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骨》雪沿

40、第三十七章

　　第三十七章

　　我成日昏迷，但总是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辗转反侧。有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抚摸我的长发，拂过我的脸颊，停留在我仅剩的右眼上。

　　夏花已然绚烂，阿菊端来可口的绿茶供我消暑。

　　出了这件意外之后，北条政子来看过我几次。中淑人已经不似原来那般对待我，而是缄默不语，不时为北条政子蓄满茶水。

　　四月末，源赖朝向西部幕府所属武士御家人下令备战。据说蒙古国的不败战神成吉思汗征服地域西达西亚，东到中欧。包藏祸心的蒙古人又来窥伺东瀛，妄图将此岛国纳入他们的版图。

　　五月，蒙古国国王忽必烈开始考虑用军事力量敲开日本大门，向高丽王下达扩军备战的任务，并命其造战船一千艘，大舰的载重量需达到三、四千石。

　　东瀛在高丽的探子回报了消息，终于让自消灭平氏以来便沉浸在胜利喜悦中荒废斗志的武士御家人清醒过来。

　　之前一直盛传的蒙古人不可能攻击东瀛的说法不攻自破。那只是胆小者的论调罢了。

　　正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高丽门下省事申思等随蒙古使者郎赫德来到东瀛。

　　郎赫德使节船到达对马，但对马岛守军拒绝其登陆。郎赫德束手无策，掳该岛塔二郎、弥二郎二人回国。

　　忽必烈为了怀柔东瀛，对二日人款待甚厚，令元吏领他们参观都城。最后，命中书省作书付二人带回。这次并非是正式国书，因而给天皇政府提供了灵活回复的条件。

　　天皇政府的回信言辞不卑不亢，以不闻蒙古之国名为借口，拒绝通好，同时对忽必烈的威吓，以“非可以知竞，非可以力争”作为回答，甚为得体。但是，各地武士未见此信，听说朝廷回信，认为是屈从于外国的压力，因而大哗，镰仓幕府遂扣信不发。

　　这件事给镰仓幕府和龟山天皇之间造成了无法弥补的隔膜。姓源赖在鸟羽院任职的人均被罢免，唯独源赖征一郎从原来的大纳言降至为左近少将，幸未失职。

　　自从德月公主痛失爱子之后，我再也没有得到关于她的消息。

　　镰仓幕府与鸟羽院闹僵后，德月公主在其住所上吊自尽。

　　而公主的自尽给幕府与朝廷的关系更加重大的打击。两者间近乎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但在强大的军事力量下，鸟羽院朝廷终于退缩，国家大权尽数掌握在镰仓幕府以及北条时政的手中。

　　于蒙古国的僵局持续了一年之久。

　　在这一年中，发生了很多关于我的事。

　　自从左眼被戳瞎后，幸运的神话彻底完结。

　　阴阳博士龙乱指斥我不仅不能给东瀛国镰仓幕府带来幸运，相反我是咒怨的化身，我的独眼瞭望的世界将出现一片死亡。

　　他说我的独眼是蒙古国安在日本的眼睛，窥伺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岛屿。

　　还是阿菊最先无法忍受。

　　她像往常一般服侍我的饮食，突然从端饭的托盘下拿出一柄巴掌长的匕首，逼迫我说出自己的身份。

　　她哭着说一直对我忠心耿耿，想不到我竟是蒙古国派来的奸细。她还说要为民除害，同时她也会自杀陪我。

　　我只好笑她愚蠢，笑她胡闹。

　　阿菊当然没有成功，她被征一郎以不敬之罪砍下头颅。这就是一个不听话的奴隶的下场。

　　后来的日子，征一郎索性搬来和我住在一起。亲手服侍我的生活。我终于相信了征一郎曾说过的那句话，他说：“我并非将你当做男妾”

　　我知道龙乱博士找过征一郎谈话，似乎是关于我的传闻。可就在征一郎如此无微不至的照顾中，毕竟还是有疏漏之处。那是我和龙乱博士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单独相见。

　　大概是龙乱博士特意来找我的。

　　阴阳博士龙乱，并非是一个苍老的术士。实际上，他的年纪不大。就在我初到东瀛的时候，他才刚刚接替他的父亲，成为皇家阴阳博士。

　　我用仅剩的右眼，惶恐而警惕的看着龙乱向我走来。他步伐悠闲，目光柔和，仿佛来拜访老朋友一般。

　　我转身要走，却被他以极快的速度挡住了去路。

　　龙乱道：“海中先生，你不要怕我，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我冷笑：“龙乱博士，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龙乱嘴角轻扬，突然握住我的手道：“初次见面，请多关照。”实际上，他捏住的是我的手腕大陵穴。他是在探测我的灵力。

