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第 5 章 ...
-
那块疙瘩在地上抽搐着,苍白的发颤动着,如血火中的灰烬。
“我不杀你。”苏小河说,“你要记得,我不杀你,是因为你可怜——你出卖秋衣衣以博得杀我的机会。可你的同伴却不真心救你,因为他也想出卖你来杀我。我不杀你,因为一个不信人,人不信的人,活着比死了更疲惫,更忧心,更痛苦。”
他一连说了三个“我不杀你”,手中的剑却蓦地飞了出去。
那不是剑,是四月杨柳垂落的一片叶子。
飘摇轻渺,转瞬即逝。
与此同时,在地面动弹不得的李坤挣红了脖子,勉强发出两个音节:“锁……假……”
手,还是那双没有声音、踪迹、气息的鬼手。
脚,苏小河的脚腕一紧,整个身体仿佛变成了千斤重。
暮风渐凉,烟霞如火。
落日彤红,仿佛能沁出血。
苏小河如同忘记了自己身处危镜,双眼含愁地注视着无边炫目的晚色。
李坤仰躺在地上,像一只被顽童翻过身的乌龟,两颊冒着涔涔的冷汗,没有力气吞咽的口水一滴一滴滑进喉咙口,即使是他这样一流的刀客,也不由产生了一种会被口水呛死的不安。
苏小河没有功夫去救他。
幸好,“鬼”也没有余暇去杀他。
从那双鬼手出现的一瞬间,他就醒悟了,这是江湖最神秘的杀手——小鬼——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他的武功、他的人,就连这个绰号,也是人们自己诌出来的。
这个名字很贴切。
这回是真的活见鬼了。
小鬼潜藏在地底,双手紧缚苏小河的双足。
他一动不动,像一颗习惯了土壤的落花生。
没有人敢与他比耐心,同理,他也不敢和苏小河比快。
他刚才已经见识了苏小河的剑,或者说只是见着了他的剑。
那迎风招手般的一剑轻而易举刺穿了秋衣衣,接着就飘向了金老婆子,虽然他将人抢下地面,但仍然躲不过第二剑。他承认,他本来有更佳的方法救她,比如像现在这样钳制住苏小河,但是成功已经达成了一半,又怎么容许他人分一杯羹?
只要他杀了苏小河,刺客榜上的第一就要易主!
只要他一个人杀了苏小河。
一般人离目标越近,就越是急切,而他不同,他越要成功,越要冷静。
苏小河的剑已出了手,一个剑客手中无剑,就等于失去了手指,这当然是杀他的大好时机,但是与此同时,他的手指在外面,又焉知会不会回头一刺?
他要等。
——
苍茫的晚色间忽而划过一道流星。
剑光飞扬。
小鬼突然松手。
平静的地面一阵窸窣的攒动,他在土里疾遁六尺,几乎要把地皮掀开了。
剑如归巢燕。
低飞的燕子啄着破碎的泥土。
苏小河俯身接住了剑。
剑尖蘸着一粒血珠,似处子眉心的一点红妆。
他把剑举到鼻尖,轻轻嗅了一下,喃喃道:“原来鬼也流着人血。”
无人应他。
地皮突然炸裂!
一双惨红的手撕地而出!
它紧紧扼住了李坤的脖颈。
李坤本来已经乏软的身子如同案板上的鱼,突然地腾了一腾,他的五官在一瞬间失去了形状——他的双眼突起,好像要飞出眼眶,鼻孔怒张,好像叫人用铁钳死命地抻开,一张嘴巴撕裂开来,几乎要占据了整个扭曲的脸。
然而并没有声音。
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他有多痛苦,他的肺部好像在抽搐,心脏像在淌血,整个人变成一种诡谲的紫红色。
“松手。”苏小河皱眉,假如没有暗香疏影的毒,那一剑已足够送小鬼回他的阴曹地府,但这个假如是不可能存在的,因为对方的计划一开始就是一环套一环的周密。
“松手。”小鬼阴沉沉地重复他的话。
苏小河毫不犹豫张开五指。
剑如落子,砰然坠地。
小鬼也迅速地松开了淌血的双手,不是因为他想讲信用,而是因为杀机只有这一瞬间!
他松手的同时,手指已掠到了苏小河脚下,食指一弹,那剑伴着血光在空中晃出一道银圈,狠狠栽到了墙上。
接着,那双胜过兵刃的利爪便向苏小河脚下抢攻过去。
“我当是只小老鼠,原来是只长臂猿。”苏小河猛一沉身,换右手掌地,整个人倒立而起,如一口飘荡的挂钟。他一手支撑,一手已经接过小鬼三掌,可小鬼出招越发疾厉,招招戳向心口,破势如电,防不胜防。
不到三十招,苏小河的胸、心口和左膀都已经各挨了一下,血气上涌,从他的牙关、耳朵、鼻孔、眸子里面一滴一滴地渗出来。
啪嗒——啪嗒——血落下的声音逝于边漠风声中,听上去有种近乎落寞的萧索。
和一只老鼠在地底作战,和一只猿猴用手搏斗,都是以己之短搏人之长的蠢事。
苏小河也不想干蠢事,但他更不想死。
难道如今只有死路一条?
