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尘土飞扬》鸡蛋豆皮

125、第一百二十五节

　　人到中年，对工作和生活的心态多少有点矛盾：假如总是一成不变，会觉得死气沉沉缺乏激情，而如果迎来颠覆性变化，又感到彷徨迷茫不知所措。
　　大概一年前，Fringes Railway technology（中国）的总经理，开始逐渐将公司的业务从胡英哲手中剥离，由此触发了简霖和胡英哲与这个白人上司之间的矛盾。而近几个月来，这个中国通还秘密启动了对两人日常业务往来代理商与账目的调查。前几日，在Fringes的行政部门奉命准备强行收回配给两人的笔记本以便进一步取证之时，简霖蛮横地将之砸得稀烂。不过，以如今的数据恢复技术，这一行为对掩饰过往的行为痕迹，以及销毁证据于事无补，倒更像是某种示威。
　　办公大厦物业保安听到响动，闻讯赶来，受业主委托将简霖暂时控制在小会议室内，等候进一步报警的指令。见公司这次打算动真格，早为今时今日如何收场打好草稿的胡英哲，在上司授意助理拨打报警电话时，泰然镇定对其稍加劝阻：
　　”Sommer，我们先简单谈几分钟，等谈完后，你再决定是否要报警也不迟。“
　　胡英哲的谈判对象，其实祖上算是荷兰人，为工作方便，他给自己取了一个中文名——宋安石。
　　因个人兴趣爱好，宋安石大学主修汉语，他在Fringes Railway technology供职将近25年，被派驻中国也差不多有15年，已不知不觉成了半个鸡蛋人。这些年，Fringes Railway technology（中国）公司在他掌舵下，业绩高速增长，这些成就，有相当部分也归功于其重用胡英哲，以及后者的勤奋努力。然而近年，公司内关于这员大将借自己的皮包公司转手腾挪业务差额利润、吃里扒外赚取灰色收入的传闻逐年甚嚣尘上，已至去年，远在欧洲大陆的总部甚至都有所耳闻和警觉，宋安石不得不着手一边将胡英哲逐渐从核心业务边缘化，一边展开相关调查。
　　“胡，即便没有那两台笔记本里的数据，我也掌握了足够控告你们职务侵占罪的证据。而且，你们以为故意损坏电脑，里面的东西就都没有了吗？恢复硬盘数据，最多只需十几个小时。你们就是小偷和骗子！！！胡，你辜负了我对你的信任，你们辜负了这家给你们发薪水的公司，你和简就等着去坐牢吧。”
　　与克制不住自己愤怒情绪的宋安石相比，面对上司以牢狱之灾相警告，胡英哲却显得淡定和胸有成竹，他不紧不慢地回应道：”你不会上报总部的，因为我经手的所有合同，都是你审批同意确认的。试问你又怎么向自己的老板解释这种监管失误呢？一旦司法介入，事情闹大了，说不定媒体还会跟进报道，造成股价波动，董事会问责下来，别说你自己，你那远在欧洲大陆的BOSS，日子也不会好过吧？到那时候，你觉得自己又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吗？其实这些年，我替公司奔波卖命，业绩贡献有多少，你心里也有数。别的不说，就看看公司目前在法兰克福的市值和股价，我应该不止那点钱吧？这也是为何虽然我手脚未必干净，对此你多少知情，却也一直没炒我鱿鱼的原因之一。最后，你再算算自己的账，到底是打算平稳退休，全身而退，还是仅仅只是为了抓住我，就把这事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而自己为此得不到任何好处，甚至还会付出额外代价？“
　　这番话，好像一瓢冷水，给怒火中烧的宋安石浇了一个透心凉。就这样，经一番内部斗争博弈，胡英哲以个人原因主动提出辞职的方式，毫发无损地离开了供职多年，带给他可观财产和家底的Fringes Railway technology（中国）。
