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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   “姐,我饿。”钱旭伏在钱昭的背上有气无力。
      同样饥肠辘辘的钱昭将弟弟放下,在捆于腰际的包袱内摸索一会儿,掏出个馒头,她想了想,掰了半个,递于他道:“给,慢些吃。”
      馒头既硬且干,若是从前钱旭哪肯吃这样的食物,现在却狼吞虎咽,连沾在指上的末子也吮个干净。钱昭看他一边咳嗽一边强咽,忙拍着他后背道:“慢点,小心呛着!”她随手折了田埂边的圆叶子,卷成斗状,到溪边舀了些清水喂弟弟。
      她自己也喝了两“斗”溪水,却怎么也浇不灭肚中饥火,几经挣扎,从剩下的半个馒头上掰下一块,塞进嘴里,舍不得囫囵咀嚼,只用唾沫含化,一点点吞咽回味。又灌了几口溪水,摸着肚子,觉得腹内似乎咣当作响,才终于好过些。
      已是稻熟时节,田里却没有一个劳作的农人,四野寂静。江南富庶之乡,这样的诡异当然不是寻常。前月扬州失守,据北边逃命过来的人说,清军血洗数城,尸积如山。一时间人心惶惶,剃光前额的辫子军遂成梦魇。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不久南京失陷,皇帝被俘。随着南来的流民越来越多,本地人也开始待不住了,杭州的城防还不如扬州,更比不得有长江天险可依凭的南京,若是清军兵临城下,想必抵挡不了几日。
      开春后,钱昭的父亲便让她来杭州暂住,并托远房堂亲照拂姐弟两个。于是钱昭便与弟弟并七八个仆妇居于涌金门内的别院。几天前,钱父的从兄钱世淮匆匆赶来,要姐弟二人随他一家南逃。世淮在杭州素有根基,与刚刚出任监国的潞王也有交往,消息比常人灵通。钱昭瞧他神色惶然,便知情势不妙,更担心仍在崇德老家的父亲,哪里肯答应跟他走。
      钱世淮不耐烦与她多说,只道:“休要任性!你父将你二人托付于我,我自要护你们平安。建虏不日便来,此处危矣!赶紧收拾细软,明日一早出发。”说完便撂下她去了。
      留都失守,她自然知道形势危殆,又非痴傻,哪会坐以待毙,只是要她抛下父亲,从此倚靠族亲过活却也不能。
      钱昭对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却吩咐仆婢:“照二老爷的话去做。”看来不能等了!她咬了咬牙,定下主意。金银细软其实早收拾下,回屋改好装扮,予每人三两银锭遣散了仆婢,便携了弟弟钱旭出城。
      原想让长随钟伯赶辆驴车送他们,可再一思量,驱车必走大道,不论是遇上鞑子还是败落的散兵都是大难,不如拣小路步行,遇人则避,恐怕还安全些。钱昭从小娇生惯养,没走过长路,又带着弟弟,虽然年轻健康,毕竟脚程不快。所以直到第三日上,才入了县境。一路上风餐露宿,很吃了点苦头,但所幸未遇兵匪猛兽。

      钱昭望着被夕阳染成金红的流水出神,听说清军在扬州,七日夜未封刀,尸体壅塞于沟渠,水与血同色……她打了个寒颤,甩手将菜叶丢入溪中,强忍阵阵反胃。
      “姐,天快黑了。”钱旭拉了拉她的衣袖。
      她摸了摸他的头,道:“再走一段便找地方歇脚。”这里离家不足五里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前面不远处应有座石拱桥,今晚可在那对付一宿。
      钱旭虽年幼,却十分乖觉,点了点头,任由长姐牵着沿溪而行。

      暮色四合,虽值盛夏,入夜却有些寒意。姐弟俩缩在桥洞里,身下垫着干草,钱旭靠在姐姐怀里睡熟了,钱昭却睁着眼无法入眠。明日便到家了,父亲和幼弟是否安好?今后又该怎么办呢?国已残破,他们能立身何处?辗转良久,没有答案。
      她用力咬了咬下唇,闭上眼睛,不愿再想。明日见到爹爹,他会告诉她该怎么做。对,有爹爹在,总会有办法的。她拉了拉盖在钱旭身上的夏衫,打了个哈欠,睡去之前却还想,弘光只有元年呢,明年不知道又是什么年号。

      清晨被雀鸣吵醒,揉着僵硬的肩膀,忽然发现钱旭不在身边,钱昭大惊失色,奔出桥洞却见他吃力地搬着一个黄绿的大倭瓜往回走。若在平时,她肯定要狠狠训斥他,此刻却只能从权,并且安慰自己这是捡拾并非偷窃。
      有了食物,如何整治成了难题。因为没有锅灶,她就用匕首把倭瓜一剖两半,掏干净瓜子,装水七分满,架在火上烤。原意是做个倭瓜汤,结果瓜皮焦裂,水洒了一地,最后只好另辟一处生火,将瓜瓤切成数块,烤得半熟,凑合着吃。
      填饱肚子后,钱昭决定先单独回家看看,如果安全,再来接弟弟。钱旭不肯独自留下,拽住她的衣袖不放开。钱昭便解了脖子上挂的玉坠给他戴上,道:“旭儿乖,你在这儿将前些日子学的齐物论默背一遍,看记得多少。”
      钱旭因生母的缘故,不被父亲所喜,嫡母待他虽厚,却早逝,从小都是由长姐照顾教导。他对钱昭依恋之外,也存着几分敬畏,所以向来很听她的话。这次也不例外,虽是百般不愿,却也只能照她的吩咐做。钱昭将剩下的小半个馒头和烤倭瓜都留给他,嘱咐道:“若是背完还不见我回来,便接着习字,这几天功课拉不少了。”说完给他整了整衣襟,又叮嘱他见生人就躲避,千万不可跑远,一定要等她回来。

