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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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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怎么样了?”
又是雨又是雪地下了一场,屋中湿气略略重了些,老太太沾了沾热茶在熬得发干的嘴唇上,一句话,把张清嫣那忐忑不安的心思扯回了现实。
张清嫣微怔片刻,见其他人皆闷声不作气,便起身施礼答道:“回姑母,刚将柳公公送离府。官家派的制书已经发下了,父亲他……”
她想姑母应该是最担心父亲的,没想话还未说完,姑母却开口打断了她。
“好了,不必再说了。”老太太摆了摆手,唠闲嗑似的,“这上了年纪,耳朵不如以前灵光,远些的动静便听不清楚。”
张清嫣轻轻垂首,心想姑母若是再问些别的,她该如何作答。
却瞧见老太太也没说什么,叹了口气,拄着杖就颤颤巍巍站起身来,慌得张清嫣忙伸手过去扶她。
一旁那大姑母的贴身嬷嬷比她要眼疾手快了些,老太太起了半截唠的身子就给扶住了。
大姑母被嬷嬷扶着往前走了两步,瞧见另一边手臂搭过来的那双细腻小手,轻轻柔柔的一点多余劲儿都不敢使,脸上堆积的阴霾便散去了大半。
“你倒也是懂事,我老太太眼神儿虽不比从前,看人里头藏了些什么花花肠子,却是一日比一日清明的。”
张清嫣自然听出这话中意有所指,尽管她心知肚明,姑母话里话外明显向着自己的,但现下情况无论她说什么都是不妥,便也只好当作没听见。
那大姑母也是点到辄止,并未所说。
她缓缓伸出另一只手轻拍了拍张清嫣的手背,声音尽是饱经风霜的沧桑,“你父亲那样的人,多大的风浪都经过,生死关亦闯过几个来回,这些想来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难过之事,你不必过于担忧。”
张清嫣乖巧点点头,鼻息间却忽然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药草味,她心里一沉,如绳一般乱糟糟拧作了一起。
怪不得大姑母说话时,总感觉有些音是飘在空中的,沉不下来,原来身子骨早已大不如前。
“那姑母你……”张清嫣实在有些不放心。
“我半截子入土的人,就不在这已尘埃落定不可扭转之事上添乱了。”老太太叹息着说完,便由着嬷嬷与丫鬟搀扶着慢慢离开了。
老太太前脚刚走,后脚就有抽抽啼啼的声音传来,带着唱戏似的悲腔的调。
“这是造的什么孽呀,那柴妖精祸害了那前夫薛家不说,还将我们张家一齐拖下火海受罪,真该用刀剐了才解得这冤气。”
张清嫣回头一看,哭怨的那人正是庶母李氏。
只见李氏捏着帕子一角拭泪,眼眶通红,可谓哭得悲悲切切凄凄艾艾,那作态,差些让她信了这个女人是真心在为父亲官宦沉浮而难过。
李氏在帕子后头心机颇重地转了转眼,心里头另外敲起了算盘。
如今局面在李氏这妇人眼中看来,那还未嫁进门的柴氏给自家捅了这天大的篓子,害官人被贬为四品芝麻小官,同时还得罪了向府与薛家。官人自然不可能再娶柴氏为妻,虽对张府不利,但对她而言,却是更有盼头坐到主母之位。
至于柴氏……这被拔了毛的孔雀从枝头摔到烂泥地里头,若想翻身,简直如同天雨栗、马生角一般的天方夜谭。
李氏心里阴嗖嗖地笑了笑。
最解气的是,那位处处帮着柴妖精,阻挠她上位的五公子张继诲。牵连官人被罢相,成了张府的罪人,这名声可叫他半辈子都在府里抬不起头!现今要被遣往海州,倒也省了在眼前碍事了。
还有这位三姑娘……
想到这里,李氏哭声渐轻,目光斜睨了眼张清嫣,又故意大声哭道:“官人真真儿命苦哇,被那不肖子牵累,有言难述呐!”
