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筒木黑绝》慕光翼

2、第二章 百目

　　在记起到自己是大筒木辉夜的孩子时，已经很晚了。

　　「真夜（mayo）」这个名字，是他名义上的哥哥、大筒木羽村所赋予他的，除此之外，他还有另外一个名字……也是最初的名字。
　　但过去的事情，实在太长了，真夜不想再想了。

　　·

　　在胸口处，他找到了这具身体的父亲所留下来的青玉手镯。
　　虽然因为原来的躯壳崩溃得猝不及防，导致这场转化来得匆忙极了，幸好小孩子的记忆简单而纯粹，他读了个大概，心里对于手镯的用法也有了数。

　　树荫下，真夜重新把手镯套回到手腕上。
　　戴好手镯，他能明显地感觉到气息的收束，是宝物一样的东西，可以帮助他伪装成人类，更好的行走在人群当中，那些杂鱼们再想循着味道找到他就很难了。
　　真夜摸了摸头，狐狸耳朵果然也没了，他摸了一空，便有些失望。

　　同样的手镯，死掉的半妖小女孩，也就是这个羽衣的妹妹爱花，也有一只。
　　正是因为她的手镯在父亲大妖玉藻前远行时碎掉，妖气泄露，吸引了路过的阴阳师，才招致杀身之祸，最终导致了两人的死亡。

　　没有长大的妖怪尚不能很好地控制妖气，更何况这两个人类与大妖结合、所诞下的连化形都很勉强的半妖呢？

　　“妖怪，阴阳师……”

　　看上去，这是一个人与妖怪互不两立的世界，也实在是奇怪的、叫人打不起兴趣的世界。

　　但是…

　　借着阳光，去打量自己摊开的小小的手。

　　这具半路捡到的身体真的很棒……即使日后遇到了真正的所有者——大妖玉藻前。

　　「我也必定……是要拿走它的。」

　　.

　　在挑拨因陀罗、阿修罗兄弟斗争，引导因陀罗投身向黑暗的力量漩涡的事情败露之后。
　　真夜就开始了逃亡。

　　午夜时分，如若没有碰巧遇上这具合适的躯壳，真夜多半就在行路途中丧失了意识、沉睡在神树遗址下的本体也将永远地沉睡下去——
　　本体，是真夜的最后一副躯壳，也是最初的身体，他一般不会轻易动用。
　　在平常时候，本体沉睡在阴暗处时，依靠孢子，真夜将他人的身体据为己有，依靠转生，化作可供驱驰的「白绝」分.身进行行动。

　　这样更换不同的躯壳，他就可以用足够安全的身份，去到任何一处地方，打探到任何一处的情报讯息，从中获得那一线救出母亲的可能。
　　原来的女孩子的身体、便是其中相当不错的一具，也是当初用来蛊惑阿修罗与因陀罗兄弟阋墙的工具，可是……却被盛怒之下的因陀罗给重伤，还没有走进这林中，就崩溃了。
　　幸而真夜转移及时，幸而这里碰巧正埋着合适的躯体。

　　“因陀罗，这家伙此刻一定在神树遗址附近等待，现在回去本体身边只是自投罗网——”

　　金发男童垂手在两侧，犹豫半晌，挪步下了山丘，他自言自语，眼中带着阴沉的神光。
　　“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那么，就先从这片土地开始，要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利，能够抗衡因陀罗的力量，只有先救出本体、”

　　“只要救出本体来……”

　　才有可能将复活月之姬君的大计进行下去。

　　——

　　在太阳落下之前，真夜找到了下山的路，他现在束约了身体上妖怪的特征，模样与人类五六岁的孩子无异。
　　只有妖力与玉藻前不相上下的大妖、以及灵力强大的阴阳师才有可能识破镯子所带来的伪装。

　　从荒废的梯田上，向下望着面前的小渔村，几张长出蜘蛛网的渔网稀稀两两地挂在竹杆上，缠绕着的渔线丢在门口的竹筐里，被太阳晒得灰白，用来驱赶妖物的鱼叉长矛倒是经常使用，顶端被阳光折射出森然锋利的光芒。
　　即使是黄昏时刻，也依旧热烈，一只干瘦的黄狗卧在人家门前的空地上，躲在树的浓荫下。

　　真夜看了半晌，便退了回去，将自己藏到梯田外的树林中。
　　小孩的身体，便于伪装，也不便于伪装。因为弱小，很容易被忽视，但也因为太过弱小，出现在不适宜的场合，反而会引人怀疑。
　　深知这一点的真夜，要不引起麻烦地从这片处于荒山野岭中的小村落，去往更加繁华的都城。

　　他一个人无法做到，只能凭借比他更强大的人。

　　这个村子也许没有，但已经没有其他的选择，要找到另外的人类居住地不知要何年何月，时间紧迫，他只能一试。

　　·

　　到了逢魔之时，妖怪的活动也变得活跃起来，随处可见各色浓烈的妖气，在林中横行肆虐，抬目去看林叶的缝隙，也望不见星辰，如身处墨绿的浓雾之中，低头都看不见自己的双脚。
　　真夜还穿着从坟里爬出来时的衣着，一身纯白的小袖，没有鞋，踩着的足袋早就在下山途中磨破了，他也浑然不觉。

　　藏身到不容易发现的位置，抬手一看，果然袖子也划破许多口子，下摆和其他部位更不用说。
　　不用看自己的模样，也可以想象有多么狼狈，不过这样更好……才更符合被妖怪狩猎的人类小孩模样。

