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星穹下的露西》燎燃

20、【沈梅】暖雪

　　我在那里站了很久。大开着的门里流泻进裹着血腥味的风。看来这段时间里工人们没有注意维护这里的环境，风一卷起来就灰尘乱扬。
　　我觉得我应该还要思考一些什么事情，再多多忧虑一会，预先准备一下可能的突发情况——但又确实没有什么要思考的了。现在就是去执行最后的计划的时候，现在就去唤醒楚玥……！
　　我艰难地到了楚玥的房间门口，不知道是因为肢体的僵硬还是因为道路中间曾经被我和陈丘原有意地破坏过，这条路走得太累了。昏暗的房间中，楚玥依旧躺在冬眠箱里，冬眠箱上显示的状态也很稳定，现在非常适合唤醒她。
　　可我犹豫了。我该怎么和她说呢？我靠欺骗的方式杀了十多个人，然后为她铺开了一条去三百万年前的道路？楚玥能够接受吗？如果是在以前，因为某种计划要求楚玥去哪里，她不会拒绝。现在不一样，如果楚玥去了，是没有机会回来的，忍受在完全没有文明的状态，在艰难的条件下生存，楚玥愿不愿意已经是一道坎了，她是否具有这样的能力也是一个问题。
　　“您好，好久不见。”忽然响起的声音让我吓了一跳。是A303，它还在运转：“有什么能为您服务吗？”
　　我摇摇头，说：“没有，谢谢。楚玥的状态一直稳定吗？”
　　“一直稳定。”A303回答我。
　　“你能控制主计算机吗？”我问它，“就是成为这里的最高权限者。主计算机自己是没有决定权的，但你有判定的能力。目前还有一些设备在运行，事无巨细都让我过目还是太麻烦了，我也不擅长，所以想交给你”
　　“也就是说，为您监管这个实验室？”A303问，“可以的。”
　　“嗯，那就交给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为什么上次那位先生没有和您一起来？”A303见我不说话，主动问我。这个问题意料之外的尖锐。
　　“他已经死了。”我深吸一口气说，“其他人也已经死了。”
　　A303没有再说话，我看了它一眼，说：“我先离开一下。”
　　果然，要立即面对这一切还是太困难了。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楚玥说这一切——可我也不希望太过拖延，一旦拖延就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回去想……回去考虑好！最晚最晚，明天要唤醒楚玥。

　　再度走过那道长廊，尸体横七竖八地摊在地上，像是奇诡的画。
　　我捂着嘴快步走过去，不想在这里停留哪怕一分一秒——可回头还是要来为他们收拾尸体的吧？这个念头出现的第一刻，我加快了逃离的步伐。
　　我是去找露西的，我非要找到什么活着的、与使命与责任无关的人，来感受一下活着的气息。
　　露西还是安静地呆在培养罐里，熹微的灯光溢散在水中，整个培养罐都盈满莹莹光彩，连飘在培养罐中的露西都带有了几分神圣。
　　她已经足够成熟，但是被培养罐限制了生长，只要现在将她抱出来，她就是普通的婴儿了。我去关掉了培养罐的运行机制，培养罐里的液体逐渐退去，露西也轻轻地下降到培养罐的底部，半个身体浸在浅浅的水中。她深深浅浅地呼吸着，习惯着这里的环境，越来越大声地吸气，终于在某个时间点大哭了起来。
　　我脱了外套，把她裹起来。我没有带过小孩子，看着她哭，也不知所措，只能笨手笨脚地摇摇晃晃。
　　真好啊，她的哭声里都是生命的气息。
　　未来的很多年，我都将和这个孩子一起度过。

