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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 7 章 ...

  •   ## 点王(六)

      1

      天启南城,陋巷。

      一间破酒馆,栅板开裂,糊窗户的纸稀烂如絮,偏偏能斜插一旗,上面歪歪斜斜绣着三个大字“武备馆”。

      此刻酒馆油腻腻的门帘突然被人撞开,两个少年拉着手狂奔出去,他们身后追出来酒馆老板娘,荆钗布裙,身板瘦得像面人,一开嗓子却气吞山河:

      “万东牒!你个龟孙王八蛋,有种他娘的别跑!再敢来这坑蒙拐骗,信不信老娘打断你的腿!”

      她吼声极大,尾音穿透甚远,话音未落,一根扫帚已横空飞来,虎虎生威,跑在前头的少年忙把头一低,扫帚飞过头顶,直砸墙面,啪一声砸出一个小坑。

      跑在后头的少年年纪较小,见此有些被老板娘的飞天扫帚神功吓到,呆呆停下来回望,另一个较为年长的少年百忙中一巴掌拍他脑袋上骂:“看屁啊,再看下个被砸出坑的就是你的脑袋!”

      他骂完不由分说拖起对方再度奔跑,仗着身姿灵活,熟悉地形,很快左窜右窜,从一条狭隘斜巷跑出,直达南城的通衢大道。

      大道商铺林立,人来人往,两个少年很快钻入人流淹没其中。

      一直跑到大道分岔口处,年纪稍大的少年才松了口气,一屁股坐路旁台阶上,他生得手长腿长,一张脸未见得多俊却分外精神,尤其一对眼珠子灵动狡黠,仿佛咕溜溜一转就能冒出一个坏主意。他扭头看到跟着跑的小少年傻愣愣也坐下,忍不住举起手照他脑袋又给了一巴掌。

      “进那馆子前跟你说了什么?你都忘了?”

      小少年扁嘴,一双耷拉眉越发垂下,小声道:“挑那个人衣服的毛病,别惹老板娘。”

      “对啊,我让你挑他穿的戴的不对,是为了显得你出身高贵见多识广,结果你结结巴巴说的都是些什么玩意?”

      小少年一本正经地背道:“嗯,披云巾太俗,鹤氅铺地未成月状,应取苑州飞雁翎羽尾端所制。芦花蒲履不是晋北长廊一带所产芦花,美中不足……”

      “你这不是背得挺好的吗?怎么一到人前就说得一塌糊涂?”

      小少年怯怯地道:“因,因为那会老板娘正好端一盘肉包子走过去,好香的。万东牒,我饿了。”

      “吃吃吃,就知道吃!”被唤为万东牒的少年没好气地道,“原本这次诓那个外乡人出血,往后几个月不愁吃穿,都被你搅合了,还想吃的,做梦。”

      小少年沮丧地低下头。

      “你不是魅吗,怎么比人还能吃?”

      “不知道,可能我在黑森林时没照到阳光,所以成人时有先天那个不足……”

      “我才不足,”万东牒抽出胳膊给他看,“瞧见没,我才细胳膊细腿,我还得养你这没用鬼,我他娘的不足到底了。饿了是吧,忍着。”

      “哦。”

      “再不努力挣饭吃,老子迟早有天卖了你,听说西城那边好些妓寨楚馆专门要买魅,养好了挂出来个个是头牌。”

      “我长得不好看。”小少年认真地道,“你们人族总是骂我丑八怪。”

      万东牒口气万分嫌弃:“算你还有点自知之明,所以啊,除了我没人愿意要你了晓得吧?说,下回听不听我的?”

      “听。”小少年立即点头,“对不起。”

      “说对不起有屁用?是能换吃的还是能换喝的?”万东牒从怀里掏出两个硬馒头,递过去一个,“喏。”

      魅族少年咧嘴一笑,接过飞快啃了起来,仿佛那不是一个硬馒头,倒是王城内廷流出来的御点心。

      “真是,长得丑,生得小,什么也干不好,吃上头倒不比谁差,”万东牒问,“你们魅不是挺有本事的吗,你会什么呀?”

