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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 4 章 ...

  •   ## 点王(三)

      1

      太子东宫。

      雷声轰鸣,大雨如注,一个响雷猛地在东宫上炸开,震得大殿隐隐颤动,雪穆恂自睡梦中被雷声惊醒,惊呼一声,直直自床上挺起。

      他扶额头疼欲裂,仿佛仍旧沉溺在刚刚光怪陆离的梦中。

      在那个梦里,他分裂成两个人,一个他像抽线木偶一样,无声地,分毫不差地重复遇刺那天所经历的一切,另一个他从身体里被人抽离出来,飘在半空,轻若鸿毛,没有人看得见他,他却看得见所有人。

      所以他被迫再次目睹自己如何只带着两名亲卫溜出宫,一路上如何兴奋雀跃,丝毫不知道刺杀已经悄然来临。他看着自己走上筑歌台边上二楼观台,看着自己怡然自得还有闲心逗弄经家的小弟,看着自己对台下那名佯装囚徒,奸诈毒辣的人族刺客居然心存怜悯,傻子一样命令亲卫弯弓搭箭给他个痛快。他懊恼愤怒,拼命想飘过去给那个自以为是的自己两巴掌,冲他喊快跑吧,再不跑要没命了!可他什么也做不了,什么声音也发不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刺杀再一次发生。

      该流的血终归要流,该死的人,终归会死。

      因为飘得够高,视野开阔,所以这次雪穆恂没有错过任何一个羽人死亡的全过程。那位将他护在身下的被法戎球炸得血肉模糊的亲卫是最早死的一个,然后是经冀鹰那些从宁州带来的侍卫们,空间太狭隘,羽人们擅长的都不是近身搏斗,他们搭在弦上的箭来不及射出,他们背后的光翼没地方释放,他们的刀剑并不能尽情施展,最为重要的,他们每个人都没料到秋叶京闹市中,青天白日竟然会遇上人族的亡命之徒,他们措手不及,手忙脚乱。

      于是一个个都身首异处,死状甚惨。

      原来不管羽人还是人族,被利刃割开皮肉后都差不多,肌肉组织都是粉色的,割开皮肤都会涌出大量的血,甚至血液颜色味道都差不多,粘稠又蜿蜒,当滴滴答答蜿蜒汇成一大摊一大片的时候,那色彩重重叠叠,红不像红,黑不像黑,明明暗哑肮脏,却能刺痛双眼,直达内心。

      雪穆恂感觉仿佛浓稠的血腥味自梦境中一直漫延到现实,他捂住嘴干呕两声。旁边有人递过来一碗温水,雪穆恂迫不及待地接过喝了一口,入喉才发现那水并不是水,味道又苦又甘,带着浓厚的药味。

      他就如所有少年人一样厌恶地皱眉,只喝了一口便把碗递回去,然而身旁的人却不接过,他淡淡地道:“这药是经无端先生亲自配的,陛下有命,药是好药,您还是喝完为好。”

      这声音雄浑深厚,不属于任何一个东宫宫人。雪穆恂抬起头,发现给他递药的人赫然是名震天下的霍北雷氏少君雷修古。

      见到雷修古,雪穆恂便想起遇刺当日是怎么被他像个物件那样从废墟中拎出来,他脸上发烫,哑声道:“雷将军,怎么是你?”

      “陛下命我在这等殿下醒来,顺便,敦促您喝药。”

      雷修古说话语速缓慢,语气中冷硬多过恭敬,然效果却立竿见影。重剑阿桑提、煌羽第一人这类的名声太响,雷修古早已是羽族少年们崇拜的英雄人物,就连太子雪穆恂对他也有些敬畏,一听这话,立即不用人敦促,端起碗咕噜咕噜,闭上眼将药一饮而尽。

      可惜经无端测算星象上是个天才,配药一道却差强人意。雪穆恂一碗药下肚,只觉酸涩苦辣自喉咙一路烧到胃,怎么压也压不下去,这要是换在平时,关尚仪知道他怕苦,早会在伺候他喝药时便会在一旁备好七八种蜜饯,可现在近前的人变成雷修古,什么药好苦赶紧来点糖压压之类的话,却是打死也不能说。

      他死要面子活受罪,不仅一句抱怨都没有,还强撑着装作若无其事,可那药实在味道太古怪,雪穆恂拼命压也压不下去,雷修古瞥了他一眼,发现他表情扭曲,这才后知后觉问:“要喝水吗?”

      这哪是伺候人的该问的话,雷修古问完自己也觉得有些无趣,静静等雪穆恂回答,雪穆恂逞强道:“不,不用,喝个药而已。再说了,倒水这种小事哪能劳烦雷将军您,我宫里的尚仪呢?宫女呢?”

