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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两根胡萝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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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他这么多年,我不知不觉也练就了一身的本领——
听声识人,从茫茫人海中一眼找出他的背影,莫名其妙地摸清他的课表……
甚至能准确地,辨别出他身上淡淡的茶香。
虽然那茶香,从未为我停留。
——意和的微博
即便已经在B市生活多年,钟意还是有些不适应B市的夏天。
尤其是接连说要下雨,却一直没有下的B市夏天,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如果换做之前的钟意,她一定是往最凉快的教师办公室跑得最勤的人。
只是这一次……
钟意敢说,她从来都没有那么渴望过夏日的温暖。
将手中红色水笔的笔帽仔细地盖上收进手心,钟意有些忐忑地将面前办公桌上的那张卷子,向桌子另一端推了一下。
卷子被红笔改得密密麻麻,卷头上是一排黑色加粗铅印字——
南华中学秋季学期文科班物理第一次周测。
卷子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卷子,题却是她怎么也混不熟脸的题。
坐在旁边座位上正批着作业的老太太手一顿,推了一下眼镜,连看都没看战战兢兢的小姑娘一眼,右手已经将钟意的卷子扯到自己面前。
南华中学有三宝——高中语文齐老先生,B市高考最高分保持者傅云实掰坏的校门口烫金校名,和全市出名的毕业脱单玄学之地小礼堂。
南华中学还有仨魔鬼——高中物理宋老太太、B市高考理综出题组常客的南华高中理综教研组组长老李,以及比大姨妈还准时的月考排行榜。
钟意咬着已经失去血色的嘴唇,不安地盯着传说中宋老太太的头顶,心早已提到嗓子眼。
南华中学是B市几所有名的中学之一,一直和B市一中争夺全市最好中学的头衔。
宋老太太本来只教高中理科重点班,今年带的也应该是高三那一届。但没想到今年原本要带新高二文科重点班物理的老师突然住院,学校便让她来接手。
虽然B市文科生在高二第一个学期学完物理,一月份进行学业水平测试之后,就不用再学了。
水平测试很简单,又是文科重点班,学校本以为宋老太太不用花太多的时间在高二上。
但这半年还没开始,理科差生钟意就已经被认真负责的宋老太太盯上。
“行,这次终于改对了,”宋老太太说着,手上麻利地用红笔在钟意刚写的演算步骤上,重新挑个红勾,“你暑假回来的摸底考,考得怎么样?”
钟意眼皮一跳,嘴上笑呵呵地开始打哈哈:“也就……那样。”
宋老太太指着自己手中一片飘红的卷子,刚要挑眉说些什么,就被不远处沉稳的声音打断:“宋老师,您找我?”
男生的声音还带着变声期结束后的沙哑,因为是在办公室里,又刻意压低了些声音,便显得更加低沉。
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却也是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听到他的声音。
钟意依旧保持着原来的站姿,身体却有些僵硬。
她努力竖起耳朵,听着后方离自己越来越近的人声。在嘈杂的办公室里努力分辨着他的脚步,以此来丈量两人之间的距离。
“回去好好把之前的教材都看一遍,这个学期的新知识很少,十一假期后我会带大家开始第一轮复习,你一定要好好听讲,”刚接手这个班,钟意又总归是个软糯的小姑娘,宋老太太没有说什么重话,“你先回班吧。”
宋老太太话音刚落,钟意就闻到一抹淡淡的茶香。
像是她最喜欢的大吉岭茶的味道,但仔细比对起来,又不太像。
何渠琛一双腿修长,迈起步子间,带了些不远处空调吹出的凉风。
已经无暇去细品他身上的淡香,早就明显感觉到脸上发烫的钟意,又将头埋低一些。她握着红笔的手不自觉地插进校服口袋,又在口袋里偷偷将手心收紧。
“谢谢老师。”她含糊地小声嗫嚅着,又向后挪了一步,随即飞快地转身。
却又带着小小的妄想,试图通过飞速转身的动作偷偷抬眼,看一眼他。
少年穿着南华的白色制服短袖衬衫,细碎的黑色短发稍稍遮住些额头,衬得他的肤色白皙透亮。