      魅族少年捧着馒头茫然抬头,嘴塞得满满的。

      “连吃都一幅傻样,要不是看你还算听话,又长六根手指头,我昏了头才养你。”万东牒叹了口气,自己啃了一口馒头。

      “我凝形的时候没长好,”魅族少年羞愧地道,“我不知道人族都是五指。”

      万东牒嘴角上翘,讥讽道:“但有些人族认为长六指的才厉害,相反你要长得跟正常人似的,反倒成了血统不纯的标志。”

      “人族真奇怪。”

      “可不是,”万东牒讥笑更甚,“那些大傻子,连祖宗都忘了是谁,却偏偏记得这些不顶吃不顶喝的破规矩,你说好笑不好笑?”

      魅族少年呆呆地看着他。

      “算了,说了你也不懂。”

      万东牒低头狠狠啃了一口馒头,忽然看到一群老百姓呼朋唤友地往城门方向走去,他诧异地站起来,揪住其中一个相识的问:“李哥,李哥,你们这是干嘛去?”

      李哥不耐地道:“看杀头呢。你不知道啊?”

      万东牒奇道:“杀头?上个月不是刚杀了一批,怎么又杀?”

      “嗐,这不又抓了一批陶党余孽呗,”李哥小声道,“就是那个陶家。”

      万东牒睁大眼:“咱们天启城的陶氏?”

      李哥点头,拂开他的手,略微掀开衣襟叫他瞧一眼里头露出的纸钱,万东牒认得那是一叠最便宜的草纸,裁成圆形,中间挖了方孔,中州寻常百姓家中遇到白事多烧这种纸钱,若遇有亲属上刑场,也多半会买点沿途撒一撒,为的是让断头的亡魂不至于被孤魂野鬼欺负,俗称“买路钱”。

      万东牒万没料到李哥这样的市井闲汉竟然会为素不相识的陶氏准备买路钱,他震惊得有些语无伦次,道:“李哥,这,那是逆党,你跟他们又不认得,何必……”

      何必担这个风险。

      李哥赶苍蝇似的地道:“去去,你懂什么?大伙都预备着呢,撒点买路钱怎么啦,羽人大人们还不许我人族百姓行咱们的老规矩?别挡道,我赶着去呢。”

      万东牒松开手,目送李哥匆匆走远,他顿了顿,拖起魅族少年的手就跑,小少年一边跑一边吃着馒头,口齿不清问:“万东牒,咱们,咱们去哪?”

      “看杀头,”万东牒道,“这么大热闹,不去瞧岂不可惜?”

      2

      南城门边有通衢大道,四通八达,平日里车水马龙,人声鼎沸,此时更是人山人海,围着高台堵了个水泄不通。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十来名神情委顿的男女被反绑双手,强迫着跪在台上,仔细看依旧能辨得出这些人身上穿的衣料甚好,脸上手上并无劳作痕迹,若不是蓬头垢脸,形容憔悴,恐怕料理干净了一个个都是天启城里的体面人物。

      他们身后站着一排整整齐齐的红甲羽人军士,边上站着大都督亲辖下的羽人武将,通常主理斩首事宜的人族侩子手一个未见,倒是有几名人族文官麻木地站在一旁陪斩。

      万东牒拉着魅族少年好容易挤到人前,就听周围百姓在窃窃私语:

      “砍头的刀主事呢?”

      “你没听说?上回砍陶氏及其逆党那几个刀主事回去后疯的疯,死的死,”旁边一人小声地道,“都说是陶家上百口人死得冤,鬼魂来报仇呢。”

      “该!”那人恨恨地说,“同为人族却帮羽人杀人,活该!”

      万东牒听到这忍不住冷笑了下,反唇相讥:“这怎么是该呢?冤有头债有主,要真有鬼,也该找羽人算账去啊,刀主事说到底不过做个手艺活赚个吃饭钱……”

      那人一听不乐意了,骂:“嘿,你个毛头小子说什么?合着就你明白?瞧见没,上头站的都是大都督府的精锐,霎时间能飞十几丈高,谁敢跟他们斗?鬼也怕恶人,你懂个屁啊你。”

      “嘘,小点声,你们俩不要命了?”

      万东牒无趣地撇嘴,忽听前方人群发出惊呼,只见台上的红甲军齐唰唰抽出佩刀,利刃雪亮一片,照得人睁不开眼,跪着的人犯中忽然有一人哈哈大笑,喝道:“都抬起头来!”

      台上的人犯一一抬起头,那人流泪喊道:“列祖列宗在上,我们可没丢了陶家的脸!”

