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徒之似是故人来》沈画檐

3、第3章 陆云端

　　一九六二年，泰国清迈。

　　平安旅馆的生意依旧兴隆。

　　陆正霖正站在崭新的玻璃柜台后面忙活着，突然听到门口传来了一声熟悉的呼唤，“大哥，还记不记得我了？”

　　陆正霖抬头一看，登时就笑了，“嗨呦，你不是小老弟吗？可是好一阵子没见着你了，回香港了？”

　　来的这位小老弟正是他的本家小兄弟陆云端，家在香港，在泰国有生意往来，这几年来他这店里住了好几次，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俩人也就渐渐地熟络了起来。

　　陆云端拖着两条腿走到窗边，坐到一把椅子上，大汗淋漓的冲他苦笑，“大哥，有水吗？有饭吗？要双份，我要渴死饿死了。”

　　这时，一个黑小子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坐到了陆云端对面的椅子上。

　　陆正霖是第一次见到这黑小子，他记得以前那几次，陆云端身边带的可都是一个白脸的小青年。

　　陆正霖给那两人拎去一把大水壶，又送了两只铁腕，“先喝水，饭就只有中午剩下的咖喱饭，而且不多。要不你们二位先用剩饭垫垫肚子？再过一个小时，我们这就做晚饭了。”

　　陆云端咕咚咕咚喝了两碗白开水，然后气喘吁吁的答道：“剩饭就剩饭，快端来吧。”

　　陆正霖同陆云端闲聊了一会儿，得知陆云端是要和这黑小子骑摩托车去清迈，可惜走到半路上，摩托车就没油了，而此时距离清迈还有上百里地，于是他们就来了马车店，想雇上一辆进城的马车，到时候连摩托车一起运到城里去。

　　陆正霖本是个热心肠，又因陆云端是他本家兄弟，所以他就主动出去帮忙联络了一辆马车。马车明早启程前往清迈，车夫愿意载上二人一车同行，所要酬金也很低廉。

　　陆云端和黑小子吃完剩饭，便坐在窗边，一面嘀嘀咕咕的说话，一面等待晚饭。

　　陆正霖忙的很，进进出出的忙个不停，所以就让小小张代替他站在柜台后面看店。

　　他新近又盖了一大片铁皮房子，想要扩大马车店的规模，多挣上一点儿钱。

　　过了片刻，快到晚饭时间了，厨房里生了火，小小张和他娘进后厨煮饭去了，陆正霖只好重新回去站柜台。

　　不一会儿，从屋外进来一人，陆正霖不用抬头看都知道那人是谁，他听得出来顾云章的脚步声。

　　顾云章来给他送晚饭了，他立即变成了一只幸福的大狗。

　　陆正霖欢天喜地的坐到了窗边桌前，从网兜里取出四五只饭盒，打开摆了一桌子，顾云章做的几样小菜，色香味俱全，光是闻着就足以让人口水横流了。

　　陆正霖端起一碗米饭，抄起筷子开始提前吃晚饭。

　　顾云章安静地坐在旁边看他吃饭，看了一会儿便将目光转向了窗外，刚才进门的时候，他就看见那堆马粪了，看着实在不顺眼，于是他就起身出门，抄起铁锹去铲马粪。

　　陆正霖见了，忙隔着窗户喊道：“放下，过来歇歇。这点活用不着你，我三五分钟就干完了。”

　　顾云章头也不回地答了句：“吃你的吧！”

　　晚上回家路上，陆正霖突然对顾云章说，“兄弟，我们什么时候去一趟香港吧？”

　　“去香港做什么？”顾云章感到了不解。

　　陆正霖向他解释道：“哎呀！今天不是瞧见我那本家小老弟了嘛！他们家就是当年从天津搬到香港那边的，他跟我讲了许多关于香港的情形，听起来可真是令人向往呐！我从来都没有去过香港，所以就想着有机会的话能去上一次。”

　　顾云章去过香港，并未对那地方十分向往，可见陆正霖如此兴致勃勃，他也不好当面泼人冷水，于是就淡淡地回了俩字：“好啊。”

　　次日清晨，陆正霖刚从家里赶到马车店，就见到那辆大马车已经停在了门口，陆云端和黑小子正试图将摩托车抬到马车上去。

　　大马车偏高，老摩托车又是一堆三百多斤的钢铁，那两人抬了半天，总是不能成功。后来，那黑小子突然一把推开陆云端，自己蹲下来抓稳了摩托车，随即气运丹田大喝一声，把摩托车举起来扔到大马车上去了。

　　陆正霖一直站在一旁围观，这时就一挑大拇指，诚心诚意的赞道：“真是一条好汉！”

　　他觉得这黑小子可比那小白脸强多了，怪不得小老弟这回出来换了个跟班。

　　黑小子扭头对他笑了一下，然后跳上马车，又把摩托车拖一台到了合适的位置。陆云端也跟着爬上去，两人在车尾坐了下来，前方的车夫一甩马鞭，陆云端向陆正霖挥了挥手：“大哥，再见！”

　　陆正霖也向陆云端挥了挥手：“老弟，再见！”

