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8、番外(5) ...

  •   七
      我再未见到白樱的信鸽。
      仿若溺弊在那段旧时光里。
      师父寡言许多,我坐在城外石头上吹笛,他骑着马在城外逡巡,长袍并长发跌宕,眉目与忧伤一色,宛如倦栖大鸟。他总巡着巡着就踱到我身边走翻身坐下,听我吹。我不再吹奏市面通俗小曲,而开始翻越爹爹留下来的乐谱,描写得真古怪,哽哽咽咽,断断续续的,常常吹着吹着我自己都会不好意思停下来,尴尬的瞧师父,师父总是温温柔柔的,说,你父亲是绝代乐师,他留下的乐谱一定是真迹,你好好珍惜,说不定我还能成为大师呢。
      其实,我并不是追求成就,我只是,想学会爹爹召唤鸟雀的奇迹,做一个有用的人。
      我在书上翻阅到,当初父亲在京城引起场轩然大波,并非他会妖术,而是他所用的笛子是由鹰骨所制,称作鹰骨笛,配合对应鸟雀声波的曲调,可控制鸟雀群飞。
      时光日复一日打磨,许多事都渐渐冷却。
      我们搬出客栈,买下一处小院,庭院宽敞,家具是我们邀城里最好的手艺工人做好,师父一件件运回来的,桌上烛台,墙角花盆,一景一物,都小心呵护擦拭,那么普通,组成我们的生活,我是师父的徒弟,一生一世都是,我们会互相照顾一生一世。
      我想当初,南院的洛师姑也是如此想的。
      那时,南院那么小,开门低头都能看见他在,看他开门、读书、练剑,月色,树叶,飞花,一幕一幕都攥在自己眼前,觉得习以为常了,觉得时间都会这么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来一个小徒弟带走了意中人所有注意力。
      也是在突然的有一天,他离开了我的世界。
      师父死了。
      仓促得毫无征兆,我甚至连他吃过饭了的碗都还没洗好,庭院里晾晒的他的衣服都还没晾干。
      一刻钟前还在微笑着说话的人,一刻钟后躺在血泊之中永不得醒。
      满园飞砂空落成寂寥,而我还在停留在昨日。
      他违背了诺言。
      他不负责任。
      死就可以逃脱承诺了吗,死就可以永不再相见吗。
      死就是上穷碧落下黄泉遍寻不着了吗。
      我不服。
      可我没有办法。
      如果有下地狱的方法,我立马就会选择,可是没有。
      我只能哭泣,可是我的哭泣都那么惹人厌烦。我丢却了所有的从容和自尊,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没有了。
      他真的离开了。
      这一次是真的。
      物是人非,站在原地的,是一具没有心与灵魂的躯壳。
      九
      师父死后。
      我变成了一具没有心和灵魂的躯壳。
      如何寻回师父,是我余生呼吸所有的意义。
      十
      瀛山至居庸关千里路,洛师姑三日赶来。
      开门刹那日光刺醒了我,我仰头,见日光下她藏斗篷里的面孔郁沉,她俯下脸摸摸我的头,我看见她眼角挑起细纹。
      “师姑……”
      我从未发自肺腑喊过她师姑,她那么黏师父,那样排挤我,我也是厌恶她的,我们都因一个人起矛盾,现在那个人没了,我们的距离不得不亲近,有些相依为命的错觉。
      “蘸蘸,事情过去了,你别太伤心。”
      她语气冷淡,反令我迟钝:“你不伤心吗?”
      洛师姑:“我早伤心够了,蘸蘸,你不明白。”
      “我怎么不明白,我怎么不明白,”我豁然发怒,扯头发咆哮,“师父死了,他再不会回来了,再不回来了!”
