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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人间世(上)(中) ...

  •   之八 人间世
      让我啼笑皆非的是,居然是昼颜夫人先发难。本来正和小宰相两个打双陆,正一心祈祷着掷出好色目时,下葛侍女将锦小路来人送的书信呈给了我。二蓝色乌丝栏滑石笺上缚着枝怒放的栀子花,着意写的分外流利的书法。
      小宰相见我懒得接它,于是拈过那信来回端详,笑道:“这可是都中有名的才女写的哪,小姐您怎么看也不看——可甚为失礼哟。”虽是这么说,她也没什么拆开的兴致。
      “不若我们赌赌她都写些什么吧?”我娇媚一笑,无所谓的把信丢给中将君,自个对着铜镜贴起了花钿。
      小宰相挥挥手百无聊赖道:“还不就是向小姐哭诉夫君出轨的伤心事么。”
      我一手用个竹剪刀将翠绿色鸟羽剪成梅花形状,一手使劲点了下她额头:“才不会呢。她八成从什么人哪里知道我与橘少将以前的关系,想以这件事羞辱我来着。”
      中将君不知就里的拆开信,刚读了两句:“有道是‘昨日以前事,不愿更闻之’,想必知道他做下那件荒唐事后,您比我更惊讶吧……”
      小宰相刚把案几上新沏石川兽目茶送入口,听了这话登时就喷了出来,想也不想的说:“那位竟是如此可笑!简直像是个玩偶一样被小姐彻头彻尾戏弄了——还自以为得计。”话音刚落就被中务很不以为然的瞟了眼,既而膝行上前在我耳边道:“那个人已经在佛堂候着了,如何发落?”
      我抿唇未语,单只作了个扬手的姿势:手起刀落,不留后患。见中务领会了意思悄悄退下,便又继续与她们笑闹起来。
      花事正盛,几个陪伴的童女采了西殿边的额紫阳花、夏椿和桔梗,用雪白和纸扎好送来上来。女房们从库房里拿出五彩丝线,仿照旧年里御匣殿赏赐下的绣球做起了香花球。庭院中的童女留着及肩的漂亮黑发,穿了末浓染色的雨过天青色汗衫玩着游戏,口里还像殿上人那样随便唱着催马乐的调子:
      “飞鸟井是可以住宿,那里树阴也好,井水也阴凉,马草也好。”
      于是笑着将手里刚做好的香球抛了出去给她们,说:“请玩蹴鞠吧。”
      阳光顺着琉璃柳的浅绿色枝条洒了下来,在地上投射下班驳的影子。我忽然想起那晚在安嘉门碰见的雪下:那个时候我按耐着怒火丢掉了匕首离开,刚走了一箭路就被人打斜里拽住了胳膊。逆着月光的他站在我面前,以为是齐信不甘心的追了上来,我带着几分嘲讽道:“如果真的爱我那你就等吧,等到天荒地老、紫玉成烟,或许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多看你一眼。相信你口中,所谓男人的爱情。”
      然后就看见他别过头去一阵低笑,像是忍俊不禁般。我这才反应过来,而雪下此时停住了笑,弯下腰自然而然的用修长手指拂过我的眼睛,口中却说了句意想不到的话:
      “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小姐呢。”
      他笑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笑。
      这种笑容,一点也不魅惑,更谈不上邪美,只是最普通的一个笑。清清淡淡的,像天上飘过的浮云,却让人无法不去在意。那个瞬间,我竟移不开自己的目光。
      平雪下,你究竟有戴着几张假面?邂逅时擦干我泪水的温柔面孔,揭穿身份时那咄咄逼人的恶作剧面孔,沉浸在琵琶曲中的恬静面孔,出谋划策时聚精汇神胸有成竹的面孔……
      你到底是谁?剥下假面的你究竟在哪里?
      “去把香球送一些到东殿怎么样?”我提议道。

