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傩》王北乡

1、第 1 章

　　傩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一种戏，叫做傩戏。
　　人们带着面具，在高台上跳着，笑着，台下的观众们只能看见一张张充满笑容的假面，却不知道演员的样子。
　　你不知道，到底谁在笑，谁在哭。
　　那日，我第一次看见他。他是个小少爷。眉清目秀，粉嫩可爱，能看的出来，平日里过得是养尊处优的生活。
　　而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就趴在笼子外面看着我，我听他惊叹地喊了一声，这只黄鼠狼好小。
　　清秀精致的小脸就那样贴在笼子栏杆上，阳光洒在他身上，我们就这样对望着，相距不过一指的距离。那样近的距离，让我清晰地看见他那晶莹的眸子里似乎有着一种不属于这种年龄的落寞。
　　我呆呆地看着，有些愣住了。
　　旁边有人哄着他，说这是新抓来的黄皮子，是要给姨娘做个坎肩的。他犹豫了一下，跟那人耍了一通脾气，终于要下了我。
　　我回过神，不禁冷笑，果然还是一个骄纵的小少爷。即便是府里受宠的姨娘也得让着，这样的性子，我落在他的手里，也许比被做成坎肩好不了多少。
　　他把我拎回来房间，紧紧地锁上了房门。
　　看着他锁上门，捏着我的脖子将我放到地上，眼中似乎有些兴奋。我全身的毛几乎都要炸起来了，我突然想起了以前听过的那几次孩童的欢笑中是伴随着幼崽怎样的哀鸣！
　　我的瞳孔一阵猛缩，爪子悄悄探了出来，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他敲了敲我的头，对我说，我放你出来，你别跑。陪我几天，我就放你走。
　　我嗤笑了一声。房门都锁了，我还能逃到哪里去。然而，我还是乖乖地趴在他的怀里，吃着他喂的肉干。
　　他抱着我一直盯着窗外的天空，眼神有些寂寞，仿佛在看着什么。
　　他一下一下摸着我的头，说了一句：“你说，如果我不是少爷，就会有真正的朋友了。”
　　突然，我感觉心里有点不舒服。他的一句话，让我开始心有点疼。
　　五天后，他信守承诺放了我。我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个孩子，记住了他的样子，一扭头便窜进了树林里。
　　林府的小少爷，林言，我记住了。
　　黄鼠狼，在东北也叫黄仙，我们有仇必报，有恩必还。
　　过了两年，我刚刚能化为人形就变成了一个少年来找他，然而那他时候他已经不记得当年的事情了。我说我愿意陪着少爷一辈子，他笑了笑，不置可否。
　　后来，林府失火，我从火海里面救出了那个孩子。然而，当我看到那张不复清秀满是烧伤的脸，我呆住了，救命之恩，我没还上。
　　我变成了叫做黄仙儿的一个小丫鬟伺候在他身旁，陪在他身边十几年。他虽然对我很温和，但是我看着他彻底变得空洞麻木的眼，日渐低迷，又一次感到心痛，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在我心里，越来越重要。
　　少爷曾经有些嘲讽地问我，像他这样的脸，能否再得到一份深情。
　　我沉默了，我想帮他，但是有心无力。我能变成任何我见过的人的样子，但是我没有办法改变他的脸。
　　“少爷，开鸿戏班新来了一位挽云姑娘，挂了头牌。今晚唱的是您最爱的霸王别姬，您要不要去看看？”我知道他喜欢听戏，想带他出去换换心情。
　　他默然，最终还是去了，只不过出门的时候又戴了一副黑色的面具。看着他已经戴了十多年的面具，我沉默了。是我欠他。
　　然而在看见那位一身红衣唱着霸王别姬的女子时，我看见他那黯淡了多年的眸子亮了起来。
　　戏台之上，虞姬舞剑，宛若一朵凄美凋谢的花，当那张艳若桃李的脸挂上了深情，少爷的心便陷了进去。他说，如此深情，当真羡慕。