　　晚上顾云章过来给陆正霖送饭时，陆正霖特地向他讲述了一番早上的情形，狠夸那黑小子力气真大，只是看着瘦弱罢了。

　　顾云章听了感到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他，你老跟我说他干什么？”

　　陆正霖“嘿嘿”一笑，“哎呀我不就是想跟你说说话嘛！嘿嘿！随便说说！随便说说！”

　　陆正霖觉得顾云章这几年来的身体状况尚且可以，虽然还是瘦削，但是并不虚弱，于是他就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没想到刚过完一九六三年的泼水节，顾云章竟然毫无征兆地病倒了。

　　陆正霖吓了一跳，因为顾云章这几年的日子过得还算轻松，并没有干过重活，也没有吃过苦头，然而他如今就是病卧在床，已经病到连地都下不了了。

　　陆正霖虽然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尽心尽力地伺候着顾云章，但他毕竟不是大夫，哪怕像只陀螺一样整天围着病床转圈圈也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到了这个时候，陆正霖不敢再让顾云章给自己做饭了，也不敢再让顾云章给自己送饭了，甚至连马车店的生意都顾不上了，只是从早到晚地守在床边，一步都不离顾云章。

　　顾云章病的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他是不需要说话的，因为陆正霖太懂他了，无需多言，只用一个眼神便能知道他想说什么，想要什么。

　　陆正霖坐在床边给顾云章喂药，一边喂一边念叨：

　　“兄弟！你快好起来吧！”

　　“宝贝儿，求你了！你快好起来吧！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云章，我舍不得你，我还没跟你过够了，咱俩才刚过上好日子，你可不能这会儿就抛下我呐！”

　　“……”

　　顾云章听到了他的召唤，但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陆正霖请来的那些乡村医生开的药没有一个管用的，于是他就决定将顾云章送到城里的大医院进行治疗。

　　可顾云章却不愿意，他不想进医院，不想看大夫，他讨厌医院里的那股子特刺鼻的消毒水味儿。

　　陆正霖一向听顾云章话，可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他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出门联系了一辆马车，收拾了几件衣服，然后就带着顾云章进城看病去了。

　　顾云章被陆正霖送进了医院，住在一间单人病房里，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将他围了个严严实实。

　　顾云章在恍惚间看到了许多故人。

　　他先是看到了葛啸东。

　　他没想到自己会看到葛啸东，他明明记得——葛啸东被他给炸了个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葛啸东站在病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葛啸东那张脸本是个英武的模样，但在顾云章的眼里却是狰狞的恶鬼——葛啸东是他的噩梦。

　　当年他只有十来岁，在街上乞讨，不想却被葛啸东带回军营，做了娈童，受尽折磨，他上身的疤痕至今犹在，那是葛啸东留给他的纪念。

　　看到葛啸东在冲他冷笑，他赶紧闭上双眼，等到再次睁开时，眼前却又换了一个人。

　　接下来，他看到了小林医生。

　　他记得这个长了一张小圆脸的军医，在他最无助的岁月里给了他一些关怀与温暖。

　　然后他看到了赵兴武和海长山，那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笑呵呵地叫他“大哥”。

　　后来，他看到了沈天生。

　　胖小子还是那么可爱，不停地叫他“哥哥”，一遍又一遍地对他说着那句：“哥哥，我喜欢你。”

　　再后来，他看到了沈傲城。

　　二叔笑眯眯地看着他，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云章！云章！”

　　他想告诉二叔：“对不起，二叔，我把你的扣子给弄丢了。”可是他的嘴巴张了又张，发出来的却只有低低的“啊啊”声。

　　他想伸出一只手去拉二叔，但他才刚碰到二叔，二叔就不见了，他眨了眨眼睛，发现面前站着的人竟然变成了邵光毅。

　　他以前总是嫌小邵烦人，却也知道小邵对他是真心实意。他想：小邵死的惨呐！我没能把他给带回来，我对不起他。

　　“军座！”邵光毅一直冲着他微笑，那笑里没有委屈，也没有悲伤，有的只是满腔柔情。

　　顾云章感觉头脑中一片混沌，他忍不住从胸腔里发出来了一声悲鸣。

　　“兄弟！兄弟你怎么了？兄弟你快醒醒啊！你……你别吓我啊！”

　　顾云章在一阵剧烈的摇晃之中慢慢地清醒了过来，睁开眼睛，他看到了陆正霖。

　　陆正霖此时已经哭成了一个泪人儿。

　　四十来岁的大男人，却像小孩子一样哇哇大哭，鼻涕泪水抹的到处都是。

　　“老陆……”他含混不清地呼唤着陆正霖。

　　陆正霖一把抓住他的手，哭哭啼啼地答应道，“兄弟，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呢！你可算是醒过来了！老天保佑！佛祖保佑！你可真是吓死我了……”

　　然而陆正霖话还没说完就被人给拽开了，因为医生忙着给顾云章做检查，接下来，护士还要给顾云章打针。

　　顾云章大病了一场，然而他终究还是命硬，或许也是因为现代医院的发达，他在一九□□年的新年即将到来之际，终于离开了医院，回到了家里。

　　陆正霖见顾云章的身体是如此虚弱，就没有急着回乡下，而是先带着他去城里的公馆里休养了一段时间，等到新年过完之后，他们才又回到了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