      钱昭安置好弟弟,便抄小道入村。
      阳光穿过茂密的林木,在土路上投下斑驳光影,踏过满地熟落的桑果,紫红的汁液渗透蒲鞋染污了袜底。穿过这片桑林便是祠堂,再往前就是她家祖宅,然而恐惧在心中蔓生滋长,脚步便不那么轻捷了。一路行来,未遇一个放牛的村童,河边也不见搥衣的妇人,不同寻常的死寂,让她在炎夏里脊背生寒。
      突然,桑林中传来“喀嚓”一声。钱昭大惊,蓦地转身,向林荫处喝道:“谁在那里?出来!”声色虽厉,却抑不住尾音的颤抖。
      “阿姐。”回答她的却是一个稚气脆亮的童音。
      听这熟悉的呼唤,分明是她三岁的幼弟钱曜,她又惊又喜,急道:“是弟弟么?弟弟,你在哪儿?”
      这时,一人扒开枝叶从林中走出来,钱昭定睛一看,原来是家仆安明,他怀中抱着的正是钱曜。钱昭素在闺阁,安明只见过她数面,而为了途中方便她又着男装,戴朗素帽子,所以他刚才没认出她来,这时又仔细打量了她一番,喜极而泣:“大小姐,真是您啊!”
      钱曜见到长姐,挣扎着要扑向她,钱昭将他抱过来,向安明问道:“你们在这里做什么?”
      “终于见着您了!”安明涕泪横流,抽抽答答地道出原委,“老爷让小的带着小少爷去杭州找您,如果见不着,便去余姚投奔亲家黄老爷……”原来钱父一个月前就想将钱曜送去杭州,不料钱曜突发水痘,只得留在家中静养调理,耽误了行程,五日前才由安明护送南行。哪知行至唐栖,竟遇两军交战,前路被阻,他只得带着钱曜原路退回。“小的侍奉小少爷前日就回来啦。因寻不着吃食,又不敢乱走,所以到这里摘些桑葚解饥。”他道。
      钱昭估摸着他话里的意思,心惊肉跳地问:“为什么找不到吃食?我爹呢?”
      安明含泪答:“小的不知。自北兵破了扬州,便常有人来向老爷讨主意,老爷说南直隶危如累卵,让大家早做打算。小的护着小少爷走的时候,村里已是十室九空,都南下避难去了,前日回来,便没碰上人……”他说到此处低头回避钱昭的灼灼目光,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递上,道:“那日临行前,老爷让小的带这封信给大小姐。”
      钱昭急忙将在她怀里撒娇的钱曜放下,从安明手中接过信来,只看几行,便觉眼前一阵昏黑。“昭儿如晤,仲春一别,已有三月,思之甚切,奈何天不假年,遂以此书与汝永诀……”她看不下去,攥着信发足便奔,不顾身后钱曜和安明的呼唤。
      可当她面对曾是她家恢宏宅院的焦黑废墟时,双腿再无丝毫力气,颓然跪倒于残垣断壁前。泪水扑簌直下,眼前一片模糊,她用袖子抹了抹,颤抖着再次展开揉皱的信纸。
      “汝母故后,吾实生无可恋,唯爱女幼子聊慰哀思。为父此生,一无所成。早年自恃才高,言行乖戾,故不容于人,致仕途无望,却仍以清闲自得,乐于庸碌。待遇国之将倾,山河危殆,欲展平生之才,救民于危亡,但见满朝腐蠹,无以国族之为重者,即是至清如吾友,亦以门户朋党之见,不容异己,纵建虏长驱直入,我大明之土丧失泰半。及至改元弘光,君臣一味偷安江左,可叹其不知彼既无赵构之德,也无赵构之运,所谓‘联虏平寇’实是平生所见最可笑之事!至此,吾始知人微言轻,悔不该安闲多年独善己身矣。再观宇内,无可挽狂澜于既倒之人也。今蛮夷之兵荡涤南北,国已亡,族将灭,吾再无偷生之念,泉下唯愿吾之二子一女于世平安……”
      “阿姐……”小小钱曜拽着她的袖子,扑在她身上大哭不止。他年纪幼小,还不知自己已成孤儿,只以为姐姐刚才想抛他而去,故而伤心惶恐。
      钱昭搂住弟弟,咬唇将信上最后的几行字看完。“汝自幼聪颖过人,心志坚韧,吾素以汝为傲。然一不能见你及笄,二不能亲手送嫁,此为吾之大憾也!幸而去年已将汝许婚余姚黄氏,此家汝深知之,可为托付。并将余家薄财悉以固资遗汝,知而不具。父字,乙酉年五月丁未。”
      她闭上眼痛哭出声,将幼弟紧紧抱着,犹如抓着一根浮木。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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