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筒木黑绝》慕光翼

37、第三十七章 蛇神

　　在打水回去的路上，真夜碰见了从树上掉下的麻雀。
　　他将木桶放下，走过去首先将地上啾啾鸣叫不止、扑腾着的灰团子捡起来，塞进衣襟下，这才仰起头望上去。

　　“你来找我了。”

　　黑夜下，及腰的金发也在风中被风吹得向后散了散，金发小孩仰面笃定道，皎洁的颜容带着温柔宁静的神情，眼底仿佛有天光落下，闪烁着动静自如的神光。
　　那是一种……无惨从来不能得知的、专属于羽衣的神情，是背负仇恨砥砺前行的人，却依旧对形似妹妹的妖怪，所怀抱着一丝怜爱怜悯。

　　“是的，我来找您了……”
　　黑发金瞳的妖怪坐在梅树上垂首、目光向下凝睇过来。
　　她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明显柔和下来，使得其多了几分人性的柔软。

　　真夜并没有询问她是如何进来阴阳师的宅邸，其中又经历了些什么。
　　她是真正杀人的妖怪，与能够自由进出的无害半妖存在很大的差别，即便如此，她还是来了。

　　她一直是这样，即使阻止了也没有用。

　　真夜也并不为之感到困扰，因为百目鬼……

　　真的很有用啊。

　　金发男孩就微微笑起来，看着她的眼中怜爱更深。

　　·

　　百目鬼的回归带给他新的动力，即使大冬天里出来给无惨打水，路上还因为太黑而摔了一跤。
　　真夜也觉得心情好。

　　他乐呵呵地将水送回到无惨的寝殿——因为提不了那么多，木桶里根本没有多少水，在看到桶里水的瞬间，对方那张脸，就已经黑得不能再黑了。

　　真夜已经日益习惯他那无论何时何地都会生气的怪脾气，也明白对付这人，最好的办法就是忽视。

　　只是在表明想养麻雀的意愿过后，却没有得到想象之中的冷嘲热讽，这倒是令真夜挺意外的。
　　「不过，就算不让我养，我即使偷偷养、也是一定要养的呢。」

　　他没再想这件事了，跟“兄长大人”道别晚安，就拉上门，捧着小鸟，走回去那条与百目鬼相遇的偏僻走廊。

　　寝殿造中存在许多由四面走廊围成的、名为“壶”的空间，在其中栽种类似紫藤、松柏等的植物，使得人们即使是在匆忙行路的途中，一侧头，就能够看生机盎然的自然景观——这也是贵族所喜欢的、风雅的事情。

　　在种着梅树的分寸土地上，百目鬼便在那处等他。
　　她身着初遇时那身紫白的狩衣，站在红梅树下，一头乌丽的黑发柔顺如缎，背影亦秀丽动人、端庄十分，果然比起真夜，她才更像是人类贵族的小姐啊。

　　然而当她转过身，露出鬓发间以及衣裙上密密麻麻的眼睛——
　　属于妖类的凶厉之气又赫然展露在了人前。
　　真夜迎着她的目光不紧不慢走过去，手中啾啾不停的鸟便逐渐发不出声音，在妖怪的威压下瑟瑟发抖。

　　真夜随手把它揣进衣服里，抬眸打量面前人。

　　黑发的妖怪少女显然已经逐渐恢复了元气，从那些重新得到补充，而恢复的眼珠的数量，就能够看出来。
　　污浊而血腥的气味里，唯有独属于妖怪自己灵魂的香气，散发出绵长如山栀花满开的芬芳。

　　真夜感觉舒服地慢慢叹出一口气。

　　夜色如水，寒露在草叶之上悄然凝结，他们谁也没有率先出声，百目鬼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衣上类似花纹的、发髻上类似装饰物的那些眼睛、也跟着齐刷刷转动过来，乍一看上去还有些惊悚。
　　但她那并没有杀气的凝望，只让真夜感觉呆呆的。
　　真夜就先开口道：“我让你寻找的东西，有踪迹吗？”

　　百目鬼摇了摇头，说道：“找遍了京都附近，并没有那样能力的树。”

　　吸取周边力量的、可以自由生长伸缩的树形植物，就如神柱一般支撑着天宇。
　　这样的神树，一旦出现，必然会有一定程度上的传播，然而在这片妖怪横行的土地上，连有关这种树只言片语的记载都没有。

