又传来了叫嚷声。

　　已经到了时间，醉汉父亲进来让他们二人出去，在他的身旁，真夜看到了这家从未露面的女主人。
　　一位弱不禁风、病入膏肓的妇人，她只到丈夫的肩膀，还要更矮一些，蒙着头巾，露出来的容颜没有半分血色。
　　病气与死气缠绕在其上，也许对于妖物来说，都是不值得去吃的食物。

　　她的目光闪躲，因为软弱的善良，而不敢去看真夜，转向黑发女孩时，眼泪仿佛要落下去。
　　女孩迎过去，扶住了她因虚弱而不稳的身形。

　　她说：“妈妈？”

　　妇人颤抖着抚摸她的脸，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嘴唇微颤着张开又闭合。

　　仿佛要挽留，但最后也没这样做。

　　他们就跟着家主一起出了家门，去到海岸边。

　　一路上，真夜看着女孩的侧脸，面容上渐浮现出困惑，并不相信她真的不难受，小孩子最爱的不都是父母么？

　　海岸边，停泊着从杏原来的大船，除此之外，只有三三两两的村民在，带着孩子。
　　能够凑出来的并不多，多半是女孩，交接的过程安静无声——
　　贫穷的人们带着自己的货品上前，给站在船下、身着暗色和服的女人挑选，双方都感到满意过后，孩子就被带走上船，去到繁华的杏原过好日子，父母也会得到相应的钱财。

　　海浪轻轻拍打着船身，浓浓的白雾笼罩了蓝天，即便如此，阳光也耀眼到了叫人感到难以视物的程度。
　　整个村子如坐落在妖怪的巢穴，除了几个狩衣装扮的人，和在船下挑人的女人，基本没有工人愿意出去船舱。

　　走在队伍中央，一抬头，船上的那几位驱散妖气的阴阳师便格外显眼，大筒木真夜的瞳孔微微一缩，即便置身于热浪中，也感到少许的阴寒自脚底生出。
　　未曾料到、与这世界的敌人相遇得会这么快。

　　他下意识感受了被藏在衣襟下的镯子，确定没有问题，他告诉自己，只要镯子在，这里便没有人发现他的真实身份。
　　直接夺取躯壳的后遗症，也就在这时候猝不及防地浮现出来，留存在身体深处的、对于杀害自己与妹妹的阴阳师的仇恨源源不断，如黑泥般涌出，难以辖制，几乎要冲散他的理智。

　　满地的血……妹妹的血，他的血，死亡的痛苦与绝望，在爱花的镯子摔碎的那一刻……一切都毁了。
　　真夜袖中的五指不由收拢起来，金发下双眸一片赤红。

　　「报仇……为妹妹报仇，为了爱花……杀灭，将这世界所有的阴阳师都——」
　　负面的情绪充斥满了他的心神，就在他即将控制不住妖力，将要化为原型朝甲板扑杀而上时，一道轻柔的声音自耳边传来。

　　「……哥哥。」

　　仿佛漫天下坠的雨，顷刻便浇灭了心头的怒火，将那些阴暗尖锐的念头一拂而去。
　　突如其来的女孩的声音，风吹雪一般，吹散了他心里的偾张的杀意。

　　真夜脑中嗡嗡作响，有些站立不稳，再反应过来，不由转头向身后看过去，离别的海岸，在不远处层层浓荫下，一角淡紫色的织物一晃而过，又消失不见。

　　「是她……」

　　·

　　“……”

　　回过神来，队伍已经轮到了自己，跟他同行的小女孩被暗色和服的中年女人牵着，看来是已经通过了选拔，正准备上船。

　　他站在下方，回忆刚才的事情，如果那时抑制不住杀意，直接显出妖形，十有八九是被破魔矢当场射杀的份，一切努力也就白费了。
　　想起来心中懵懵的，仍感觉后怕。

　　这被认作了被卖出前的恐惧。

　　这位从杏原来的女人，有一双与年纪不相符合的细腻双手，当她看向心神不定的真夜，那双手也随之落在了金发小孩的脸颊，后者向后退一步，没再动了。

　　对这样的反应，女人感到满意，再问两个孩子身后的男人时，她的脸上忽而又露出了似笑非笑般的神情，“这……也是你的孩子么？”

