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弟入魔以后》今夕故年

3、第三章

　　翌日夜潋睁眼时，天际才刚刚泛白。

　　耳边寂静，他一伸手，立刻摸着身旁是空荡荡的。

　　夜潋翻身坐起，环顾四周，昨夜同榻之人早不知所踪。他沉了沉脸色，眼底不见困意，只泛起一点儿冰冷。

　　只是这点儿冷意在听见门吱呀被推开、在看见谢时提着食盒进来时，就如流烟浮云散得一干二净。

　　“师兄。”他乖巧地唤了声，掀开被子就朝谢时走去，匆忙之间连鞋子都没有穿，赤着脚就这么跑到了谢时身边。

　　谢时将食盒搁在桌上，推他：“去去去，鞋子也不穿，外衣也不披，做什么呢。”

　　夜潋轻声道：“我以为师兄又走了。”

　　——语言真是一门博大精深的艺术。

　　区区一个“又”字，就让谢时心里咯噔一下，立时便觉愧疚涌上头，他轻咳一声，强行解释：“你那时候在闭关……我也不好打扰嘛，就这一次，阿潋原谅一下。”

　　谢时一边说着，一边将夜潋推回到榻上，亲手替他披了外衣，催他穿好鞋子，又殷切地将他拉到桌边，掀开食盒：“吃早饭吃早饭。”

　　食盒上施着术法，里面的早饭还热腾着。谢时一件件端出来，肉包甜糕小米粥，瞧着朴实，分量倒还蛮多。

　　谢时将一碗粥和肉包推到夜潋面前：“这鸟不生蛋的地方，也没什么能吃的……这是刚外头买的，时间紧，来不及走太远，阿潋且将就这一回。”

　　那群妖魔鬼怪们不讲究，妖兽魔物生灵，什么乱七八糟都吃，唯独不吃正常人的食物，于是魔殿里也没有妖魔会做饭，谢时……谢时沉思了一下自己的手艺，觉得还是辛苦些跑去人界买比较合适。

　　小师弟大老远的过来，被风刮得满身伤，他也不好让人伤上加伤么。

　　夜潋摇摇头：“我没关系。”便低头乖乖喝粥。

　　他安静时看着实在是很乖巧，温和的，安宁的。谢时手撑着下巴看他，越看就越觉得他该当个清闲小仙君，无聊时召朵云踩着，仙界凡间走一走便也算消遣了。

　　实在不该来这穷山恶水之地。

　　平白叫污秽染脏了衣摆。

　　得想个法子劝他回去。

　　谢时打定主意，低头时却见碗里被夜潋夹了块甜糕搁着。他笑了笑，夹起来咬了口。

　　那是块很普通的红豆泥馅儿的甜糕，一团红豆甚至磨得不太细致，吃起来还有很明显的颗粒状，口味也有些偏甜了。

　　但谢时吃得挺开心的。

　　他不爱吃肉包，不爱吃小米粥，那都是给夜潋买的，他早饭唯独爱吃几块甜糕……不过他今个儿高兴并不是因为吃甜糕，而是因为夜潋还记着他的喜好。

　　明明这只是一件小事，微不足道的，他却觉得很高兴。

　　大概是在这荒凉之处待久了，与那群粗心眼的妖魔鬼怪处久了，心思都矫情起来了。

　　矫情的谢大魔尊几口吃完一块甜糕，又兴致勃勃地夹起来第二块，咬了一口嚼着，边看了夜潋一眼。

　　甜糕不怎么好吃，那肉包和小米粥想来也不会精细到哪里去，不过夜潋没有嫌弃，乖乖吃了大半，像在吃什么美味佳肴。

　　谢时就有点唏嘘：“阿潋真是很好养，我捡你回来时，你正虚弱，却也不挑嘴，我喂你什么，你都吃。很乖的——我记得你很喜欢喝粥，可惜我许久未熬过，早就手生了，这儿也没食材。”

　　谢时的师门坐落灵山之上，神君沈离喜静，不欲多人来打扰，那灵山上便只有他们师徒两人，凡事都要自个儿动手。

　　沈离和谢时，没一个会做饭的。

　　谢时在不知道第几次烧了厨房之后，灰头土脸地禀报他师尊：“师尊，我琢磨着我们辟谷会比较安全。”

　　神君沈离远远的袖手而立，看着面前一片焦黑的破屋，看着他狼狈的大徒弟，姿态从容：“行吧。”

　　于是那小厨房被略略拾掇了一下，就再未开启过。

　　直到夜潋的到来。

　　谢时对夜潋很上心，他将弱小的夜潋捡回来了，自动自觉地就将之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夜潋身子很弱，隔三差五就要生病，底子太虚了，也受不住太多灵药，谢时便只能将灵丹融水里，稀释了拿来熬粥，喂给夜潋吃。

　　夜潋早晨吃粥，中午吃粥，晚上吃粥，足足吃了三个月。

　　吃到他后来再怎么喜欢谢时，看见谢时端着粥来时，也忍不住要微微色变。

　　原因无他，实在是谢时熬的粥……

　　实在是，非常特色。

　　明明每次都是一把米一瓢水几滴灵丹水，可谢时偏生就能将那粥熬得滋味丰富。

　　酸了涩了苦了甜了咸了淡了……竟是日日不同。

　　若说唯一不变的，那大概是……一直都很难吃。

　　夜潋舀粥的手微微一顿，片刻后他轻声道：“我许久未曾吃过师兄熬的粥了。”