      一众人犯闻言,或豁然,或悲愤,或明明浑身颤抖,却个个昂首,再无一人肯低下头去。周围百姓鸦雀无声,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句:“陶家的人,一路走好!”

      这话喊出来,顿时人山人海跟着一起喊,一时之间“一路走好”声响彻南城,震耳聩聋,羽人的监斩官怒意上涌,冷笑着一挥手,刀光一片之中,十几名人犯个个人头落地。

      血流满地,但不知谁开始撒起来纸钱,顿时漫天黄纸纷飞,雪片似的盖过了地上的血污,层层叠叠之中像无数蝴蝶飞起,万东牒回头,素不相识的人们,竟有不少泪流满面。

      没有人再喊什么豪言壮语了,大家只是默默地撒纸钱,仿佛不是为陶家的人送行,倒像为自己的死买路。

      在这刹那万东牒莫名其妙跟着满心凄惶,他慢慢地拉着魅族小少年的手后退,想要离这浩浩荡荡的送殡场面远一点,再远一点,好似只要离得远了就能安全,然而与此同时他又分外明白,整个天启城人人头上都悬着一把看不见的弯刀,任他是谁。

      他退得太急,一下踩到后面一个人的脚险些栽倒,一双冰冷的手扶住了他,万东牒魂不守舍地抬起头,发现他踩着的人一身黑袍罩得严严实实,宽大的帽兜之下,那人一张脸白得不正常,仿佛病入膏肓,略微呼吸重点都要断气。万东牒吓了一跳,忙趋利避害地道:“抱歉抱歉。”

      “小兄弟,人多,看着点路。”那人开口,声音有些干涩,然而比起相貌来却温和许多。

      万东牒慌忙点头,黑袍人没再多说,朝他微一点头,带着身边几名侍从转身待走,就在此时,魅族少年小心翼翼地道:“万东牒,咱们快走吧,这里我不喜欢。”

      黑袍人蓦地转过身,目光锐利如剑,看得万东牒几乎要本能后退一步,他趋利避害已几乎一种本能,马上察觉此人骤然回头必不为什么好事。万东牒当机立断朝小少年头上拍了一巴掌骂:“叫什么叫,跟你说了多少回了,别拿碟啊碗的给我乱起绰号,你王哥我叫王栋梁懂吗,下回喊错小心老子揍你。”

      小少年懵懂地看他,傻乎乎点头道:“哦。”

      那黑袍人定定看着他们,忽而一笑,温言道:“原来是王小兄弟。”

      万东牒堆上谄媚的笑,点头哈腰道:“不敢当不敢当,叫我小王就好。”

      “小王?”黑袍人点头道,“再会。”

      “再会再会。”

      黑袍人再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似乎要将他的形貌刻入心里,这才真的转身离开。

      万东牒直等他们走远了,才一把捂住小少年的嘴,拖着他赶紧从另一侧跑开。小少年呜呜直叫,掰开他的手问:“万东牒,不,王栋梁,咱们干嘛又要跑啊?”

      “王栋梁个屁,听不出那是我临时瞎编的吗?不跑?不跑等着刚刚那人回过神来找我麻烦?”万东牒火急火燎道,“大白天穿一身黑,一看就不是善茬,我可惹不起,好容易过俩天安生日子,妈的又要逃命,等等。”

      小少年猛地被他一拽,险些扑倒,回头看到万东牒眼珠子轱辘一转道:“这次咱们索性跑远点,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去筹些盘缠。”

      “啊?”

      “啊什么,现下先找个地方躲躲,晚些我再想办法。”

      3

      南市深巷一处民宅。

      陶傑大步如风,一边走一边揭开脸上的面具和身上的黑袍,一旁的下属上前接过,低声禀报道:“公子,已派人跟着那两个少年了,只要他们还在南城一带出没,逃不出咱们的眼线。”

      陶傑点点头道:“吩咐下去,让他们跟着就行,别的暂时不用做。”

      “是。”下属想了想问,“那要是俩小崽子惹了什么不该惹的人,或是犯了什么事……”

      陶傑一顿,皱眉道:“看着,别插手。”

      “是。”

      陶傑揉揉太阳穴,端坐到堂屋的正位上,他闭上眼,耳畔似乎还能听见刑场上那一句嘶声裂肺的吼声:“都抬起头来!”