　　站在村民中的小孩，有一张明显的、尊贵的脸，从麻布下露出来的手腕与脚踝，都是白皙无暇的。
　　就仿佛明珠宝玉，在一堆鱼目间熠熠生辉，单就发色瞳色而言，也不是灰扑扑的普通渔民会有的，即使是在杏原与京都也并不常见。

　　家主的脸颊抽动了一下，沉默地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注意到他的困窘，和服女人没有继续追问了，她大方地揭过了这一章、自顾自摸了摸真夜的脸蛋，“只可惜是个瘦弱的男孩子，买来当遣手也干不了什么活。”

　　女人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爱惜真夜的好相貌。
　　“扮成女孩收收赏金也是好的，这样一张脸…朝客人笑起来，再吝啬的小气鬼也会乐意多掏几分钱。”

　　“不错不错。”
　　她说服了自己，便笑起来，给了忐忑等待的男人两份的钱，带着女孩和真夜一起上船了。

　　黑发女孩跟着真夜并排着向甲板上走，上了高处，风就大了起来，拿了钱的家主并没有着急走，反而留在了海岸边，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

　　女孩就在这时候凑过来，在真夜身旁说话，“羽衣，我不难过。”

　　她的声音依旧小小的，赭红的眼瞳清凌凌，。
　　“可是他们很难过……”

　　她说：“可是，爸爸和妈妈很难过。”

　　因为贫穷，而将女儿卖掉的父亲；因为病症，成为了本就不富裕家庭的拖累，而不得不默认丈夫将孩子卖掉的母亲。
　　对于他们来说，自己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呢？

　　她想不明白。

　　作为没有选择、就被诞生的人，不接受期待，也不被期待，被卖掉换成钱财似乎就是她唯一价值，也是她能够回报给父母的、唯一的东西。
　　这是一场公平的交易，当那些钱、被转移到父亲的手上起，她就已经和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两个人失去了关联。

　　她不会为此感到难过。

　　她只为被牵连的羽衣感到抱歉。

　　.

　　真夜不是没有感受她的歉意。

　　他在风里站了站。

　　妖力暴走的惊险退散去，他的注意力，也慢慢回到了现在的环境。
　　……这种时候，如果能主动表示不介意，告诉她这是她父亲的过错，与她没什么干系。
　　也许女孩心里会好受很多，就是好的。

　　但真夜没有这样做。
　　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本来就只是为了离开这个荒郊野岭，才编造出来的身世而已，虽然过程出现了偏差，但最终结果是他所想要看到的那样。

　　这时再叫他去安慰，他反而感觉自己虚伪。

　　于是，回忆着刚才的那道声音，真夜径直越过女孩，顺着女人的指引进了休息的船舱。

　　那里面已经有几个孩子了，当他拉开木门下去，里面仿佛静了几息。

　　·

　　杏原的女人爱惜他不是没有缘故，狐妖的孩子拥有一张值得人可爱的脸蛋。

　　忽明忽暗的光线下，在门外现身的金发男孩背光而立，姣好的颜容浸没在幽暗的光线中。
　　只是面无表情着，还未长开来的脸蛋就已经呈现出一种天然的秀美。

　　相比起心中只有生计的渔民，以及还懵懂的黑发小女孩、同龄的孩童之间注意彼此的外形，似乎是人类的本能。
　　这里数十个孩子，多半都是离人阁从附近的渔民手中买下来的，出于本能的，此时都不由避开了这个漂亮过头的孩子。

　　下了楼梯，他用那双金色的眼瞳扫视一圈，没有人与他对视，真夜就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坐了下来。

　　渔夫的小女儿在看着他的背影，在后面等了一等，这会儿，才迈开脚步跟上来。

　　她进了船舱，并没有注意到周遭沉闷的范围，犹豫了一会儿，慢慢挪步到真夜身边，抱膝坐下来。
　　另外的几个半大孩子看看她，又看看真夜，全都寂寂无言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有因离家而产生的抽泣声断断续续响起，但也很快在船行驶的声音里被淹没下去。

　　离人阁的船重新升起了风帆，载着他们向杏原驶去。

　　回去那里，还有很长一段水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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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文章有些慢热……是大长篇哦。
如果大家喜欢，我会坚持日更的。
努力没有白费的感觉很好，谢谢大家的评论和收藏，对于我来说真的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