她早打算好了——这三姑娘嘛,都知道是和五公子一母同胞的姐弟,派人放点话在外头,说这件事这三姑娘是和五公子勾结在一起算计的,如此以讹传讹,便足够叫小姑娘择不到什么好夫婿了。
众人见着李氏哭得厉害,具来过来宽慰两句。
张清嫣却是没动,一双眼睛静静地瞧着,她早看出来李氏挑好这时候开始哭闹,明摆着想“借刀杀人”,冲着她的。
果不其然。
坐在李氏旁边的堂姐张宛芸看了她一眼,话中没得好气,“我来时便听说,这事是叫那柴氏跟五堂弟挑起来的,某些人不可能不知情,结果出了事凭小姨娘挑了一句错,针尖麦芒全往她一人身上扎,我也是看不下去。”
“就是啊……”
有人起头,便会有人附和,是非颠倒,一人两三句全成了张清嫣的不是。
听着有人帮说话,李氏哭得更凶,原本只是装装样子的,哭得久了,自己也辨不清真假。
李氏想着自己这辈子命苦,即使费劲心思坐到主母之位,也是算个正四品的太常卿之妻,哪里有相爷之妻风光耀眼,二者之间差的可不是品阶这简单的事,
还有七岁的儿子因为自己是个妾室,仍是庶出之子。
这么一想,真是伤心难过了起来,到后面哭得捂着手里帕子连气儿都有些喘不上来了。
张清嫣见自己如此忍让不辩解,反倒让李氏心安理得地委屈起来,便也敛不住了这般脾气,上前几步走到李氏面前来。
那浑身气势竟惊得身为长辈的李氏下意识往身后挪了挪,止了哭声。
张清嫣素日里一双温和杏眼,此刻冷如玉湖冰辉般看着李氏,礼数却是周全地行了。
这一晚辈礼,李氏不仅没受用,反而给她一种这小姑娘在给自己送行的错觉,便挺了挺腰,心虚道:“你想做什么?以下犯上?忤逆长辈?”
张清嫣垂下眼看她,“清嫣自是不敢,不过……”
李氏道:“不过什么?”
张清嫣弯唇微微一笑,口中说出的话却如利刃一般,“想来庶母心中是有数的,只是日后这礼……受不受得起,全凭您一念之间。”
闻言,李氏脑子嗡了一下,不知为何,这句话若换作从任何一人嘴中说出,她都会轻蔑了之,但对方是这个还未及笄的小姑娘,本更不该放在眼中,她却莫名地害怕了。
张清嫣将李氏脸上情绪尽收眼底,倒也没再同她多言。如今张府里外人心不稳,可不能这关头再节外生枝。
想到这里,张清嫣转身径直朝前厅走去。
她撩开厚帘,中堂之中长辈的争吵商议声更为清晰、洪亮、振聋发聩地传来,场面一度嘈杂混乱、难以收拾。
张清嫣探头往里一瞧,一打眼就看见站在近处的四哥张继城与三哥张继谅,耳边依稀听到一两句什么“……正三品的户部侍郎……”
应该是在谈与父亲一同被贬的向敏中向宰相。
张清嫣正要出声叫住他们,张继城倒是眼尖,先一步发现了她,随即朝张继谅往这边方向示意了一下,两个人便一同走过来,道:“妹妹有何事?”
“父亲和继诲呢?”张清嫣放下帘,问道。
闻言,张继城不自觉地急眨了两下眼,道:“父亲他老人家你不必担心,张继诲……请走了柳公公便不见他人了。”说完一脸不知该如何是好的神情与张继谅对视了一眼。
张清嫣道:“不见了?可知去哪里了?”