      喊这句话的男子是他一位没出五服的族兄,平时为人最讲礼数,也最好面子,因为家境在一众豪富的同族人中只属中等,吃的穿的比不得其他弟兄,因此亲戚间轻易不与人来往,就算来往,也往往要端起读书人的自矜自重,动辄引经据典,言必称圣贤,见到陶傑这样不思上进的族弟,便是两人身份悬殊,却也会板起脸孔来教训他一番。陶傑满腹委屈跟家里长辈告状,岂料父亲陶巽之一听说此事后,不仅没替儿子找回面子,还当众盛赞族兄品格高洁,中正刚直,就连一向偏疼他的母亲也亲自挑选礼物吹吹打打送到这位族兄家,感谢他替人教儿子。陶傑气得无法,对这位迂腐不堪的族兄打又不得骂又不得,暗地里想找麻烦吧,他还没动手呢,陶巽之就已经防范于未然,揪住他罚抄家训一百遍。

      后来陶傑一见这位族兄就头疼,在同一间屋子里呆超过一盏茶就有冲动想撸袖子揍他,为了避免自己被父母亲责罚,陶傑只能对这位族兄能避则避、敬而远之,算下来,已有好几年没见过他。

      万没想到与他的最后一面是在刑场上相见,也万没想到,他以为的穷酸书生才是真正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人,这位族兄,他身上有坚持了一辈子的是非曲折和宁折不屈,因此他总是不识时务,总是不懂看人脸色,他甚至连人情世故都不大精通,可正是这样的人,坚守了一生不合时宜的操守,临死之前是他命令所有人都要昂首挺胸,都要对得起陶氏的列祖列宗。

      因为他的话,那天一同被绑缚刑场的陶氏族人都挺直脊梁死,哪怕惧怕,可没人求饶,更没人丑态百出。

      据手下的弟兄回报,族兄原本是能逃走的。陶氏在天启城经营数代人,繁盛时曾位列公卿,低落时也能成巨贾,自天启城破后,陶氏暗地里豢养无数武者,更热衷于联络组织抵抗羽人的能人志士,当陶家嫡系骤然被大都督府包围的包围,缉拿的缉拿时,这些能人志士们便着手陆续将剩余的陶氏族人秘密运出天启城。然而那一天事不凑巧,木船甲板内藏的人数已满,族兄二话没说,将自己位置让给了寡嫂。

      左邻右舍几乎都知道,他的嫂子成天一到吃饭时候就摔盘砸碗,嫌他吃白饭,不会赚银钱,读俩本破书有什么用?读再多,还不是只会坐吃山空。

      救人自然以救陶家男丁为主,然而这样要命的时候族兄却让自己的寡嫂先走,因为这一耽搁,他与其他十余名出了五服的陶氏旁支一起被抓。大都督汤牧辛大概对陶家深恶痛绝到极点,人一抓住便下令即刻斩立决,整个过程超不过七日,便是有心营救,也抢不过来。

      “公子,今日被斩首的陶家人原本都不该被抓,消息走漏,营救无方,我等愧对陶老爷的在天之灵,请您重重责罚吧!”

      陶傑睁开眼,地上不知何时已跪了乌压压一片,他们都不姓陶,然而个个与陶氏有莫大的渊源,这些人神情悲愤,目露痛苦,是真在自责与愧疚。陶傑忙站了起来,亲手扶起当前的人,哑声道:“诸位莫要折煞我。不劫狱,不劫法场,乃是我做的决定,如果我们之中有谁该被罚,那头一个就是我!”

      “公子言重了!”

      “公子能逃出生天,又肯出面主持大局,大家高兴还来不及,怎会反过来责怪您?”

      “羽人太强,贸贸然叫大伙去营救才是飞蛾扑火,别到时候人救不回来,自己倒让汤牧辛一锅端了,我们还能不明白这个道理?”

      陶傑目光湿润,颤声道:“多谢诸位,羽人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向你们起誓,总有一天,这些手上沾染了人族鲜血的羽蛮贼子,我都要一一让他们血债血还!”

      众人群情激昂,齐声喝道:“血债血还!血债血还!”

      “哟,好热闹呀,你们这是在唱戏?”