　　我心里微沉。挽云，那姑娘的风评并不好。然而，作为戏子，又怎么可能真的有好的名声。
　　林言对挽云一见倾心，然而作为戏班的头牌，堪称绝色的挽云从未对这个面庞恐怖的林少爷停留过一眼。少爷递上了自己的拜贴想要见见挽云，然而却还没递到挽云手中，就已经被人退了回来。
　　少爷的脸，满是烧伤后的疤痕，极为恐怖骇人。我虽然已经习惯，然而别人依然对他满是厌恶与抵触。哪怕带着面具，他们都不愿意打开他的拜贴，自然不会知道，我的少爷，是富甲一方的林家唯一的继承人。
　　我没想到，我本来是带着他来看戏，反而让他受到了更深的伤害。他开始终日买醉，我不知道该如何帮他。于是，我悄悄地去求了挽云，让她见一见少爷。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果然，有一天，挽云突然主动来到了林府。少爷似乎很开心，晦暗的眸子似乎都亮了起来。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不过半月，他们便已经订了婚。
　　我以为这是少爷的救赎，想去谢谢挽云，然而我却听到挽云和另一个男人在房里谋划着，如何害死少爷，如何取得林家的家产。
　　男人说，让挽云再忍一忍那个怪物。
　　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心中的怒火。
　　那个男人我认得，那日，挽云唱的虞姬，便是他唱的楚霸王。
　　男人离开的时候，我悄悄地尾随上去。第二天，我变成了挽云的样子，将他骗到河边，最后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将他推进了河里。
　　这是我造下的第一笔杀孽。
　　然后，我又变了男人的样子去找挽云。她穿着戏服，然而却□□半露，目含春色。见我到来，便抱住了我，脸上是温柔的笑，手上的动作满是挑逗，嘴里唱着的却是情意绵绵的戏文。
　　今日，她唱的却是牡丹亭，呵，又是一个情深的角色。。
　　我没让她唱完，就将刀刺入了她的心脏。她的笑容甚至还停留在脸上。完美地像一副面具。
　　这是我造下的第二笔杀孽。
　　我能听见天空中传来轰隆隆的雷声，我知道，这是我的报应，也是我即将到来的惩罚。
　　我看着倒在血泊中的挽云，看着她那张绝色的脸，我笑了。
　　林府的少爷林云被大火烧坏了脸，然而却娶到了戏班的头牌姑娘挽云。然而就在婚礼前半个月，林府的丫鬟黄仙儿去看望挽云的时候被雷劈成焦炭，挽云姑娘惊吓过度，伤了嗓子，再也没法说话唱戏了。不过，林云的脸却在一夜之间又变回了以前的模样。
　　一时间城里流言纷纷。
　　婚礼当天，我看着少爷走进房间中，清秀的脸一如昔日，还带着一点酒后的潮红，他抱住了我，说，即便我以后没法说话也没有关系，他会一直陪着我，绝不负深情。
　　他说，只可惜了仙儿那丫头，以为她能一直陪着我。
　　我笑了，感觉脸上有点僵硬和木然，不过少爷并没有发现。
　　我侧着头看着镜子中姣好的容貌，纵然我现在心里一片苦涩，这张脸依旧是笑颜如花，挽云的这张脸，这辈子都是这样了，就像是最完美的面具，虽然是死的，却能让我避开天劫。
　　不过，我抚摸上少爷的脸，熟悉的样子，还有更为熟悉的那种细腻温润的触感。看来，少爷已经适应了我的脸。
　　死人的脸，不会再有变化和表情，然而我的脸皮，却是我自己活生生地剥下来了，自然不会出现这些问题。
　　我带上了面具，少爷却摘掉了他的面具。
　　这样，就很好。
　　我无声地笑，将所有话都默默地咽回了心底。
　　戏子无情，少爷，我杀了你爱的那个假面，如今便还你一个真正的深情。永远无法摘除的面具再加上两条因果，一生无言，欠你的，我终于还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