那张继谅是张齐贤元配之子,虽排行老三,年龄却比第四子张继城都要大出一个截,生得眉目深邃,一身书卷气,颌下两寸长的胡须衬得性子更为沉稳。
张继谅将手搁于腹前,不急不缓道:“我倒是一直有瞧着继诲,他年轻气盛受不得这般大的打击,听了制书这中堂自然更是待不下去。若是出府自会有人来禀告,我想他或许躲在何处。”
提起这个,张继城就气不打一处来,道:“依我了解,那柴氏分明栽赃,五弟帮写个状文就说所有主意都他出的?这傻小子哪有那么多脑筋,整天被我耍团团转。以后我见着她,我……”
他边说边深吸口气做了个要打人的姿势,手掌横半空中没了动作,又似是想到什么,“我张继城堂堂男儿郎不与那刁妇计较。”
三人之间的空气中安静了一瞬。
张继谅看透一切的神情,“依我了解,你也就耍耍嘴皮子上功夫罢了。”
“不过。”
张继城忽然认真道:“官家也没将继诲怎么样,不受刑不受笞的,薛安上都判了鞭笞之刑。再言,海州那地依着山傍着海,哪是受罚去了?前年小王爷赵景奕还被官家派往泉州,离京城更是相隔千山万水边境,现如今回来,胸襟气度非常人可相比。”
提起赵景奕,张清嫣心里倒似被何物轻烫了一下,酥酥麻麻地如醉了金粟佳酿一般。
但不得不说,张继城那两句现编的话还真起了些作用,这位张清嫣小姑娘心里终于没那么溺水似的压抑难受了,眉目间的忧愁之色也微微有所缓和。
“我仍是想去瞧瞧,只是碍于不知继诲如何情绪,不知现在前去会不会更为刺激到他。”
张清嫣垂下眼,那仿佛敛着涓涓细水的杏眸里思绪纷杂,她咬了咬唇,袖中芊指紧了紧,终是将心中犹豫之事讲了出来。
“不可能,除非你是另一封制书,再降其官职一品。”
虽是讲的玩笑话,张继城脸色一点没打趣的意思。“就是他与我感觉生疏,平日打闹还算好,这事我也不好去劝,不过他同你肯定更为亲近些,等晚些时候我再去瞧他。”
张继谅深锁着眉头也对张清嫣道:“今日遭了父亲被罢相这一事,虽是宦海沉浮难免,不说严重,但于家族而言也是个不小的风浪。我同你四哥先帮着父亲,外人在你也不好多待,陪陪继诲也是好的。”
张清嫣谢过,便辞别二人,回到后屋拽上婢女秋秋去寻张继诲了。
本以为会把张府寻个上个几圈,没想到张继诲就蹲着月洞门前的槐树下,双手环膝,高高瘦瘦的身子缩成一团,官服下端几乎都拖在了泥地上,浸了一大片的泥水。
张清嫣找到他时,整个人愣住了,她没想到平日里衣裳向来一尘不染、谈吐优雅又意气风发的一个少年。
此刻竟不顾周遭硬冷湿寒的风,也不顾衣上的污泥,一个人待在那处不知有多久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失意到绝处的黯然。
张清嫣放轻脚步走过去,慢慢蹲下身子在他旁边,却没留意到自己从袖中伸出的手都在微微发着颤。
那手轻落在张继诲头发上轻揉了揉,她故作轻松,在他耳边轻声细语道:“找到你了。”
张继诲身子轻微不可见地一颤,把头埋在手臂里更深,没吭声,只给露了个白皙的耳朵和脖颈。
见他这般颓丧伤感,连些发泄的话都不肯同自己讲,张清嫣喉咙似被扼住,杏眸逐渐黯淡了下去,扇羽似的睫毛微微低垂,眨眼之间弥漫起湿漉漉的雾气来。
无意之中闯下了这样的大祸,她知道他心里是难受的,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去安慰,心里担忧极了,嘴上又不知怎么说,唯有让他知道失意时是有人伴着的。
就在下一刻,她听到了一声细微的抽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