　　失去了背靠乘凉的大树，简霖唯一的选择，是在“花钱如流水的日子结束了”的感慨中，追随这辈子与之恩怨厘也厘不清、算也算不明的，集上司、情人、亲人、老公等各种身份于一身的胡英哲一同去职。
　　曾经，借外资公司的产品平台和资源，有大权在握的胡英哲照拂，一年下来轻轻松松赚百来万的光景再也不会回来，如今自己虽还不到四十岁，但精力体力都不如从前，更何况人一旦来钱容易，就不再有赚辛苦钱的心力和动力。以后该怎么办？想到这一切，简霖不禁深陷焦虑之中。
　　也许是因为她对金钱的欲望，和对获取钱财的方式不拘小节，能令其以从不会被降伏的心态，去面对和接受生活给自己带来的挫折。匆匆结束一场与邻居合伙开小型生鲜卖场的失败生意之后，简霖又计划在自己所居住的高档小区底商，开一间集书斋画廊和咖啡厅为一体的生活馆。天气回暖后，她决定专门到H城走市场，而为了请眼界见识与品味不同凡响的向飞扬帮忙参谋把关，经双方时间协调，简霖将行程安排在周末。
　　多年来，对于简霖，能和向飞扬一起吃饭、逛街、聊天，绝对是一种精神享受。
　　这个外貌举止绅士到骨子里的男人，不论多么炎热的夏天，都绝不穿短袖衬衣，而是将长袖卷至胳膊肘以上，还能精致到鞋带颜色与领带搭配和谐。出入任何场所，他总会主动为身边的女性开门，拉座椅，时刻让异性走在自己的内侧，永远保有女士优先的风度。
　　与简霖吃饭，他点餐从不犹豫，三下五除二就能果断配出一套颇有品味的标准化三道菜西餐，外加红酒。上菜后，他会将餐巾对折，平铺在大腿上，并且将开口朝向自己。
　　他永远只用手吃面包，面包从不蘸汤，而是把面包先吃到嘴里，再用勺子轻轻把碗里的汤汁，从内向外蒯出来；他拿餐具的姿势极为标准，伸出食指稳稳地放在刀叉上，且刀叉永远向下；主菜只会选不带骨头的牛扒，以免餐后盘面有碍观感；喝红酒时，用拇指和食指捏住杯腿，以避免手的温度破坏酒的味道；离席时，会记得顺手将餐巾放在座位，而不是餐桌上；甚至连餐后甜品，也只选巧克力，种种这些细节透着极标准的西餐礼仪。据说，真正的绅士，一定要为自己点一道巧克力味道的甜品，以备一起就餐的女士对自己的甜品感兴趣时，可作为分享。
　　也许是因为史前人类，男性负责打猎，女性负责繁衍，因此对身材健硕的男人带给自己的安全感，经过几万年的进化，早已融进了人类的基因，以至当猿人进化为智人后，体格强健的男人依旧是女人的心头好。坚持长跑令向飞扬的胸肌和躯干既饱满又紧致，即便穿休闲装，也不会显得松垮。也许因为大多数时候，简霖是在上班时间见到向飞扬，他总是穿着裁剪非常合身的正装，且高档面料加上极考究的裁剪缝制，和随身佩戴的手表、袖扣，还有钱包等配饰在一起所呈现出的效果，远不是那些廉价正装可相提并论。一套不错的男士西装，要从鞋子开始的，即便他的鞋子不多，每一双都价格不菲。少买鞋，买好鞋，穿很久，始终保持皮鞋锃亮，是他坚持的观点。
　　两人相识至今，向飞扬的体态始终保持挺胸收腹直背，下巴微微抬起，目不斜视，步伐稳重矫健，显得既儒雅又自信。衣着十年如一日的干净整洁，不需费心打理的浓密粗硬头发，塑造恰到好处的发型并不费力。和这样的男人并肩走在马路上，简霖甚至有一种微醺的快感。
　　“你们的商业模式是什么？”
　　周五的傍晚，在H城可以看到江景的五星级酒店西餐厅里，舒缓的背景音乐，令人放松，两个半年多没见的中年人，相对而坐，音量仅限于彼此能听到。