      一个女声不合时宜响起,比她的声音更不合时宜的,是她说完这句话后便咯咯笑个不停。她的笑声天真烂漫,倒好像这些大男人聚一块又是激动又是热泪盈眶的场景既造作又无聊。

      她这么笑法摆明了就是让听到的人不痛快,现场不少人已面露怒意,有那按捺不住脾气的当场不客气道:“聂姑娘,我们若是唱戏,你来干嘛?听戏?我们请你了吗?”

      旁边的干脆把话挑明:“聂姑娘,别以为你救了我们公子大家就得对你毕恭毕敬,你要是懂点人事,我们自然客客气气把你奉为上宾,你要是想来挑事,我们可都不是怕事的!”

      “就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事爷们干得多了,还真没怕过谁……”

      聂颜笑嘻嘻地道:“哎哟,没怕过谁?是惹得起的都是你不怕的,怕的你早不敢惹吧?”

      “你说什么?有种给我再说一遍!”

      “好怕,你那么凶干嘛?”聂颜从柱子后面转出来,她不知怎么想的,依旧用太阳幻术把自己弄成那幅痨病鬼的穷苦样子,刚一走近,人群便自动避开两边,人人嫌弃得紧,唯恐靠近了她得沾染了晦气。

      聂颜对此不以为意,她非但不以为意,反而好像笑得更加开心。她就带着这样的笑准确找到刚刚呵斥她“再说一遍”的男人,站在他跟前歪着头道:“你耳朵不好,那我受累再说一遍啊,听好了,你就是个胆小鬼,窝囊废,柿子净挑软的捏,也就敢在我这样的小女子面前显摆威风罢了,真让你杀人,你敢吗?”

      那男子气红了眼,怒吼道:“杀谁?你报个名来!”

      聂颜定定看着他,手腕一转,像要轻抚他的脸颊又戛然而止,柔声道:“杀汤牧辛你肯定不行,不如杀个把他身边的煌羽亲卫?我听说羽人分几种,高贵的称至羽,至羽中的强者才称煌羽,看起来煌羽真是羽人精英中的精英,大都督府统共也不超过二十人,要杀就杀个那样的才过瘾,如何呀?”

      那人立即抓了刀柄喝道:“杀就杀,老子就不信了,拼了一条命,我还宰不了一个煌羽?”

      他说干就干,转身就朝大门那冲去,众人面面相觑,皆露出诧异不解的表情,而那人素日要好的几个弟兄更是上去想拉住他,哪知那人一手一推,竟然要跟阻拦他的人动手,嘶声道:“都别拦着,今日谁拦我,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音未落,陶傑已迅速跃起,趁其不备举手一个掌风劈在他后颈,登时将他劈晕,冷声道:“把他扶到一旁先。”

      “公子……”

      陶傑不理,站在聂颜身边,环顾四周朗声道:“诸位,聂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你们之前没记住,那么这回请都记下我将要说的话。我陶傑这条命,是聂颜聂姑娘从秋叶京的死人堆里扒出来的,也是她费尽心力,千山万水带我回的天启城,没有她,我不会有机会与诸位相见。聂姑娘待我恩重如山,倘若她有出言不逊的地方,望大家看在我的面子上不与她计较。但要是有谁容不下她,那就是容不下我,你们今天就给句明白话,我带她走便是。”

      他话说到这份上,在场的人都沉默了,过了会有人尴尬地道:“都是误会,公子何必讲这么重的话。”

      “是啊,都是误会。”

      “聂姑娘是真性情,兄弟们也是真性情,这个真性情对上真性情,难免有些磕磕碰碰的,过了就好了。”

      那个最开始反唇相讥的人抓了抓头也讪笑道:“说的是,我刚刚有点急,聂姑娘莫怪啊。”

      聂颜笑道:“不怪不怪,你们也别怪我呀。”

      在场的人都以为她说的是客气话,都心想难得聂颜也懂得礼尚往来,这下有了台阶下,说的话便越发客气,一时间倒显得有些其乐融融。就在此时,被陶傑劈晕的人幽幽转醒,摸着后颈疼得龇牙咧嘴,问边上的人道:“我,我怎么啦?”

      “你不记得了?你被聂姑娘三言两语一激就拿了刀要去大都督府杀个煌羽亲卫给大家看看,好几个人拦都拦不住,公子不得已把你打晕。”

      那人满脸诧异,道:“瞎说什么呀,我又不傻,就算找死也不会自不量力到去找煌羽白白送命吧?”