      那晚我抱着他,一直抱着他,他身体渐渐冷掉,渐渐发僵,我身体发麻,就那样坐到清晨什么感觉都没有,我无法承认他真走了,被他最爱的女人鸠杀。我骑马驮师父上街去找大夫,沿途的官兵看到了大惊失色,他们制住我,将师父尸体抢走。我抢不过他们。我一个人抢不过十个男人。我崩溃了,在街上大哭大闹,直至被人敲昏……
      我捂着欲裂的头,在床上瑟瑟发抖,是,我想起来了,昏睡这些时日我曾醒来,无边苍茫给予我恐惧,但我从没想过死,有股沉痛感情,在胸口低压。
      师父说莫要寻仇,他心甘情愿。
      为何他那么自私,为何他从不想想我,为何不问问我是否心甘情愿。他曾为拥护我得罪洛师姑,又为了白樱彻底抛弃我。
      所以最终还是白樱对他最重要。
      他到死都不恨她。
      凭什么,我想问他,凭什么毁掉我的梦想,我的希望。
      我狠狠抓住洛师姑的手:“师姐,我要报仇。”
      洛师姑代表师门前来吊唁。
      小院树影是黑的,挂帘是白的,我跟随洛师姑师姐跪在团蒲上跪拜,棕色棺材卷入黑白,视线昏沉沉的,我怎么都看不明怎么转瞬师父就躺在这里了。直至一滴水滴在手背上,以为是自己的,转身却看见跪拜的师姐在流泪。
      她怕我发狂,一直压抑着我,仿佛是压抑住她心底的悲痛,所爱之人厌憎自己,远离自己,直至死了都见不到一面,她在日复一日之中耗尽了心酸,心底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抱着她,抱着我的师姐,仿佛感受往日瀛山的风与月,月亮渐渐升至中天,师父的属下渐渐离去,直至只剩我们守夜,师姐跟我说话,她说的可小声了。宛如诅咒。
      “蘸蘸,你把你要报仇的办法再说一遍。”
      我便呵呵呵的笑,笑声卷入经幡跌宕。我一直握着师姐的手,轻轻的说,说一句,她就抖一下,像患羊癫疯。
      许久许久过后她才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起身推开师父的棺木。
      十一
      春后,风大,树叶喧哗,悉悉索索翻过来,悉悉索索翻过去,时而取笛合鸣几声,倦了趴石桌休息。冷冷清清的,仿佛中我总想起有个人,言语清淡,白衣委地,他是谁呢,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似乎是爹爹吧?
      总坐在那里,抬眼就能看见恻影,像刀削石塑。夜里掌盏烛火。我突然有些想家。从未有过的情绪。坐在冰凉的椅子上,凉意嗖嗖蔓延上心。
      “蘸蘸,你是不是冷?”
      回身见师父站在门口,衣边透光,手中手里黑底漆花食盒分外醒目。置桌上打开,排骨炖补药,浓香四溢。
      “这是洛师姑专门为你盛的,多吃点驱驱寒。”师父微微笑,那么好笑,有着雪化春光的明媚。
      我顺手接过,埋头一勺一勺喝汤,雾气蒙上眼。
      朦胧中,烛火晃晃悠悠,蓦然倒了,点燃乐谱,我一掌朝火拍下,刹时剧痛,我猛然惊醒。
      师父,你在地底,会不会冷呢。
      我心里揪痛,合上乐谱,摸出怀里的笛子紧紧相抱。
      不是竹、铜、铁、银、瓷、玉所制。
      那白色底子里,掺着点黄,摸上去光滑莹润,就好像,抚摸爱人的手。
      这是根骨笛。
      乐谱所载:剃肉去髓,锯断两端骨节,磨平上下管口,制好后置风中数月,去□□浑浊,吸日月润泽。
      我在街头巷尾待了半年,就只做这一项事。做笛,习谱。别的乞丐都骂我是小疯子。
      这里不是瀛山的山岚,这里是白樱所在的长安。
      葬送无数权利与争斗的金贵之地。微风中渗透出奢靡的气息。
      那一晚,半城不眠。
      太子府的王妃要临盆了,宫廷御医、城中有名产婆,黑鸦鸦挤了大半屋子,我缩在墙根听白樱叫声,忽而高、忽而低,我缓缓横笛,与之共鸣。
      甫一鼓气,刹时尖锐刺耳、刮刀剃骨,十里外阴森可怖,鸦雀横飞,月夜中凄惨惨的阴风横面扑面。我脑中嗡的一鸣,过了好久才觉醒过来,心跳咚咚提醒我还活着,刚才那种可怕曲调,多像百鬼夜行,既恐怖又惊惧,而现在,我在操纵死亡,用亡人之骨。一如操控鸟雀同样的引子。
      哈、哈。
      师父,你听见了吗,那是让你身死的恶薄女人,我要让她尝尽比鸠杀更痛楚的死亡!
