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0、越狱(33) ...
-
蘸蘸从沙发上醒来。
不是网吧专用宽厚微臭的单人沙发,而是古典木质结构。木把手硌得脖子疼,木凳面硌得屁股疼。
难怪现代化家庭中式家具趋于边缘化。她想起曾在一本书里看过,最舒服的座椅是二战时期风格的真皮单人沙发,人一坐进去就凹陷,就着微醺钓鱼灯橘色灯光,酌以一杯咖啡饮料,昏昏欲睡。
收起思绪,她像折纸一样折出手脚,浑身紧巴巴的难受,环顾四周,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座破旧小木屋。四壁木板,矮几蒲团,烧水瓦罐的烟熏火燎将墙角一线漆黑。
此陈设很符合几百年前的民宅风格,与蘸蘸固有印象中见过的旧屋子风格相契合。温馨又熟悉。
想到这里她不由一怔,她似乎在哪里见过此情此情,可究竟在哪里,她实在想不起来。
木条支棱起推窗,露出一线天色,是暗红色作苍穹的底色,夸张地墨黑乌云满天铺满,浓墨重彩相重相叠,高耸积压,危危欲坠。
不时有金色或雪白色的闪电,一闪而没,勾勒乌云边缘。
也清晰照亮出云层之间一张张痛苦的鬼脸,挣扎着往这世界外横冲直撞。
蘸蘸知道这里是哪里了。
回到地狱是意料之中,当那个世界的任务又一次结束之后。
她脚踩上森冷地板,泛着毛边的破旧布袍晃过脚背,一双黑皱的脚出现在袍子下,脚背像萎缩了一样佝偻,厚厚的灰指甲往内勾曲,形状可怖,让人一看就吃不下饭。
蘸蘸抬起自己的手,也是同样的皮肤肌理。
她又像不甘心似地抓了抓自己头发,触感如同枯枝烂叶,油腻结团,一抓一大把断发缠绕指尖。
她心中微颤,胸腔就好似承受不住一般开始咳嗽,咳得她伸长脖子,佝偻着背,四肢百骸如同被胶带裹缠住,又沾黏又迟钝。
这就是老了的感觉!她重生又重生,终于回到最初的躯壳。
每一个说不怕老的人,都是没有经历过苍老的感觉。不是说提及物质,而是从里往外腐朽而无能为力,每一分每一秒都痒痛难耐。
大脑还年轻,回忆着十八岁时的梦,仿佛南柯一梦,这种差异化更让人理智和情感上备受折磨。纵有万贯家财,却羡慕路边年轻乞丐。纵有万里江山,却经历同样苍老带来的消耗。
死亡,对每一个人都平等公正。
如此换算,那一轮又一轮地重生经历,更像是上天赐予的礼物。
成为白无常预备役魂穿小女孩身体,经历的哪怕再苦再甜,风的拂面,日光温暖,流水的触感,就以足够令人感恩流泪。
基督教中有晨起感恩这一项,每日从床上醒来,感恩屋子温暖,感恩万事安好,感恩有食物,感恩能呼吸,等等等等,古旧宗教带给信徒的不一定是救死扶伤发家致富的奇迹,而是遵循内心出发,以致收获内心平静和安宁的一种途径。
但蘸蘸现在还不是平静的时候。
她可以接受所处之空间突兀的转变。
但不能接受所记挂之事无疾而终。
“黑无常!”
她开口呼唤,嗓音又苍老又沙哑,刮锅底黑锈铁一样难听,然而她已经不在意这些细节,她已经接受本体的残破,她现在只想找到一切始作俑者的黑无常。
喊出的话在屋子里回荡,无人应答,蘸蘸拖着腿推门而出,一刹那间,大红色折射出光线,刺入她眼中。
瞳孔霎时犹如被燃烧,呼吸为之一窒。
视野所及全是花,曼殊沙华,有花无叶,硕大花团鳞次栉比,花团锦簇,呈燎原之势,直烧到天际。
而在这一片红海中,孤落落的站着一个漆黑颀长的身影。
黑无常闻声转身,风撩起他袍角,也吹起旁边的花朵,金黄色花蕊迎风而动,袅袅上升,萤火虫般围绕他周身。
“你醒了。”
蘸蘸看着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庞,与绝世美景相得益彰,他一张脸煞白,长眉入鬓,双眼皮很深,点漆瞳孔中流转内华光泽,如三九寒冬的冷月当空,恻恻幽幽。
他主动朝她迈进一步。
周身曼殊沙华橘色花蕊左右流散,他宽松黑袍跌宕而起,展开如夜幕降临。
蘸蘸莫名的在这浓郁的黑暗中感受到一股惧意,他的大气磅礴,更加衬托出她的矮丑渺小。
几乎是下意识后退了一步。
脚踩中硬物,发出咔嚓脆响。低头看见一个破碎骷髅头。
脚边划破伤口,却没有血,只肉色皮肉难看的掉落一片。像是菜市场切割下来的猪肉条。
她已经死了,她想,死人应该没有痛感。
但在下一秒,已有人俯身抓住她的脚。蘸蘸看着黑无常后脑勺,吃惊地想起他刚还在几米开外,速度之快一下就靠近了她。
地狱的世界真不可以常理推论,距离由他意识控制。紧跟着她感受到脚边被抓了下,皮肉相触,明明冰刺刺,她却下意识往回缩了一下。
“没事,我没事。”
她甚至往后又退几步,要不是这幅身体没有热感,她非熟透了脸不可,但是,她外表虽没改变,尴尬却萦绕脸上久挥不去。
“下次见我别太激动。”黑无常说。
蘸蘸:“……”
等等。
我不是。
我没有。
别瞎说。
“好了,你看你脚没事了。”
蘸蘸循声低头,还真是,脚边上划破出又完好无损,恢复成一大片又褶皱又黑浊的老皮。
还真是妙手,可惜不能回春。
蘸蘸叹口气。
“怎么?”