脚步的声音很轻,很快,像小鸟踩过冬雪那样细细的跃动,但是仍叫厮杀中的两个人捕捉到了。
一个很美的女人。
如血地中的一片云。
问题是,这片云带来的是雨,还是阴霾?她又会笼罩在谁的头顶?
她带来的是一桶开水。
她提起那硕大的木桶的时候十分费力,透过衣料都能看出她手臂的微微颤抖,她努力地将木桶抱到胸口,连连喘气,不胜其重。
是敌?是友?
小鬼几欲分出一只手掠向老板娘。
苏小河也立即刺出右手,拦住他。
他双肩抵地,双手与小鬼纠缠,满身的汗,满脸的血。
“你们这些老爷们可真是太过分了,我这干干净净的地给弄得血乎乎的,我可得好好洗洗。”她微微笑着,掩在漫漫白雾中,有一种颤抖的诱人,“都闪开点,这,可是才烧好的滚水!”
话音未落,苏小河便觉手上一松,他立即飞身一闪,只觉白气漫过,热浪袭来,一道黑色的影子从身边一闪而逝。
他立刻一掌拍向小鬼,对方错身闪过,接着是脚、膝、胯、肘,他调动着全身每一个关节,像发动着一百种不同的暗器,齐刷刷攻向小鬼。
奇怪的是,尽管他的每一击都精准、致命,可每一击都落了空。
“苏少侠接剑!”
一梭歪歪斜斜的剑破空掷来。
与此同时,他终于看清了小鬼的真面目——一个长臂、跛足、满脸雀斑的侏儒。他的手臂实在是太长了,几乎比他身体还要长一倍,而他的身体又实在是太短了,好像踏一脚就能把自己埋进土里。他长得实在是滑稽到让人觉得可怜,让人忍不住原谅他终年潜在土底,不见天日。
他以长手与苏小河互搏,当然是只有他出掌,没有苏小河能挨上他的。
当下老板娘把剑掷来,他立即长臂一勾,抢先握住剑柄——就算是冷静如他,经过这一番变动,也不由喜上心来——只要苏小河的手指仍被他掰断,他就还占着上风——甚至于有点沾沾自喜,任你苏小河如何快,如何强,还是要败于我这天缺的、叫人发笑的身体——喜着喜着,他的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剧痛,但他并不以为意,痛就好像土壤一样,终身与他为伍,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每一个关节都在痛里面顽强地生长着。
啪嗒——啪嗒——血落下的声音逝于边漠风声中,听上去有种近乎落寞的萧索。
苏小河就在他面前,只要这一剑,他就可以功成名就,重见天日!
不对——既然这一剑还没有刺出去,怎么会有血滴的声音?小鬼倏然低头,他的确是紧紧握紧了剑柄,但奇怪的是他看不到那把长长的、粗糙的铁剑。
炽热、艳红的鲜血顺着剑柄一股一股地涌出。他明白了!是苏小河抢先夺了剑,又一剑刺穿了他的心脏,所以……
他想不下去了。
是真的想不下去了。
——
月如钩。
钩着絮絮的云。
苏小河深深地注视着银色的沙海,无月光,不思乡,可月光照处,哪里是故乡,哪里又是天涯?
“真是惊险。”老板娘软如杨柳地倚靠在桌边,面色惨红,“还好苏公子武功盖世。”
苏小河回过身,愁绪已荡然无存,他一手将李坤从地上拽了起了,一手却遥遥指向了老板娘:“我二人得以苟全,全德蒙姑娘刚才智谋相救,我们本是江湖浪子,你救我们,不怕得罪人?”
她只垂眸微笑:“方才我本躲在厨房,虽然你们两方相争,我却看得清清楚楚。他们为了贪功尚且不惜背叛同伴,若是真叫他们杀了你们,小女子又哪里有活路?你虽看似杀人不眨眼,可为了救护兄弟连性命都不顾惜,想必是不会累及无辜的。苏少侠这样指着我,难道,也想杀人灭口吗?”
“如果我真的想杀你灭口,指着你的就不是手指了。”
老板娘明眸中闪过一丝亮光,带着似月光般朦胧摇曳的风情:“小女子是开店迎客的,这点眼力,还是有的。我就知道——我救对了人。”
“救命之恩,我一定会报,不过先下我兄长身负重伤,不知你这里有药没有?”