　　他挑好了目标——那位倒霉的“敌人”不能够太过强大，普通的小妖怪就足以胜任。
　　就在灌木丛不远，几只鸦头人身的妖怪整落在一处暗绿的沼泽间，某类不知名生物的尸体浮在其上，被它们垫在爪下。

　　「就是它们了。」

　　与盘旋在村子上空的怪鸟是同一类。
　　能够被人类驱赶走，在弱鸡的程度上也正符合条件。

　　大筒木真夜看了一会儿，感觉时机适合，便尝试着脱下了手镯，使其不与手腕接触。

　　在青玉手镯被他从腕上拿下的那一刻，原本在妖怪感知下几乎于无的缥缈气息陡然涨大开来。

　　立刻的，原本背对着他的几个妖怪如觉察到什么一般竖起了背脊的羽毛。
　　“怎么感觉有股狐狸的气味？”

　　“我也闻到了，好纯净的妖力……这可比人类要美味多了！”

　　脚下的尸体被它们抛到一边，扭头去寻找妖力的来源，疑惑间，忽而听到有枝叶咯吱作响声。

　　转过头，昏黄中，一只兽耳人形模样的狐狸幼崽，处在阴阳交接的余晖下，正瑟瑟发抖地看着它们。

　　他因想要后退而踩碎枯枝，而那，正是响声的来源。
　　连人形都不完整的妖怪幼崽，仿佛闯入进了不合时宜的聚会，脸上凝结着惊恐，在乌鸦妖怪望过来的一瞬，害怕得一屁股坐在了灌木丛中。

　　「美味。」

　　仿佛一个讯号般，在看见他的几息后，几只鸟怪发出了狩猎的讯号，舍弃掉爪下的腐尸，半人高的乌鸦在林中展开乌云一般的双翅，朝着灌木丛扑涌而来。
　　对高等妖怪的妖力的渴望，使得它们看着狐狸幼崽的目光仿佛对方是一顿唾手可得的美味佳肴，而忘了对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

　　目的已经达到，重新套上镯子，真夜扯住一旁的灌木爬起来，拔腿向林外跑去，几片叶子被他揪在手中，他就将叶子放进衣襟，带着一起逃跑了。

　　矮身躲过从头顶切削而过的翎羽，按照来时的路线，他钻进灌木间。

　　层叠的墨绿的林叶分开又合上，挡住了金发男童的身影，浓雾升腾，随着嘈杂的声响远去，被乌鸦妖怪扇动翅膀间卷起吹散的雾气，再次如潮水般涌上来。

　　远处，恢复人类模样的真夜捂住嗡嗡作响的耳朵，一路穿行在低矮的浓雾树林中。
　　他还不太适应矮了一倍的身体，深一脚浅一脚跑在落叶没过脚踝的林地间，不知走了多久，一个踩空，便径直从坡地上滚了下去。

　　再过不远，就是梯田。

　　不知是哪里被划伤了，火辣辣地疼，他不敢停歇，头重脚轻地用手撑住地面，重新爬起来，视野所及，却见一个抱着手鞠的少女，正悄悄然…站在他面前。
　　踩着木屐的双足温顺地并拢在衣摆下，顺着洁白、泛着淡紫色光泽的狩衣向上，是无处不在的人类眼睛模样的装饰品。

　　梳着整齐发髻的黑发少女眉目秀丽，端庄十分，与其所置身的荒郊野岭格格不入极了——
　　她仿佛天生是该待在栽满紫阳花的庭院中，养养花吟吟诗的贵族小姐，而非站在这里、而非突然地出现在真夜面前。

　　她垂眸望了过来。

　　在她乌黑的发丝间，原本以为是装饰品的那些眼睛，就在这时，忽而动了一动，就好像活物般眨了眨眼。

　　「果然……是妖怪吗？」
　　站定住的真夜心道。
　　能够化作这样完整人形的妖怪，他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突然登场，是敌是友也并不明晰。

　　层叠的林叶深处，难听嘶哑的鸟鸣声、振翅声渐渐放大开了。后面追击已近，他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少女，忌惮对方的同时，又担心计划被打搅。
　　然而黑发少女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只在真夜看过来、与她对视上的一瞬微微一怔。

　　她的脸，慢慢红了。

　　犹如春日的烟霞，晕染开淡薄的粉。
　　抱着那只手鞠，少女金红的眼眸低垂下来，纤长的睫羽好似风中振翅的蝶微微颤抖着，漫天霞光下，仿佛是想要说出一点什么地张了张唇。
　　又很快抿住了。

　　“a、ni……”

　　于是零碎的两个音节，很快便消散在风中，她因羞赧，最后也没能说全那个称呼，只是在一段短暂的沉默过后，往旁侧偏过头，抬手指向了一旁隐蔽在草叶里的林间小路。

　　顺着少女所指的方向，小路尽头，西沉的太阳下、绰绰约约的村庄的剪影已隐约可见。

　　她告诉真夜，应当向那个方向，才能离开这里。

　　大筒木真夜却没由来地后退一步，少女指的方向，与他计划的逃跑路线别无二致，但是，对方为什么要帮他呢？
　　没有时间供他多想，迟疑几息，他便越过她、径直钻进了那条小路。

　　「奇怪的妖怪。」

　　从始至终，她鬓发下、眉心之上的第三只眼瞳，一直都在看着真夜。

　　那只眼睛……很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