　　“因为小区的业主都是富人，我主要想做他们的生意，卖画的同时，还可以看书、喝下午茶或者吃简餐，相当于一个中型书斋，小型画廊加咖啡厅。我已经把进口生鲜卖场的股份退出来了，那种买卖，看来不是我能做的。还是考虑做一些有点格调的享乐服务生意算了，毕竟吃喝玩乐我还算在行。”在略带自嘲的言辞中，简霖说出了自己的初步构思和想法，她的身旁，则是此次与之同行的另一个邻居。
　　自从简霖搬进豪宅社区，便有意识地结交了不少身份为企业主、金融从业者等高收入专业人士的左邻右里。不过，此刻坐在她身边的，并不是受过良好教育的金领，而是一个因拆迁赔偿款一夜暴富，在向飞扬眼中标准典型的市井之徒。此人举止粗鲁，衣品庸俗，身上扎眼的大牌LOGO极尽炫耀。向飞扬不明白简霖为何要与这样的人合伙为伍，不过为保持个人涵养，他并未流露任何自己内心的看法。
　　“卖书是不赚钱的，至于卖画嘛，我对这个行业的盈利模式并不了解，但总归是小众市场。因为大多数人的追求，可能不过都是在逛家居卖场时随手买两幅。像你对生活品质要求那么高的人，还是少数，毕竟都财力有限嘛。“
　　说到这里，向飞扬忍不住笑了起来，让坐在其对面的简霖感到一阵幸福，她认真听着自己钟情多年的审美导师继续发表见解：“另外，你们作为门外汉，入行要交的学费肯定比你开生鲜卖场的，高不少。还有，作为这门生意的老板，不但要对绘画鉴赏有一定的功底，也要懂相应的配套服务，比如装裱。”
　　在简霖眼里，这个男人的见识和知识储备，令她瞠乎其后与望尘莫及。此刻，她就好像一个听名师授课的高中生，带着浓重的好奇心提出自己微小的请求：“是的，我也想到这些问题。如果有艺术品鉴赏方面不错的书，可以推荐我看，即便不做这生意，这些书也不会白读。”
　　“你可以看看高居瀚的书，他有一本很出名的作品，好像是关于十七世纪中国绘画的，是从一个外国人的视角看中国画，具体书名我回头查到就发给你。说到明天的行程，市区和周边有各种工作室和画廊，规模大小不一：有专门卖雕塑瓷器等艺术品和绘画的；有不但可以看画买画，还可以品酒以及吃甜品，消费下午茶的；还有的以艺术品为载体，与各行业营销跨界，以画展、讲座、品鉴会等为活动形式的专业文化创意机构；还有单纯靠收门票和卖画为盈利模式的。明天我带你们都去看看，看作品是一方面，我觉得盈利模式是你们首先需要考虑的。”
　　“的确如此，所以我觉得，咖啡和简餐是一方面，我也想过如果加上开设成人油画鉴赏和绘画课，估计流水和利润就都能坐上去了。小区里有不少全职太太，家里都请有保姆，平时老公外出上班或者做生意，这些女人基本无所事事。所以她们在商店、美容院、麻将桌上和健身房里，砸的时间和钱都不少。如果能提供一些有品味情趣的，略与众不同的消费服务，总归能赚到点她们败家的钱吧。”
　　自从搬进高档社区，简霖总会留心观察身边的邻居，以及他们从事的职业，行为模式，消费习惯，她是一个要求自己时刻保持不掉队的人。
　　从事市场工作多年的向飞扬，虽从未做过任何一盘生意，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判断：“你要是增加咖啡简餐服务，就要请服务员和咖啡师，再加上绘画课程的话，还需要请老师。除了要考虑人员成本之外，还有人员流失率的问题。咖啡师和服务员这样的岗位，人员流动性不低。至于请老师来上课，如何提高学员对你的店面的粘性，而不是对老师的粘性，真是一个技术活。如果学生只是奔着老师来，那么日后老师走了，就会把学生也带走。”
　　”这些问题，你不说，我还真是没去细想啊。看来每一盘生意都不容易做，即便是开一家很小的门店。“简霖由衷地发出一句感慨，想到多年来，自己在胡英哲的庇护下，每年收入能轻松过七位数，现如今，自己亲自动手做起小买卖，才发现每一个铜板都来之不易。