“没想到我这个鬼样子你都还认识得出。”
黑无常:“我发现一个规矩,上一世长相丑陋投胎时对容貌会执着,上一世穷困潦倒投胎会对荣华富贵特执着。”
蘸蘸:“你意思是说像我这种当鬼时丑重生了也很丑的是不是很少见。”
黑无常:“你比较特殊,一会儿是花季少女,一会儿是耄耋老妪,还都演得很好,简直是史莱姆爱好者。”
蘸蘸吃惊:“大人你是不是走错频道了?”
黑无常轻笑:“我天天都往人间跑。”
所以所有新鲜梗都知道?并非食古不化的古代人?
一种说不出的默契氛围在二人之间漾开,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递进,由细节串联层层加码,用经历叠加空间拉近彼此距离。
黑无常稍挑眉梢,发端盘旋飞舞的纤弱花瓣。
“你调整调整心态,有时间去阎罗殿接下一个任务。”
蘸蘸点点头,下一秒,她猛地想起重要事。
美色误人!蘸蘸亟不可待道:“那这个任务的闻叔呢?”
“闻斐然?”
“是!”
黑无常嘴唇抿成一条线,蹙了蹙眉头。
蘸蘸瞬间就有不好预感。
蘸蘸手捏住衣角,在黑无常沉默中迫近一步:“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问问闻叔情况怎样,我离开的时候,他为救我摔在了地上……”
“是这样,”黑无常神色一扫轻松,变得严肃,“你未来要是与我一起,还要执行很多很多任务,你不能为每一个人的过往负责。”
天之道,以万物为刍狗。
凡上升一格,成魔成仙,都需摒弃凡尘物欲,固守一心。
世间的情欲爱恨,如滔滔之水,连绵不绝,坠六道轮回,辗转受业,永不得解脱。
她要想长长久久的做这份工作,就得修无情无心之道。
她知道的,她都知道。
但是——
知道是一回事。做到又是另一回事。
“我就是挂念,这是既定事实,没法改变,除非杀了我,剥夺我记忆,”蘸蘸逐字逐字很缓很慢的说,吐字像一颗颗小钉子,牢牢的扎在木板上。
黑无常眉头皱得更紧,但蘸蘸还是义无反顾的说下去:“我思故我在,我在说这话,我就永远在对他挂念。”
她倔强地仰起头,见黑无常手里不知何时折断了只曼殊沙华,根根弯曲的花瓣往内收,微微颤抖着,吃疼般往里不断蜷曲,然后迅速在他苍白的掌心中枯萎消散,急景凋年。
断裂的根茎处,水红珠子血一样滴答至无。
半晌,被迫对峙的黑无常开口。
“屋子里的电视,你有看吗?”
蘸蘸脑子里冒出一百个问号:几百年前旧式风格的屋子里还能有电视?
黑无常拂袖在前,蘸蘸紧跟上去,推开斑驳掉漆木门,左侧靠里间阴影地里立着一道同色系屏风,屋子光线暗得要命,不仔细看真的发现不了。
拉开屏风又出现一间里屋,四五步开外面积,家徒四壁式风格,同样留有一扇小窗,暗沉光芒落在木地板上,镀上一层蜜蜡色光泽。
正中央摆放一台八九十年代家庭常见古董电视机,也不知黑无常哪个旧货市场倒腾到的,竟还能用,放在十来厘米高矮矮的茶几上,要看清屏幕得盘腿坐下。
屏幕荧荧开着,闪烁大片雪花。
这时黑无常说话了:“这里信号慢,你稍微等一等。”
蘸蘸立马控制不住脸上肌肉,说话的嘴都快扯到耳后根:“这地儿有基站?”
“没有。”
蘸蘸:“呃……”
那来个鬼的信号?
即便鬼有那技术,也没那条件。
黑无常以一种洞察的眼神看了蘸蘸一眼:“其实信号也是物质的一种,我虽然没必要建立源源不断的信号输入,但是截取一部分还是可以的。”
蘸蘸惊讶:“有这样的能力吗?”
黑无常伸手旋转频道键,屏幕像素跳跃两下,出现清晰画面:“使用U盘就可以。”
蘸蘸觉得自己像个白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