      雪下还没有回府,听侍从说他最新又有了一名高贵的情人,此时想必从宫中退下就顺路去探望了。我玩心大起,让小宰相吩咐仆役们统统下去,自己搬了梯子架在东殿的屋檐前,提着香球准备自己往上挂。女房们大惊的扶着梯子花容变色,其中几个年老迂腐的几乎没昏厥过去。我却自得其乐的很,板着脸端出小姐架子把她们也都摒退了,就留下小宰相和中将两个在远远看着。
      身上忍冬宝相花纹的五重打衣笨重无比,我就索性卸了下来只穿件茜罗汗衫,轻便凉爽;还有逶迤拖地的长发,此时也像个未元服的小童般高束在脑后。估计中务乳母见到了是要大念佛号的昏倒在地了吧,想着就快乐的笑了。
      踮着脚把系着大小花球的丝绦小心翼翼绑在飞檐椽上:穿孔,搭扣,系紧……一个吃痛惊呼出声,是海老草的毛刺把手扎出了血珠。忘了自己是站在梯子上,松开扶住云斗上的手就想去吹吹。
      这个走神,脚下就趔趄了。梯子摇摇晃晃几下,身子站不稳,手上还没扎的小绣球就抛了出去。接着是自己也随着梯子倒下从半空落了下来……
      直到抱着硕大花球和雪下一起跌倒在满是萱草的花丛里。
      不知何时小宰相她们也不见了,整个庭院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他没有起来,就势躺在地上,将我连人带花抱了满怀。
      “在唐土,这样的花秋叫绣球,拿到绣球就是一生的姻缘。我接了你的绣球哦。”他促狭的样子不像那个工于心计的雪下,倒像个无伪的少年。
      我咯咯的笑起来,将十指插进他的鬓发,挑衅道:“怎么,在女人身边情话还没说够么……”话未说完就咽了回去,因为他的眼中利光一闪而过,似乎在提醒着我玩笑话说错了时候。下一秒钟,他抓住了我的手,一个翻身将我压在身下,力气大的惊人。第一次知道男人和女人之间力气可以相差到这个地步……思绪也到此为止了,汗衫的领口本来就很松,他火烧一般的吻像烙印从唇绵延到颈子……脑海里一片空白,却直觉的感到危险。
      令我更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他突然拔下我头上的发钗往自己手背上狠狠一插,殷红鲜血立刻就流了出来。
      一切立刻就平静下来了。雪下深深吸了口气放开我:
      “对不起。”
      第一次听到他道歉,我还没回过神来,雪下接着说:“快去换件衣服,我们要出去了。”
      他再转过身来时又恢复成了平时的样子。

      紫阳花结成的绣球,三生石上的姻缘,一个女人一辈子几十年岁月的爱恨嗟怨。就为了男人接到绣球时那温柔的微笑、甚至是一个令人心动的手势,就那么完完全全交付了出去。这样的痴傻执念也只有女人会有吧,执念太强也是魔——所以只有女人才会变成红叶狩里的厉鬼。
      视线有些恍惚的从手里绣球上移开,然后落在自己一身小童装束上,最后看向雪下:他还是和刚才一样穿着利落帅气的白色狩衣,左手上潦草缠着纱布,隐约还能看见血色。
      青丝网代车在朱雀大路上缓缓行进着,雪下一反常态的没有与我狎昵笑闹,而是若有所思般别过头看着窗外。车里就我们两个,车外也只有舍人小童和三两个侍从,气氛沉默到憋闷。几次三番想开口打趣,话到唇边又被他严肃的神色吓了回去——是宫里出什么事了么?还是朝堂的变故?每次他露出这个表情的时候,就代表有人会遭殃了。但他很快就会勾出若有若无的微笑,这次却没有。而且似乎……目前遭受无妄之灾的是我本人。
      “在看什么?”雪下终于开口问道,脸却还是看着窗外的。
      我轻哼了声,有点火气的别开视线。“你是要带我到哪里去?”
      然后额头就被他的扇柄惩戒性的轻敲了下,“少安毋躁,都扮成男装了还不知道我要带你去哪里么?”
      “该不会是……”带着掩不住的讶意我以眼神征询他。
      雪下挑挑眉毛,得意洋洋笑着无拘无束的靠在了杌子上。
      “公子,太政官署到了。”
      停住后舍人小童把脚凳搬了出来,扮作侍从的我先于雪下下车,然后环顾面前的建筑。房屋平坦低矮,屋顶却完全用唐国的黄金琉璃瓦铺,金光闪闪威严十足。太政官署,这个国家所有政务集中处理和解决的地方,生杀予夺的最高权力。以太政大臣为首,高级官员们的聚集之所。相比于后宫,这个纯粹男人的政治世界更另我感到未知的恐惧,有点呼吸不稳,有点紧张……
      “不要怕。”背后传来温暖的气息,拂过我颈项。雪下的手不知何时搁在了我腰间,却不是戏谑更不带一丝遐念,“这里的所有人都将会是你的臣子,你的子民。”手上稍稍使劲迫使我抬头挺胸,低声念着诗经里句子:“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
      “莫,非,王,臣。”我一字一顿截过他的话,回身一笑与他双目交对。宇宙间看不见的强大气流氤氲在我们两人中间——这个国家就要因为我们而风云变色了!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但我很清楚明白自己想要什么:如果在太平之时无法实现我的美梦,我将不惜一切代价将这个国家扰为乱世。即使生民涂炭、万骨成灰,即使要承担千年之间无尽的骂名——我不怕。
      于是潇洒自如的一个微微躬身,再抬头含着笑意望他:“公子,请入内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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