　　“如果所指是树妖那种的话……也会好寻找很多，但既不是妖怪，又能静止不动在原地吸取周边力量，这种事情，实在闻所未闻。”

　　闻言，金发男孩神色未动，他淡淡说过“我知道了”，便目光放空地，也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如果说，这是另外的一个世界，说不定就会有另外一颗神树。」
　　从来到这个世界开始，真夜就一直这样想着。

　　要真是如此，那他只要拿到神树的果实，成为新的六道，复活母亲的道路就能因此产生巨大的变动、变得异常通畅顺利了。

　　但现在看来，要么凭借他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找到这棵树；要么因为世界的不同，这个世界根本不存在「神树」这一个体。

　　「想要走捷径……果然还是太异想天开。」

　　因为心里早预料到了这种结果，真夜并没有感到很失落。

　　这时，百目鬼继续道：“还有就是……过来的路上，收集眼睛的途中，我拿到一双源氏阴阳师的眼睛，在里面，看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没有神树的消息，真夜的兴致不是那么高了，但涉及源氏，此时还是出声应道：“有关什么？”

　　得到应许，黑发少女从自己的裙摆花纹上拿出其中一只眼珠，递到真夜面前。
　　“羽衣大人，凝神看。”

　　灰紫色的妖气自她手心中蔓出，于此同时，那颗已经失去高光的灰色球体，不属于眼白的部分，渐渐浮现而出万华镜一般绚丽的漩涡。
　　注目眼球，真夜的眼前，逐渐出现源氏阴阳师生前的记忆。

　　——

　　一座浸没在邪气之海间的楼阁，镇压着所谓的蛇神，成为了源氏的复兴之塔。

　　那是一只可怕的大蛇。

　　那是比起神，更像是灾祸的存在。

　　以祭品的血浸染的祭坛上，盘踞着的小山大小、通体黑紫的巨蟒，鳞片翕张之下，一阵阵污浊之风在遍布尸体的楼阁中回荡。
　　不洁的黑气弥漫成一片汪洋，因为太盛、而不时在阁楼中幻化出万千条虚幻的幽紫色长蛇，吐着蛇信，朝行走在盘旋过道中的阴阳师龇牙咬来。

　　无论多么明亮的火光，也驱散不了的此处的黑暗。

　　随行而来的神职人员排列成队，与蛇神庞大的身躯相比犹如虫蚁。
　　源氏阴阳师的灵力灌输进花纹繁杂的结界，才可勉强在其身边清出一个祭祀用的平台。

　　巨蛇自翻涌的浓雾中、自天顶露出一双泛出幽光的紫金色蛇瞳。

　　在祂冰冷且无机质的注目之下，笹龙胆的族长身披长衣，远远面对祭坛，在新开辟的祭台下念诵起祭文，一位白衣红袴、拢着鹤松纹千早外衫的巫女，被锁链束缚于对面祭坛的大柱之上。
　　巫女灵力纯粹洁净，包括眼睛的主人在内的在场阴阳师，在其之前，都会显得黯然失色。

　　然而随着念诵的进行，逐渐被黑雾所掩埋的巫女，她的喉咙里溢出了不属于人类、可以发出的凄厉惨叫，被邪气所包裹着的身体仿佛被什么无形的力量洞开似的，那些纯粹的淡蓝色灵力如流水四散而去。

　　“不……不——”
　　在涌动的黑雾将她彻底淹没之时，少女的生命也随之一起、流逝到了尽头。

　　连尸体也未曾留下，年少的女巫就如同初开的樱花，在突如其来的一阵冷风中被吹散地凋零了。

　　塔顶盘旋着的悲鸣声中，获得上等祭品的蛇神餍足地分出力量。

　　几条幽紫的长蛇犹如闪电一般自黑气间跃出。
　　它们的毒牙咬住在前排阴阳师的脖子上，一瞬便深深埋进喉咙两寸之深，不过几息时间，蛇如同吹爆了的气球一般极速萎缩，变成一张干枯的皮、被吹散在腥风里。
　　它化作另一种物质，注入进了阴阳师体内。