　　我抱着她走出底层，去餐厅找吃的。因为先前为了利用好食物，所有研究员和工人都将自己储存的食物放在了一起，现下倒是可以应付很久。
　　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再也无法进入实验室底层了。
　　能够对我封锁第六实验室的，只有不久前我移交了权限的A303。我想起来，它的服务对象是楚玥。它所了解的，有目前人类文明被摧毁，实验室里活着的人陷入了生存困境——这是我和陈丘原之前让它看照楚玥时说的；还有其他所有人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这对A303来说，只意味着我是生存游戏的胜利者。
　　那么，在我离开实验室的时候将其封锁，保证楚玥的安全，就是这个没有情感、立场坚定的小家伙凭借现有的信息所做出来的判断。
　　非常滑稽的结局。
　　我确实大意了，我以为杀死所有人后，所有的操作上的困难就不存在了，只是一直想如何面对醒来的楚玥，忘记了我还有敌人，那个小A303。我以为它只是达到目的的工具，就像那把杀了很多人的射线枪一样。
　　正如我在这一切中没有考虑过楚玥醒来的感受，楚玥的A303也不会考虑我的感受。
　　我慌了神，四处寻找有没有再度进入底层的方法——没有，跑遍了也没有。我很恼火，用力地踹着门，可也毫无反应，也确实应该毫无反应。
　　呆呆地站在门口，露西的哭声在身边回响着，如此不妙的境地中，我莫名其妙地就觉得轻松了起来。
　　啊……真是完全没有考虑过的状况呢。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就是惩罚吧，这样的惩罚真的很好。即使没有成功，但我也遭遇了不幸，我也没有逃出来。
　　于是那份重担就变轻了。

　　餐厅里避风，有很多食物，我就和露西住在那里。
　　我觉得露西这个孩子有些不对劲。有的东西学得很快，有的东西又要教很久都教不会……不，比起说是教，更像是在纠正什么错误习惯一般。
　　走路学得很快，跑跑跳跳也学得很快，不知道怎么回事，很小的时候就会自己做索套。但有的事情就是要教很久，比如不要直接用手捞地上的积水喝，要烧开了再喝，她老是不听。不是不知道，是偷懒，觉得喝那些没有什么不一样。直到后来，我严辞对她说，喝生水容易生病，生病了容易死掉，她就再也没有喝过生水。
　　她很怕死掉这件事，她很努力地活，不求原因不求意义地活下去。动手能力很强，我偶尔说过要是有弓箭就很好抓兔子，她就真的按我的描述做出了弓箭。没有吃的就去外面找果子，抓小动物，明明还是应该相信着类似于“花草树木都是我们的好朋友”的泛灵论年龄阶段的小孩子，却从不怜悯，她把那只兔子剥皮的样子看得我心惊肉跳。
　　有那么一阵子，我想她是不是没有情感，却发现她又很听我的话，我生了一场病都会大哭。
　　我开始明白，她在培养罐里的时候，曾经在十万年前活过。那个时代的人都是想着活下去的人，活下去就是最大的真理。
　　我还开始理解之前的那个疑惑，又或说是新的一个设想——楚玥能在三百万年前活下去吗？可以的，因为她醒来后，会有一个露西教她活着，脚踏实地地活着。
　　仅仅是一个猜测而已，我不知道楚玥什么时候醒来，地热装置持续供能，能源不会出问题，在没有人检修的情况下，我不知道冬眠设备可以正常运行多久，什么时候醒来。
　　而我最终都没有等到她醒来的那一天。我本来打算临死的时候告诉露西，假如有一个女人从地下出来，要告诉她看看那具骸骨，回到三百万年前。即使露西不理解没有关系，只要把这句话记住了，楚玥自然会明白。
　　——但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告诉她。
　　那是一个雪天，我猜我是生病了……我的体质条件本来就不是很好，尤其是在这样的生活环境下，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活这么久的。
　　我的脑子混乱得不行。我疯狂的在脑子里搜寻应该告诉露西的是什么，可只有胡乱闪烁的画面——口琴、射线枪、骸骨……我只记得有什么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诉露西……可那到底是什么，到底是什么啊！
　　我最后都想喊她的名字留住她，我知道，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呼唤名字是留不住人的……我一筹莫展。
　　果然，最后她转头离开了。
　　我没有等到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