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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三岁蝉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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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
街角的黑色咖啡店里,两个满脸沧桑的女人相对而坐,一问,一答。
首先打破这种陌生阴霾的是沈芜,她扯了扯嘴角,勾勒出一个勉强的笑来:“真的想不到,你最后会选择回来工作定居。”
她对面的女人以肉眼可见的方式放松了自己绷紧的肌肉;与沈芜依旧带着风尘的面容不一样,她先是端起原木桌子上的抹茶冰淇淋,张大涂抹着豆沙色口红的红唇,狠狠地咬了一口,表情还有点惬意。
吞咽下去,她模糊不清地应了一声:“你都能回来,我还不能在G市当boss了?”
这下连沈芜都绷不住了,失笑摇头。
“听说沈轻沉在相亲了。”
突如其来的霹雳,惊得沈芜伸向咖啡杯的手瞬间僵硬。她迟钝地眨了一下眼,抬头看自己的至交好友,黑色瞳仁里一片清澈,没有一丝涟漪,就像根本没有听见这种足以让自己心神俱震的消息一般。
坐在她对面的、披散着一头潇洒的漆黑卷发、化着恰到好处的妆的女人眼角一挑,露出有一点嘲讽的嗤笑表情来。别人不知道的,也许会以为沈芜是真的镇静,只有她这个与她相依相伴十几年的人才知道,这姑娘看起来要是很冷静,那多半是大脑一片空白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在最无措的时候,有人会表现出来,而有人,会下意识地摆出自己的防御姿态,以此麻痹对方,阻挡伤害。
不出她所料,这姑娘静静地看了她几秒,本就苍白的脸色更是雪上加霜。突然一声脆响,空气中顿时充满了咖啡苦涩的香气。她朝事故现场瞥了一眼,只见黑褐色的咖啡顺着打翻的杯壁淌了出来,幸好杯口是朝着她的地方倾倒的,要不然待会儿就要花冤枉钱咯。她轻轻嗅了嗅,喟叹一声,真是,好苦啊。
“是吗。”刚打翻咖啡的姑娘竟然闷声笑了起来,可她听在心里,只感觉难受,忍不住刺了一句:“这么久没见过面,你怎么还是这么能装。”
沈芜“噗嗤”一笑,心中却一片惨然,她也懒得去扶咖啡杯,头往后一仰,望着天花板上精致的水晶灯直发愣。
在闺蜜细细碎碎“自己的烂摊子又留给我来收拾”“你怎么不饿死在外面得了”“喝个咖啡都能给我整倒了今天可是我请客”的抱怨中,她慢慢地捂住了眼睛,于是身旁也兀地一静。
滴答,滴答。
泪水先是浸湿了她苍白的手,继而从指缝里缓缓流下来,沿着指尖,蜿蜒到耳畔,沾湿了她凌乱的短发,一滴,两滴,许多滴,也不知是哪一滴,终于打在了地板上。
“那真是……太好了。”
“滴答,滴答。”
校园间静谧的林荫小道上,少女竭尽全力奔跑着,夏日里灼热的风吹过她长长的马尾辫,带起一串串汗珠,纷纷洒落在青石板地上。她跑得很快,像是一只被猎物追赶的小兔子,闷头只往一个方向赶。
“报……报告!”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怯怯地看着操练场上闻声朝她瞧过来的教官和同学,默默把一双葱白的小手往已经汗湿了的白色短T恤衫后藏,眼睛滴溜溜直转,愣是不和满脸煞气的教官对视:“对不起!我家……家里堵车,迟到了!”