      “嗐,你不信问问别人,大家都看到了,我们都纳闷呢,你刚刚就跟撞邪了似的一个劲往外冲,等等,撞邪……”

      他话没说完自动消音,与那人一齐愣住,两人木呆呆地转向聂颜方向,聂颜冲他们狡黠一笑,两人不知为何,莫名其妙地感到背后一凉,慌忙掉转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陶傑错身挡住聂颜的视线,不动声色地低声道:“别让我再看见你对我的手下用秘术。”

      聂颜撇嘴,不甘不愿地道:“好吧。”

      她这么听话陶傑反而起了疑心,忍不住小心地加多一句:“我的意思是,非为自保,不得对他们使用幻术。”

      “知道了,”聂颜不耐地道,“罗里吧嗦,都说了答应你了。”

      “你,”陶傑皱眉,困惑地道,“你今天怎么这么好说话。”

      聂颜笑眯眯道:“不知道啊,大概因为我心情好吧。”

      “欺负人了就心情好?”

      “对呀,顶着张丑脸欺负人还有人袒护,这不是,挺开心的吗?”聂颜抬头瞥了他一眼又飞快将视线挪开,眼波流转之间竟然难得带了三分女孩儿的腼腆,透过她这张用秘术弄出来的丑脸,却依旧能想见以她原本面目做出这等小女儿态该是如何俏丽。

      4

      日渐黄昏,月上柳梢,开在白天铺子都开始陆续支门板挂灯笼,卖夜间吃食的万东牒带着魅族小少年出了他们的藏身处,悄悄地回到南城的街面上。

      小少年懵头懵脑就要往前走,万东牒一把将他拽回来,压低声线喝道:“等会,急什么急。”

      他谨慎地探出半边身子,左右观察一番,一回头就发现小少年学着他的样子探头探脑,不由伸手照他后脑勺一拍,笑骂道:“学什么猴戏哪,走吧,跟我来。”

      “没有坏人跟咱们了吗?”

      “你还知道有坏人跟啊,”万东牒笑道,“我还以为你这脑袋里只想着吃呢。”

      “我猜的,”小少年有些赧颜,小声问:“万东牒,真有坏人跟着咱们啊,可他们图什么呢?我们又没钱,吃的也只剩两个馒头……”

      万东牒微眯双目,淡淡道:“有些人想抓你,揍你,甚至是宰了你,不一定为了你的东西,他们的理由多了去了,有时候因为你碍事,有时候因为你讨嫌,有时候不为别的,只是因为他闲着没事手痒,而你碰巧路过而已。”

      “人族可真麻烦。”

      万东牒冷笑道:“这可不是人族才会有的,只要世道不变,强者为尊,这种事啊,九州大地哪座城池都没有例外。”

      他一路讲,一路快速地钻入商贾云集的主街。这个地方从有人皇的年月里就被划为行商之地,当年兴盛时也曾聚集中州越州苑州各地商队,现下虽然天启城式微,然而这条街面南北相通,依旧开着不少百年老店。此时华灯初上,望过去两排商铺前繁复的牌楼下各各点了红灯笼挂上,路上人来车往,热闹非凡。

      仿佛只有置身这样人声鼎沸的嘈杂环境中,万东牒才感到些许放松。他一屁股坐在街边商铺的台基上,眼望前方,轻轻地吁出了一口气,对魅族小少年道:“坐下吧。”

      少年小心翼翼地在他边上蹲下,托着下巴问:“咱们在这干嘛呀?”

      “等一个人。”万东牒从怀里掏出两个馒头,递给少年一个。

      少年一见到吃的马上笑逐颜开,接了馒头迫不及待咬了一口,含糊不清问:“等谁?”

      “一个大傻子,”万东牒的眼眸中难得带了些暖意,像说给自己听那样,轻轻地道,“一个会给咱们盘缠的大傻子。”

      他们边坐边啃馒头,没多久就见远远地来了一辆马车,那马车朴实无华,车厢前斜插一杆旌旗,上面写着“赵记”二字。万东牒眼神甚好,一见到那马车驶入街面,马上将馒头往魅族少年怀里一塞,急吼吼道:“快别吃了,收起来。”

      “啊?怎么不吃了?”