　　而这，换来的也许是力量，亦或者死亡。

　　被咬住者在霎时发出了同样的惨叫，仿佛承受着难以形容的苦痛，以致于连控制自己仪态都做不到地扼住自己的咽喉，在地上翻滚挣扎。
　　对此，其余的阴阳师以及另一处祭台上的源氏族长似乎司空见惯，他们并不惊讶，在那恐惧的目光中，甚至隐晦着一丝期盼与激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地上的同胞们。

　　眼珠的主人也在其中，也在地上翻滚着的人当中。
　　他的视野极速的旋转变换、模糊，他伸出手仿佛要拉住旁边人，但抬起的手居然已经变成了布满鳞片的软塌塌的爪子。

　　余光间，那位同僚已经摇摇头，向后退了几步，目光中难言失望与恐惧。

　　“这个失败了。”

　　“他失败了。”

　　“已经完成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了。”

　　“遗憾。”

　　“啧，还以为这次起码能成功一两个的。”

　　四周嘈杂的人声里，眼珠主人也在极端的憎恨与恐惧间迎来了最后的终结，
　　蛇魔的力量他的躯体无法承受，而一旦不能承受掌控，面临的就只有死亡。

　　弥留之际，真夜透过他的眼睛，见到了源氏复兴之塔内部的景象。
　　祭品巫女的尸骨堆积成山，蛇神就盘曲在人骨的大山之上，无尽的怨气与邪气冲天而起，将塔内楼阁渲染得犹如人间炼狱。

　　蛇神向黑暗中游弋而去，仿佛便要结束献祭，幽紫的鳞片在浓雾中折射出金色的光芒，此时，一道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将死的阴阳师如蒙了一层灰霭的视野中，银发红瞳的少年阴阳师信手漫步走出。

　　记忆里束起的长发散开在身后，他宽肩细腰的背影比之年前更加挺拔修长了。

　　在骤然回身、凝望过来的巨蛇注视下，他开始说话，声音一如既往的低沉，既不关心倒在脚边哀嚎的同族，也不畏惧面前妖邪的神话之物。
　　貌似恭敬的口吻中，是昭然可见的桀骜与野心。

　　源氏少主的手放松地按住在腰间的刀柄上，直面神的面容、在扑涌而来的邪气中也未有丝毫的改变，从始至终，他的嘴角都噙着一抹举重若轻般的从容笑意。
　　“尊贵的蛇神，我想请你赐予给我，能够创造、赋予生命的力量………”

　　“那会是独属于源氏、独属于我自己的力量——”

　　在他逐渐变得遥远的声音下，在无尽的黑暗中，回忆戛然而止。

　　——

　　真夜睁开双眸。

　　黑夜涌入他的眼帘，夜间冷而清新的空气，含带着残梅的幽香。
　　探伸而出的梅树的枝桠在头顶抖展开来，一轮新月上悬，与中天之上撒下光辉。
　　原来来藤原已经两月有余，又到了月初时候。

　　他逐渐回神，意识回到被走廊围起的「壶」中，于百目鬼的注视之下，兀自沉思起来。

　　一拔柔顺的金发垂下在他颊边，百目鬼就凝望着那缕阳光一般浅淡的发丝，在替不替他挽起到耳后中纠结。

　　半晌，金发男孩一动，那缕发又重新落回到耳边，只剩下百目鬼一个人失落。

　　“你看出来什么了么？”
　　真夜问她。

　　黑发的妖怪少女迟钝了几息，而后便冷笑起来，她很少有表情，但冷笑却很上手。
　　“所谓人，却是以人的牺牲换取利益的存在，和妖比起来，他们才是坏的一方。”

　　她从收集到的人类眼睛里，见到的尽是人类丑恶的一面——就连自诩正义的阴阳师，也是靠献祭同类以向邪神来求取力量。

　　唯一给予过百目鬼与之相反感受的……只有属于爱花的那只眼睛。
　　只有爱花眼中的、她的家人……是不一样的。

　　真夜静静看她几息，忽而笑了，“百目鬼很可爱。”

　　思考这样可爱问题的百目鬼很可爱。

　　因为到了真夜这种地步，心里第一时间想的，一定是如果能够合理运用这个惊人的情报，那时肯定……
　　会给源氏带来不小的打击吧。

　　给邪神活人献祭，换取力量什么的，将这样的恶行，安放在自以为高洁的阴阳师的这个群体当中——
　　必然会引起相当不得了的反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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