“……”沈芜郁闷地站在太阳底下,认命地接受了自己即将被暴晒一上午的凄惨结局。
她瞥了一眼离自己只有一米之遥的树荫,觉得自己就快要哭出来了。
哪有这样折磨人的啊!太过分了!某人气愤地在心里控诉着班里的铁血教官,丝毫不管自己的“家里堵车论”有多么的扯淡。
好在沈芜也不是什么怨天尤人的性格,本来嘛,今天第一天军训自己就迟到好像确实说不过去,受罚……受罚,就受罚吧,也没什么。她吐槽两句也就按捺下性子来,一边儿轻轻地哼着小曲——她总是爱这样,以前奶奶有时候听见了还会说她蹭牙膏;一边儿百无聊赖地观摩班上的同学军训,想看看自己未来三年的同学都长什么样,是不是尖嘴猴腮三头六臂——哎扯远了。
也就是这么一瞧,机灵的沈芜同学就发现不对了。
“不是,我寻思着,”她小声嘀咕道,“我这受罚的和没受罚的,好像也没什么不一样的啊。”
放眼望去,她所在的初一二班三十余人无一不是双手背后,两脚分开约一掌距离,神情肃穆,好吧,神情紧张,死死盯着前面。她顺着这群人的目光挪了挪眼神,尽头赫然是负责他们班的“铁血周”。
虽然“铁血周”是她在刚才几分钟之内气急败坏给教官起的外号,但此事暂且按下不表;她发现了一个让自己非常快乐的事实:自己好像不是个受罚的,而是个享福的。
看看,那些在“铁血周”凌厉眼神下瑟瑟发抖维持着那种不舒服站姿的可怜虫们。再看看她,想怎么站就怎么站,在没人注意到这里的时候——沈芜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操练场很大,但她“罚站”的地方恰好是场地边缘,离围着操练场的篱笆墙也就一棵树的距离,当下就放下心来,三步并作两步,飞也似的挪进了自己旁边的树荫里。
一股不亚于空调的凉气扑面而来,是独属于夏天的幸福,她陶醉地吸了一口气,恋恋不舍地又挪进了毒辣的太阳底下,心里还在神神叨叨地念着:留着青树在,不怕没凉乘,长长久久,天长地久,阿弥陀佛。
沈芜站在一边心里直得瑟,殊不知此时小周教官气苦得很,他能怎么办,他也很无奈,换了在营里他早罚她几十个俯卧撑了,奈何这是学校,手底下都是些十三岁的小娃子,尤其是沈芜,看那弱不禁风的样子,自己不爽归不爽,到底不敢体罚。左思右想右想左思,也就只能“罚站”了,总归沾上了一个罚字,她迟到了半个小时多,总不能就这样叫她归队,否则,底下小娃子可不是要翻了天了?
理是这个理,年轻的小周教官心里还是十分不爽,连带着脸上的表情又更恐怖了几分。
就在这时,他的眼前出现了一抹曙光。
一头雾水的沈芜被“铁血周”招呼过来的时候,正听到那句宛如晴天霹雳的话:
“教官,我提议,让那位迟到的同学去帮我们搬水,搬完就让她归队吧,太阳底下站那么久,怪可怜的。”
沈芜带着轻松表情的脸一僵,她一点一点地扭动脖子,朝那杀千刀的家伙望去,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真的,她仿佛听见了从自己颈骨深处传来的“咯咯”声。
只瞧见说话的人是个眉清目秀的少年,身量匀称,笑起来狡黠地眯起眼睛,像只心怀鬼胎的骚狐狸。换了平时,沈芜肯定是在心底赞一句美颜盛世,可是现在,她只想冲上去,用她沈大爷的三寸不烂指甲把这混蛋的一副好皮囊给撕成碎片。
可恶,你最好别栽在老子手里,沈芜恨恨地想,额角青筋一跳,她咬着牙,硬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抱着一箱矿泉水小跑起来:早晚要你好看!
清净的林荫小道里,再次响起了板鞋踩在青石板上的奔跑声,纤瘦的少女抱着她根本不想看见的一箱矿泉水,在这条青春道路上奔跑着,挥洒着晶莹的汗水,享受着微小的快乐。
四周是此起彼伏的聒噪蝉鸣,却是她最初的九月,第一次认真听过的声音,那样琐碎,那样难以挽回。
一切都从沈芜十三岁第一声蝉鸣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