      “不许吃了,收起来收起来!”万东牒捏着他的脸道,“快点,听见没?”

      小少年三下两除二飞快往嘴里塞馒头,万东牒往他身上一倒,嘱咐道:“扶着我,等会那马车过来时,会有人下来问你话,你就说我刚刚被人揍了一顿,吐了点血,你大爷的,都什么时候还记着吃!吐出来吐出来。”

      小少年没舍得吐,而是努力将馒头咽下,险些噎得翻白眼,好在他别的本事没有,吃东西上却经验丰富,很快便咽下食物,抹干净嘴角。

      万东牒此时已虚弱得仿佛正被人狠狠收拾一样靠在他身上一动不动,闭着眼还不忘教他:“快给老子装出一筹莫展的样子,一筹莫展不懂啊!那你就想被人抢了馒头还挨了一顿打,是不是没办法,很想哭?”

      这个好理解了,少年扶着万东牒一脸要哭不哭,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别的魅凝形不是极美便是极丑,可绝无他这般平庸相貌,平庸便罢了,他还扫帚眉耷拉眼,明明是个稚嫩的年纪,却偏生自带一幅愁眉苦脸的模样。此刻只是稍微想象被人抢了馒头的情形,便显得可怜又无助,更兼扶着一个装死的万东牒,果不其然吸引往来路人无数眼光。

      那马车路过时,车夫吁了一声停下,车帘子掀开,跳下一个穿着花褂子的俏丽丫鬟,她捏着鼻子站远了几步,嫌弃又嚣张道:“万东牒,你怎么又搞成这样?这回又怎么啦?偷了张家的东西还是抢了李家的银子?”

      万东牒没回答,悄悄地掐了魅族少年一把。

      小少年结结巴巴地回:“我们被,被人抢了馒头,挨打了,万东牒,嗯,那个,吐了点血。”

      “哟哟哟,说的跟真的似的,谁晓得你们背地里干了什么缺德事,遭报应了吧……”

      “小香儿。”车厢里传来一声柔和的少女嗓音,“可怜见的,给他们些钱,赶紧让他们寻个大夫看看去。”

      “小姐,这小子八成又在骗人。”丫鬟跺脚道,“您又不是不知道,整个南城地界,谁不知道万东牒是出了名的正事不干,专门坑蒙拐骗的小混混,坏透了。”

      “他又不是钢筋铁骨,怎么就不会受伤?南城地界多乱,他们俩无依无靠的,真挨了打饿着肚子还得受你埋汰,那多惨啊,”小姐的声音中稍微带了点威严,“行了,快别啰嗦,给他钱了快回来,咱们还有事呢。”

      小香儿气得紧却不敢不从,愤愤然从怀里扯出一个香囊,捻出来几枚银币,想了想又数回去两枚,丢到他们俩身前,钱币落地清脆当啷。

      “多给两个呗。”小少年想起钱币的好处,可怜巴巴看着丫鬟道,“我们还饿着呢。”

      他不通人情世故,只知道说实话,丫鬟一听却更加怒火高涨,大声呵斥道:“呸,就你们俩这倒霉相,有俩个子拿就不错了,还敢管姑奶奶多要?饿着,饿着就忍啊,再啰嗦信不信我叫人揍你们一顿饱的?”

      万东牒慢慢回头看她,他的目光太过凌厉,丫鬟一接触下胆怯地退了几步,色厉内荏骂道:“看什么看!凭你也配看姑娘我?”

      “小香儿!”车里的小姐听不下去,掀开车帘利落地跳下车,她年岁不大,打扮也不出奇,她若是不说话,就像天启城无数娇生惯养的富家小姐那样娇柔美丽,然而她一动起来,却天生一种当家人的气势与稳重。

      小香儿见她出来,慌得忙过去扶她,小姐拂开她的手皱眉道:“ 我教过你多少次,莫要以为施两个银钱就高人一等,你这样言语刻薄,是想不只替我花钱,还要替我结仇吗?”

      她声音不高,却训得丫鬟面红耳赤,连头也不敢抬。小姐冷声道:“再不管你,迟早有天要给我惹祸。还不回车上去!”