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圆框眼镜,应该是刚上完课忘记摘,就被叫来办公室。
而镜片后,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正……
看着她。
偷看被当场抓包的钟意呼吸一滞。
她张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憋出来。
何渠琛稍提嘴角,和煦地笑了一下,微微颔首,跟她打个招呼。
本是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之间的问好,钟意却早已乱了阵脚。
她像是小鸡啄米似地连忙回点好几个头,却又瞬间意识到这样的自己有多傻。
下一秒,后悔得无地自容的小姑娘身体先于大脑,拔腿几乎是落荒而逃。
将办公室的门在身后关上,钟意才终于缓缓将刚刚那口气完整地呼出来。
又接连做两个深呼吸,她才握紧手心的红笔,向楼梯间走去。
走了没几步,又想到刚刚面对何渠琛时自己的表现。
认认真真地复盘刚刚的整场表演后,钟意恨不得把自己丢进不可回收的垃圾桶里。
明明不过是一个礼貌性的点头问候,也不过是一场他很大可能之后就不会记得的点头相遇,她却把这真的当做一回事,为自己刚刚没有好好表现而懊悔,却又暗中悄咪咪地祈祷——
虽然不过几秒,但希望喜欢的人可以在这几秒钟里,注意到她。
钟意舔了一下刚刚因为紧张而发干的嘴唇,顺着回荡两层喧嚣的楼梯间下楼。
不久之后,便是南华中学的百年校庆。这几年学校为此修缮不少设施,又重新盖了一栋专为高三使用的楼。
钟意在南华中学苦苦等了五年,这楼不负众望,终于在她高二的时候建成。
也不知道今年南华抽什么风,高中部突然扩招。另一栋规划重建的教学楼又没有建设好,学校只好将高二的半个年级也暂时分去高三楼。
钟意将手搭在有些冰凉的扶手上,仰头又向上看了一眼。
本以为他在学校的最后一年,她几乎不再能有机会偷偷掐算着时间去偶遇他,痴痴地望着他的背影。
但是还好,能多望一年,便是一年。
“嘶,现在高二的这帮孩子也真是!判好的卷子发下去让他们自己先改,结果我一收上来,什么样子发下去的,就还是什么样子收上来。这帮倒霉孩子,根本就没动脑想自己哪里做错了,都等着我讲。”宋老太太将手中另一份卷子看完,气呼呼地抬头向何渠琛抱怨。
瞥见何渠琛的眼角还带着未散去的笑意,老太太轻哼一声,没了正形似的揶揄道:“认识?”
“知道,但不算认识。”收回视线,何渠琛不经意地扫一眼被放在一边的卷子。视线最后落在那个龙飞凤舞,像是练过书法的签名上。
黑色的水笔字与记忆中多年前那个夏天,一张白纸上的名字重合。
定格两秒,何渠琛收回视线:“钟意,升旗仪式上念过很多次她的名字,名字很特别。”
只是一眼,便能记住。
回到熟悉的楼层,钟意刚走到班级门口,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同桌。
她叹气,又转身折回去。
蓝色的车棚建在学校最不起眼的角落,闷热夏日的下午,寂静角落里的摄像头中闪出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
穿着衬衫校服的女生,正抱着一本下楼时劫来的政治书,在小径上来回踱步。
她的左手手臂上,搭着同样顺手从朋友身上扒下来的校服外套,故作镇定地以一种奇怪的路线,来回反复游荡。
即便是在南华读书的第五年,但钟意依旧不熟悉躲过摄像头偷拿外卖的业务。
想起刚刚体育课后,那位唐遇女士将爪子往她的肩膀上虚弱一搭,耍无赖跟她玩了三十二局石头剪刀布,钟意就恨得牙痒痒。
终归是自己交友不慎,被卖到学校角落里和外卖小哥对暗号。
十分钟的课间,又是下午两三点钟。饭后才会有老师散步的车棚小路,只有偶尔几个学生路过。
而按照《南华学生魔法修炼禁.书》中的分析,几个监视车棚的摄像头里,有一个在路灯杆上面。路灯距离灌木丛有一小截的距离,刚好能容下一个人,是监控的死角。
钟意很少做这种小动作,紧张得不行。
她不时地在车棚小路上走来走去,偶尔低头看两下书,装作正在背政治的样子,嘴里碎碎念着。
“在现阶段,我国的主要矛盾是人民日益增长的外卖饮食需求……”
还没瞎编完,一抹迅捷的蓝色身影进入钟意的视线。
估摸着这个时间点外卖的也就只有自己,她低头看一眼左腕上的深蓝色的手表。
动作间,藏在西服裤子里的手机,也适时地震动两下。
确认过暗号,是自己点的外卖。
钟意迅速按照刚刚规划好的路线,闪到围栏旁:“唐女士的?”