　　我抽回了手，反身坐回榻榻米上。我早已感到，他来此的并非善意。

　　龙乱却蹙起了眉，甚至有些怜惜的看着我的被绷带绑住的左眼。那里已经没有血渗出来，只是它将我的脸包裹得残缺不全。

　　龙乱下面的话让我大吃一惊。他突然伏在榻榻米上，诚恳的说了一句对不起。

　　我眯起右眼，点了点头：“不必道歉。即使不是你的作为，我一样会遭到如此的命运。”

　　龙乱抬起头，释然的笑了起来：“您如此大量，我实在汗颜。”

　　龙乱的脸十分英俊，他的美，不似征一郎般刚正而僵硬。他生得十分柔和，精致的眉目中又带有一股娴雅飘逸。他笑起来时目光流露的善意，和他的身份相去甚远。

　　如果不是站在对立的位置，我和他或许可以成为朋友。

　　龙乱开门见山的提出了要求——我必须死。

　　忽必烈重申要日本效忠的要求，再次遭到镰仓幕府和北条时宗的拒绝。（北条时政因企图谋杀源赖朝已被罢官软禁。）

　　蒙古国纠集高丽，组成了一支强大的海军将在六月进军东瀛。这支由四万五千个蒙古人和十二万中国－高丽人组成的军队，分别将在九州博多（吕崎）湾及肥前省的鹰岛和平卢登陆。

　　这是东瀛国迎来的来自大洋彼岸的最强大的威胁，岛国将倾的流言四起，并且越来越要成为现实。

　　源赖朝决定出征。愤怒的东瀛要与来自大洋彼岸的敌人决一死战。

　　龙乱抬起头，声音干爽清晰：“源赖将军出征时，我将会在平安京的东城门举行活人祭。撒迦叶，请你用所有的灵力保护这个你曾经生活过的岛国吧。”

　　龙乱，他的眼，向一面镜子照着我，令我不得不面对一直在逃避的事实。

　　神骨的传人，就是我。

　　在梦中，幽蓝的冥火。身穿雪白的法衣，头戴摇曳的曼珠沙华的男子，也是我。

　　龙乱诅咒德月公主的孩子，令她发疯刺瞎我一只眼睛。他是为了激发我所有的灵力。今天，他是来恳求我用我的灵力保护他的国家东瀛。

　　可是，我为什么要答应他呢？

　　撒迦叶不过是我想象中的继承人罢了，我真正的名字，叫做撒日罗。

　　龙乱的父亲觊觎我大巫神教神骨的灵力，妄图盗取。他派来大批忍者潜入我教，本想找到神骨后一把火烧毁巫神山，灭口消迹。

　　可惜，派去的忍者失败了，他们无论如何都无法找到神骨。我率领我的部下与忍者众搏斗了整夜，这些忍者训练有素，且意志坚韧。他们中有三个人会使用法术，并且领头的人灵力相当高强。

　　巫神山终究逃不出烧山人亡的命运，但我却不能让神骨死在这里。所以我封存了自己的记忆，并且制造了一个虚假的梦，让自己以为梦中的人早已死了！自己早已死了！而活着的我，是撒日罗的儿子撒迦叶。

　　我觉得这是一个高明的手段，可以让神骨安然无恙的伴随我的生活。连我自己都不曾发觉。

　　龙乱跪下来向我请罪。说只要我能答应活人祭，他情愿陪我一死。

　　可惜，他还不配陪我死呢。

　　龙乱好聪明，他虽然看破我的身份，但他并没有追问神骨的下落。

　　我站起来，缓缓的走到庭院。庭园中开了一朵朵白牡丹，随风摇曳，清香未减。远山的樱花又变成枯枝，来年的春季它们才会再次开花呢。

　　龙乱走到我身后，他用一只手捂住我的右眼，凑在我耳边轻声道：“为了您，我愿付出生命。”

　　眼泪从他的指缝中流出，他另一只手搭上我的肩头，安慰般的扶着我微微颤抖的身体。

　　“龙乱呼者也，你走吧。”我的唇吐出这几个字。

　　龙乱突然吻了我的后颈，转身离开了。

　　征一郎回来后许久都不说话，我知道征一郎的意思，但还是想听他亲口说出来。

　　在我的不断催问下，征一郎才吞吞吐吐的说他将要向我辞行。

　　我有些错愕，是龙乱的要求他没有同意，还是龙乱根本就没有同他说呢？

　　征一郎说蒙古大军已行至冲绳，马上将要攻入内陆。镰仓幕府的军队也已经准备就绪，明日就要举行祭祀全面迎战蒙古敌人。

　　“征一郎也要去吗？”我问道。

　　他点点头，僵硬的嘴角竟露出笑意：“别担心，我会回来的。等我。”

　　可我不会回来了啊。

　　我顿时流下了泪水，明天就是归期吗？看来龙乱是这个意思。

　　“撒迦叶……”征一郎唤着我的名字。

　　我哽咽的答应：“龙乱没跟你说吗？我的名字，并不是撒迦叶。”

　　征一郎抱住了我，很紧很紧的抱住我。几乎要将所有的力气用尽，他万分悲痛的说：“撒迦叶，明天我陪你一起死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