“化瘀止血的药倒是常备着。”她从厨房中搜寻半响,取出一个白瓷细瓶,递给苏小河,“这药是漠北人家家有的,对付用一用。”
“有就成了,没有也死不了!”李坤转醒之间,便见一个隐隐绰绰的身姿向自己靠拢,犹带着一种醉人心魄的香,使他怀疑自己是否还昏着——或者死了。
苏小河没有接过药瓶。
他静静瞧着她。
老板娘嗤笑一声,倒也不气,只打开了瓶子,取出一粒,搁在自己口中:“天下人都说良药苦口利于病,可天下几个人来过漠北?我小时候因为贪吃这甜药,倒挨了阿姊不少教训。”
李坤只觉得那声笑像是在嘲弄他们小人之心,一手便夺了药瓶:“我倒要尝个稀罕。”一句话间已咕隆咕隆吞了二三粒,还向苏小河丢了一粒:“倒真是香甜的药,你也开开眼界。”
苏小河亦难得露出奇色:“我还以为这世上的毒都是甜的,药都是苦的。”
“这话倒也不算错。”老板娘将药瓶拢进衣袖,道,“是药三分毒,毒做药,药做毒,有心要害人,自然就做的香甜诱人,有心要救人,也就不在乎入口的滋味了。”
李坤笑道:“照你这么说,你也是要害我们咯?”
老板娘没搭理他,也似苏小河刚才那样,深深地凝视着银色的沙海。
月如刀。
温柔的刀。
——
苏小河先拔出了剑。
李坤正想阻拦他,突然一个猛子从凳上摔到地上。
然后他开始不停地抽搐,整个人宛如在被打铁匠翻来覆去地捶打,既扭曲又紧绷。他的身体张得像一张弓,胸口震荡地呕吐着,好像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
“难得和二位如此投缘,没想到我们的缘分竟然这么短。”老板娘惋惜地回过头,目光中满是不舍,“你的剑舞得真好看,我真喜欢。”
苏小河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勉强用剑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摇摇欲坠地半跪着,嘶喊着:“你到底是谁?是谁派来的?六王爷的十五位杀手都已覆没,没想到叫你捡了漏!”
“你不愿意死在无名小辈手里。”她善解人意地回答着,“我也敬佩你的剑法。不过有句话你说的不对,六王爷的十五位杀手并没有完全覆没。地上那个,就是我阿姊暗香,我是疏影,暗香疏影,原本就是两种药,两个人。”
“两种药,就变成一种毒;两个人,才叫人防不胜防。”
“不错。”
“你原本可以助小鬼杀了我们。”
“他和金老婆子背弃阿姊,罪有应得。”
“倒没看出你是个深情的弟弟。”
“你早就看出来了?”她双目瞪圆,竟然一时忘记了防护。
苏小河举起了剑。
李坤也神奇地立即跳了起来。
“装病可真是累,不过,应当比装女人容易点。”他话虽笑着,刀已砍向了疏影。
他刚一伸出手,便被一把剑拨开。
一把很细,很小巧的剑。
再定睛一看,不过是一把寻常的,铁铸的剑,甚至有些弯曲、破损、锈迹斑斑。
只有出剑的瞬间,它才显得那么轻快,艳绝。
“苏小河?!”
“你既然救了我们,我也承诺过会回报你,就决不食言。”苏小河抱着剑,望向门外稀薄的月色、漫天的风,“你没有伤成、杀成我们,以后自有你逃亡的日子。”
疏影没有立即离开。
他不明白、不甘心、不情愿。
“你到底是怎么看出我非女儿?”
“你装扮的功力不弱,不过我的李兄心细如发,早就发现了你的破绽。”
李坤指着自己的鼻头:“我?我,嘿嘿,实不相瞒,我是听他说让金老婆子他们先动手的时候才觉得像暗语,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他是个男的哩。”
苏小河无奈地笑了笑,好似他们本不是血海之间的仇敌,而是一起漂泊的旧友,赏风对月,闲话江湖。
“没有哪个女儿,是用小腹呼吸的,不信的话,以后你去看看那些不会武功的女人。”
疏影也笑了,笑里头竟挟了一滴泪,苏小河当然要放过他,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失去了追杀他们的能力。
“叮铃——叮铃——”
风声中传来阵阵驼铃。
母骆驼早就闭目安眠了,这周遭的一切,血也好,泪也好,笑也好,都和它没有任何关系,即使是梦里,它的嘴巴也一刻不停地嚼着,仿佛咀嚼,就是生命唯一的意义。
三个人各自望着月,又各自在心里,有些羡慕着这骆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