外卖小哥点头,藏在头盔阴影里的那张脸,严肃得没有任何表情。
白色的学校围栏很高,又很密,顶部的尖角向校园内弯曲。
他熟练地拆开包装袋,将寿司盒竖过来,一盒一盒从围栏缝隙中塞给钟意。两个人动作极快,全程默契地不出声。
这是每一个业务范围包含南华中学的外送员,必备的职业素养。
午后阳光正好,耳畔除了蝉鸣,只有塑料盒挤压所发出的“嘎吱嘎吱”声。
一共五盒寿司,交接的过程并不漫长。钟意接过最后团成一团塞进来的袋子,压低声音飞快地丢下一句:“谢谢。”
小哥的脸隐匿在黑暗中,同样沉声道:“五星好评。”
“知道。”钟意点头,手上也不闲着,迅速把装好五盒寿司的袋子挂在小臂上,又将外套往手腕处搭了搭。
直到摩托车发动引擎的声音响起,钟意才悄悄松一口气。
她一边整理着外套,尽量完全遮盖住外卖袋,一边转身准备回教学楼。
毫无风险地有了新的口粮,她几乎是走出了六亲不认的步伐。
“这家店好吃吗?”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六亲不认的步伐停滞在空中,瘦削的背影像是被按下暂停键。
虽然声音有些沙哑,但她还是立刻分辨出他的声音。
低沉温柔,却又似乎夹杂着淡淡的笑意。
钟意深吸一口气,稳住有些颤抖的身子,才缓缓地转过身,毫不意外地看到侧身半坐在一辆自行车上的男生。
他双手抱臂,一条腿笔直地抵着地面,另一条腿随意地搭在那条腿上。深蓝色的西裤稍有些短,却衬得脚腕极白。
额前细碎的黑色短发干净清爽,架在高挺鼻梁上的金色细边框眼镜微微反光。
男生整张脸都藏在车棚的阴影里,让她看不出他的表情。
何渠琛。
无数次在梦里出现过的人,突然站在自己面前。
偷拿外卖的心虚,连带着少女心事的悸动一起,在那一刻让她的不安感如泄洪般涌出。
钟意不自觉地咽了一口唾沫,拴着外卖袋的胳膊向后缩了缩。
明明刚刚才在办公室里见过,她想破头都想不出何渠琛为什么会在这个时间,出现在这条能晒死人的小路上。
高二还没正式开学,暑假补课期间就被出来晒太阳的学生会主席抓到偷订外卖,还人赃并获,成为南华笑柄。
这是什么神仙运气开门红?
人可以丢掉外卖,但不可以在暗恋的人面前丢掉礼貌。
钟意清清嗓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学长好。”
她耷拉着脑袋,鼻尖有些泛红。
何渠琛没有说话,只是起身走到她面前,扫一眼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染上淡粉色的两只耳尖,伸出右手,手心朝上摊开。
钟意看到面前突然出现的那只手,愣了一瞬,鬼使神差地伸出自己的右手,直接握上去。
在触及他温暖干燥的手心时,她才猛然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
何渠琛垂眼看着覆在自己手心上的另一只手,抿起嘴唇。
对上他挑起的眉毛,钟意的假笑有些坚持不住,场面一度有些尴尬。
但她从来都是圆场大王,硬是头皮发麻地握着何渠琛的手,用力上下晃两下:“谢谢何学长体谅,合作愉快。”
何渠琛被气笑,却随着钟意的节奏点头,一脸配合。
然后在她抽回手要转身开溜的时候,轻咳一声:“哪个班的,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依旧保持着刚刚的姿势,甚至还冲她勾几下手指,瞟一眼她胳膊上以不自然形态下垂的外套,暗示的意味很明显。
钟意身子一僵,冲何渠琛可怜地眨几下眼。
而后者也回眨了几下,藏在镜片后的一双眼睛好整以暇。
“……”
意识到躲不开这次的处分,钟意自暴自弃地哭丧着脸把左臂上的外套拨到一旁,撑开袋子:“高二六班,席轶。”
把戏做足,随口说了一个前两天刚在征文作品中写的女主名。
何渠琛看上去并没有怀疑,他低头冲袋子里扫过一眼,伸手拿起一盒:“晚饭的时候食堂找我,我给你钱。”
事情的转变让人摸不着头脑,等面前的人都走了,钟意才迷茫地看向手中的袋子。
五盒寿司,只有最上面那一盒加州卷是她的。
缘分,大概就是你想吃外卖时,被暗恋的人打劫了。
在青葱岁月的暗恋与口粮面前,钟意一直都坚定地做一个填饱肚子比虚幻感情更重要主义者。
越想越气地咬着后槽牙,她深吸一口气,扭头冲着越走越远的背影喊了一嗓子——
“学长!够吃吗!要不要再来两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