　　谢时看着夜潋水润润的眸，竟看出了一点怀念。他自觉厨艺得到了夸赞，将木箸搁在桌上，感慨万千：“也就阿潋喜欢吃，师尊每每都只有嫌弃——哎，别顾着喝粥，吃包子呀。”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几个月不见，你就瘦成这样了……山上无人做饭，你也不要成日辟谷嘛，闲着没事就下山去打打牙祭，吃饱喝足打包一份给师尊也就是了……”

　　谢时平时看着沉稳，然而话题一旦涉及小师弟，他隐藏的话唠爱操心的属性就压不住了，这会儿一起了个头就停不下来，也没多想，伸手就捏了捏夜潋的手臂——

　　嗯？？？

　　看起来瘦巴巴的手臂捏起来居然还很有力量感。

　　谢时忍不住又捏了两下，察觉到夜潋微微疑惑的视线，才面不改色地收回手来，沉着冷静道：“太瘦了些。结实些好。”

　　夜潋轻轻啊了声，垂眸看了看面前的最后一个肉包，迟疑了一下，还是夹起来咬了一口。

　　师兄喜欢……结实的？

　　他还在琢磨谢时的喜好，谢时已将话题自然而然地转了开来：“吃完了我送你回仙界去。”

　　夜潋忽然就觉得口中苦涩如吞黄连，他顾不得细嚼，硬生生咽下去，仓促抬眸，眼底立时染上了无助和难过，像被抛弃的小兽可怜巴巴：“师兄不要扔下我……”

　　“不是扔下你……这儿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啊。”

　　“师兄……”

　　夜潋的声音又软又委屈，祈求中似乎还带着点几不可闻的卑微。

　　谢时最看不得他委屈的神情，别过头去强行逼自己不看，只道：“不行，这事没得商量，别以为你是我师弟、随便撒撒娇就可以揭过去，我心肠可硬了——”

　　他的话头截止在一声哐当声中，夜潋手中木箸落地，抬手捂住了脑袋，神色痛苦。

　　谢时陡然起身，一步跨到他身边，握住他手腕，急急问：“怎么了怎么了？”

　　夜潋咬着唇，微微喘息着，忍痛片刻才站起身来——然后立刻就虚弱不堪地重新跌坐下去。他眼底的难过像海潮一层层翻涌起来，却仍旧执着地要站起身：“无妨，师兄不喜我在此处，我走便是。”

　　谢时松开他手腕，改而搭在他肩膀上，不由分说地将他摁住：“昨天伤着脑袋了？”

　　夜潋脑袋上没伤口，但谢时怕他有内伤，检查了半天没发现什么不妥，疑惑地皱了皱眉。

　　夜潋半阖着眼，长睫微颤，紧紧抿着唇，痛苦的模样不似作伪。

　　谢时柔声道：“昨儿戾风吹得着凉了？头疼吗？我给你揉揉。”

　　夜潋低低地嗯了一声。

　　谢时便屈指替他揉太阳穴，灵力顺着两人接触的地方传递过去，轻柔又温暖。

　　一个人站着，一个人坐着，这高度恰恰好。夜潋微微动了动，抬手就环住了谢时的腰，亲昵又充满眷恋地蹭了蹭。

　　谢时手指微微一顿。

　　心就又软了几分。

　　他是真的很疼爱这个小师弟的。

　　夜潋被捡回来时浑身是伤，谢时废了好一番功夫才把人救回来，救回来后又是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让夜潋放下防备。

　　后来夜潋拜师沈离。沈离是个老年神君，对一切都倦倦懒懒，更多时候，都是谢时在教导夜潋，不可避免的，师兄弟两人关系越发亲密。

　　年纪还不大的少年夜潋最喜欢朝谢时撒娇。他往往只需抱着人不撒手，弯着眉眼温温笑着喊两声师兄，谢时就缴械投降了。

　　这招时隔好些年……仍旧屡试不爽。

　　谢时在心底叹了口气，见夜潋看起来好像好些了，便作不经意问：“昨夜你睡得不是很安稳，做噩梦了？”

　　这话一出口，他立时感觉抱着他的人浑身一僵。

　　片刻后夜潋难过道：“我梦见师兄不要我了。”

　　谢时屈指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弹了一下，随口道：“胡说什么，怎么会不要你了。”

　　夜潋控诉：“师兄方才就想让我走。”

　　谢时：“……”

　　谢时苦口婆心：“当个小仙君不好么，清清闲闲的，无聊了四处走走，哪里不比这穷山恶水的好玩？”

　　“师兄不在，没什么乐趣。”夜潋固执地摇了摇头，声音小了些，情绪低落，“我来时已禀明了师尊，师尊未阻拦。眼下师兄若是让我走，我也……无处可去。”

　　谢时：“……”

　　谢时没好气地掐了把小师弟的脸。

　　嗯，手感极佳。

　　他忍不住又掐了几下，但是这也并不能排解他的忧愁——崽儿长大了，不听话了，不好哄了。

　　谢时掰开环在自己腰间的两条手臂，叹着气道：“头还疼吗？不疼我带你出去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