　　第二天，在向飞扬的推荐下，简霖考察了好几家私人画廊，前者开车，后者坐在副驾，在这个春光灿烂的周末，能暂时抛开家庭中的各项琐事，由自己钦慕多年的人生导师陪伴下，享受了一整天的精神SPA，这对简霖来说是美妙的一天。她并没有把商务考察，当作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毕竟这盘生意还仅限构思阶段。经历过相当于将几个爱马仕手提包扔进水里的失败生意教训之后，对再从兜里掏真金白银做买卖，她变得更小心谨慎。寓考察于娱乐，大不了把钱捏在手里不投，也不能贸然出手。
　　至于那个几乎胸无点墨的暴发户邻居，不论是前一天的西式晚餐，还是第二日的市场考察调研，在另外两人的交流过程中，完全插不上嘴。这正是简霖所希望达到的效果，她不需要这个暴发户发言，只需要对方掏钱投资即可。
　　这个美好的周六，和简霖的收获满满不同，向飞扬却要为陪仰慕者，付出他近乎无法预估与承受的代价。
　　为避免向飞扬遇到不该遇见的人，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此次，简霖一改从前住在CBD的习惯，选择了远在机场附近的酒店。平日里甚少驾车出行，日常工作生活两点一线的向飞扬，则需要一路借助导航才不至于像个没头苍蝇满城乱逛。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忘记删除的路径记录，会被夫人“无意中”发现。
　　当向夫人在导航里看到本不该出现的地段和酒店名称时，她对这段婚姻，对这个男人彻底绝望了。她不得不承认，同床共枕多年、声称周末要回办公室加班的先生所给出的说辞，不过是这个混球再次跑去酒店与情人私会鬼混的幌子。
　　其实，自从三年前的意外惊吓之旅后，向夫人一直心怀芥蒂，耿耿于怀，无奈没实质证据。假如说杭州之行后，两人还能相安无事、貌合神离地维持下去，是向夫人第二次原谅自己的先生，那么多年前，面对向飞扬亲口承认一段婚外情的前科，是她以自己毫无悬念地打碎牙齿和血吞，才换来这个家得以维系至今。这一次，是一而再，再而三，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继续自欺欺人、装聋作哑的理由。
　　这个名校毕业，受过高等良好教育，在外企任职高管，内心既骄傲又痛苦的女人，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屑为这些风月之事与丈夫吵架。她就是那种即便真有捉奸在床的一瞬间，也不屑轻轻皱一皱眉头的女人。在其所受过的教育里，那种为了伴侣在外面偷腥出轨而大声吵闹、要死要活，甚至到大打出手的地步，才是一个女人人生最彻底的破产。其实，她与向飞扬是同类，两人都太爱惜自己的羽毛，以至为了这身羽毛，不惜让自己憋出内伤。
　　“车载导航显示的地址，是一家在五星级酒店，你不是说自己昨天去公司加班吗？”
　　又一次长达十个月没有与自己的先生说过一句话的女人，突然开腔，并且以如此克制的语气，是一种因为失望至极的冰冷刺骨。在这一刻，这样的语气，让向飞扬感到后背发凉：“昨天是临时被安排要送领导去这家酒店见一个经销商。”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圆谎了？”
　　对男人来说，女人的直觉是诡异的，它既不可理喻，却又常常准得出奇。看着夫人那一向苍白没有血色的脸，向飞扬不想越描越黑，只能以沉默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