      我张狂大笑,翻开爹爹留下的乐谱的最后一章,这是我娘亲逝世后,父亲殚精竭虑编写,若顺吹催胎安宁,若逆奏……
      白樱起初的低吟,很快尖叫起来,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可怕——与我笛声共鸣。府内脚步声,惊呼声,哭泣声,此起彼伏。
      “原本都是顺利的,你们这帮庸医!”
      白樱威胁惊叫,我仿佛看见她扭曲的脸。
      “要我死了,你们全部给我陪葬!”
      可恶的女人。
      我心生恨意,笛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短,白樱声音越来越短、越来越弱,渐渐听不见了,有人在门口大哭,主子,主子,我们不会弄死吹笛之人的,您放心吧,我们这就,这就给您抓来看……
      很快巷口传来兵甲声,我充耳不闻,软瘫在地,用尽所有精气在吹奏。他们架起我,去抢我笛子,我索性咬在嘴里狠狠不分开,他们把我丢到地上,又被奴仆掺起,丢进一个充满血腥味的屋子,及踝厚的软毯,我抬头看见华贵至极的装饰,红纱软帐下露出一张苍白的脸,我看见她的眼里,已无生意。
      再无边疆纵横沙场,意气风发的骄傲。
      宛如被风吹苦雨打散的残花,风一吹就能消散。
      “果然是你,小徒弟,我知我会有这么一天……”她无力的抬抬手,我神使鬼差的凑过去。
      她说的小声极了,除了我再无人听见,她只一句话,就把我打下十八层地狱。
      “这孩子,是你师父的。”
      我所有的血瞬间抽离身体,原本珍若生命的骨笛从怀里掉落,在地上打了个旋儿,一点声音也无。
      如血凄红的纱帐涌上脸,我红着眼,只哑的出一句:“你骗我、你骗我……”
      白樱苦笑起来,皱起脸,扑簌簌挤落眼泪,她的脸色哀华凄婉,吓得我甚至快不能呼吸。
      她细细碎碎的说,说一句,续一句,嫁给太子是情势所逼是不得已,她要保护孩子,保护自己,保住家族。赊墨势单力薄,只能舍己保全。师父一人斗不过世界,是他自愿选择的牺牲……白樱说着说着就没声音了,只不断流泪,她摸着我的脸,眼神模糊,絮絮叨叨,赊墨,对不起,下辈子,她再不要投生这样家庭,她要做他妻子,再不离开。
      ……
      我不信、我不信。
      我捡起骨笛,疯了一样跑出去。外面跪倒大片,我从中跑过,天开始下雨。
      她这算不算殉呢,若非如此,为何不在起初听见笛声杀掉我。
      他们一家三口团聚了,那我呢。
      天上天下,山水之间,再无我安身立命之处。
      父母不悦我。
      门派不容我。
      世间不悦我。
      我再无脸面苟活,死不是痛苦,死亡带给我安宁,铺天盖地黑暗袭来之时,我向苍天祈祷,再不要又来世。
      如果可以,我变成一粒尘埃。变成一只孤魂野鬼,也不要再变成人了。
      地狱真好,每个人都满身罪孽,每个人都脑袋空空,彼岸花吞噬我残躯,冥河水洗涤我魂魄,在河水彻底淹没我之前,一只手臂拉过我腰身,将我抢救上岸。
      岸上之人一身黑袍,面容不染片尘,高贵而清冷,我依稀觉得有几分熟悉,却想不起他究竟是谁,可为何眼泪滚滚而落,哭什么,有什么好难过。
      这一次,我能不孤独了吗。

      2021.09.08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