      小香儿不敢多说什么,低着头忙走到车边。

      小姐走到万东牒跟前,轻轻一笑道:“小万兄弟,她的话你听了可别记着,她就是个没见识的小丫头,跟她计较,犯不着。”

      她话说得大方体面,万东牒就算真有心计较也计较不起来,他还记得自己得装虚弱,于是气若游丝道:“我,我们就是大街上混口饭吃的,哪敢呀。”

      “这话说的,可见还是被我那个没眼力见儿的小丫头气着了,”小姐笑容加深,从自己身上掏出钱袋,摸出几枚银币放到他跟前,和声道,“你能在这等我,可见是真遇上用钱的难处,不巧,我这赶着出门,带的也不多,你先将就用。不过啊,你还记得我以前同你说过的话吗?”

      万东牒脸色不好看,哑声道:“记得。”

      “那好,我说过的话还是作数,你来赵家铺子做伙计,我自然有一份前程送你,不见得多好,但总好过你现在这样朝不保夕,风餐露宿,你的意思呢?”

      “我,”万东牒涩声道,“我还是,当不起赵小姐一番美意。”

      赵小姐也不生气,点头道:“那行,人各有志,只是小万兄弟,以后别再让我看到你这么狼狈的模样了。”

      她话说完便微微点头,转身款款回到车上,一直到车夫重新赶车离开,万东牒都看着手里的钱陷入沉思之中,倒是魅族少年想起来似的,冲那马车背影喊了一句:“多谢啊。”

      他回头眼睛发亮地看着万东牒:“有钱了,咱们吃,吃肉去?”

      “想得美!”万东牒回过头,一把将钱塞怀里,“这钱我不花。”

      “为什么?”

      万东牒目视着马车消失的地方道:“因为,从今往后我不想再骗她的钱,自然就不能花。”

      “啊,”魅族少年大失所望,“可你说她是个傻子,很好骗的。”

      “是啊,她这么好骗,迟早嫁妆都得被人骗光,我先帮她把钱一枚一枚存起来,等她没饭吃了,再连本带利丢还给她!”

      “也是哦。”

      万东牒瞪他:“也是什么?人再傻也没你傻!”

      魅族少年嘿嘿地傻笑了起来。

      “走吧,”万东牒拍拍屁股站起来,“趁着天色还不晚,再找个外乡人宰一笔去。”

      他们俩没走两步,迎面就见三个地痞正走过来,万东牒脸色一变,拽着少年急忙往另一边走去,又有两人阴着脸走过来。

      两个少年被几个成年男子团团围住,为首的男子獐头鼠目,不阴不阳地冷笑:“臭小子,今天开张了?欠我们这几个月的平安税,是不是也该算算?”

      万东牒眼珠一转,笑了起来:“是是,您真是跟我想一块去了,这不才得了几个钱,我就巴巴地想着给您还上,饭都没吃呢,谁让饿肚子事小,还钱事大……”

      他掏出几枚铜子递过去,等边上的地痞伸手过来,突然用力往上一抛,铜子叮当轻响,跃上半空。

      “捡钱啦~~”

      万东牒尖声高嚷,地痞们一愣,边上随即已有小商贩或行人一拥而上。

      万东牒趁机一拽魅族少年的手转身就跑。

      他原本逃命就如骗钱一样在行,于南城地界七弯八拐的小道也熟悉得闭上眼也不会跑错,甚至哪个地方搭了不结实的竹架,哪个地方挖了能容人爬过去的狗洞,哪座宅门偏门的锁又老又旧,哪个拐角门楼上塌了两块砖翻身就能过,他全都清楚。

      所以他在跑起来那瞬间也算计好了路线,往哪跑,躲几回,沿途能丢多少障碍物,他大致已胸有成竹。

      然而没想到的是,在他钻入近旁小巷,撞翻成排的晒干菜架,趁着挡了这么一档,正待翻过矮墙时,膝盖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一下。

      那是一颗石子,力道十足,一击之下登时膝盖一软,他脚下一滑,整个人登时从矮墙上摔了下来,他顾不得痛一咕噜爬起,突然不知哪飞来一只簸箕正中腹部,撞得踉跄几步,往后栽倒。

      身后的地痞已骂骂咧咧追了上来。

      万东牒心知逃不了了,忙抱住头滚到一边,那几人上来便是一顿拳打脚踢,万东牒护着头闷声挨揍之余,只来得及在心底骂了一句。

      哪个王八蛋暗中阴老子的,你他娘的最好永远别让我知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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