      雷修古放下药碗,并不作答。

      雪穆恂心底涌上一丝怪异之感,他笑了笑道:“跑哪去了,风尚仪可真行,天天唠叨本太子要有规矩,自己的规矩呢,怎么能真让您做这些事……”

      雷修古仍然沉默不语,雪穆恂心下愈发不安,他收敛了笑容,正色问:“雷将军,风尚仪呢?”

      雷修古站起来,若无其事地道:“殿下,天色尚早,你再睡会吧,睡醒了,就都好了。”

      雪穆恂呆了呆,从他这句话中琢磨出异样的暗示,他猛地掀开被子赤着脚下床,急切地走出寝室四下查看,可哪都没见到人,诺大的太子寝宫空空荡荡,只有一盏盏灯亮着,照得他的影子又瘦又长。

      灯影无端跳了跳,他的身影也跟着抖了抖。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雨,雨声越来越大,仿佛天地间只剩下流水潺潺一种声响。雪穆恂愣愣地站着,往日太子宫中便是常常听见的那些侍女们甜脆的叽喳声,内侍们往来穿梭的脚步声,还有关尚仪带了威慑性质的咳嗽声,此刻全都无影无踪,仿佛全被外头无边的黑夜雨幕吞噬。

      宫殿里静得令人发慌,雪穆恂骤然提高嗓门喝道:“雷将军,我宫中的人呢?人都到哪去了?”

      雷修古慢慢走了起来,他背着烛火,脸上明灭不定,目光却像看着无理取闹的孩童:“太子,你还是去睡吧,天还没亮,有什么事,等天亮再说。”

      雪穆恂怒道:“我问你,我宫里的人都去哪了?”

      雷修古走近,他身材高大,俯视着身量不足的小太子气势压人,温和地道:“陛下口谕,雪穆恂要是半夜醒过来,就让他接着睡,有什么话明天再说。太子,你强行启用贤者之魂幻阵,对身体消耗太大,还是要好好卧床歇息才是,请。”

      他伸出手,手掌厚实,常年凛冽的脸上带了一丝难得的柔和,雪穆恂困惑道:“可是,宫里一个人都没有。”

      “有我在呢,”雷修古微笑道,“有我在,谁也不敢惊动了您。”

      一道响雷劈过,轰隆声中,雪穆恂猛然回过神来,啪地一声打开雷修古的手。

      “大胆!”他喝道,“雷修古,我乃当今羽皇亲封的太子,九州帝国堂堂正正的继承人,澜洲霍北雷氏全族千年荣光皆系我帝羽所赐,我问你,我宫里的人呢?”

      雷修古一顿,雪穆恂踏前一步,厉声道:“你敢不答?你要违抗太子之命?”

      这句话虽喊得义正言辞,他心里却清楚不过是色厉内荏,雷修古隶属羽皇的坐忘阁,不听他这个小太子的话他也不能把人怎么样。可正因为底气不足,雪穆恂反而半步都不能让,因为在阿桑提的主人面前,别说退半步,哪怕眼神中稍微流露一点怯意,也将一泻千里溃不成军。

      雷修古定定盯着他,目光平静无波,久到雪穆恂的脚开始觉得冷,双腿开始站不住想发抖,他才开口问道:“您说得没错,您是太子,太子有命,天下莫有不遵,可您想过吗,这句话反过来也意味着太子遇刺,东宫所有人都难辞其咎。”

      雪穆恂愣住了。

      “您还想知道他们在哪吗?”雷修古放柔口气,劝道,“有时候,不知道,也有不知道的好。”

      雪穆恂心往下沉,他白了脸,着急地道:“可我不是好好的吗?出宫是我的主意,不关他们的事,不能不问究竟,一概论罪,雷将军,你看看我,我明明没事,你看我连头发丝都没少一根……”

      雷修古轻叹了口气,道:“殿下,去安歇吧,明日会换一批新人来的。”

      雪穆恂撑了许久的气势忽而如潮水一样褪去,他呆滞着后退了一步,仓惶地跌坐在椅子上。

      那是一把做工精细的交椅,扶手木质摸上去温润细滑,为了让它保持这样的质感,每一天都有宫女用掌心的温度一点点浸润木质。椅子旁侧立着一盏落地青铜白荆花灯,灯罩之下尽是繁华盛景,每一个花瓣都铸造得栩栩如生,这也就意味着每一朵花清洁起来都极为麻烦。

      然而日复一日,东宫里永远都不乏有人悄无声息地完成这些工作。

      雪穆恂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那些宫女中任何一个人的名字,因为有先太子被低等羽人宫女勾引的传闻,风尚仪怕他重蹈先太子的覆辙,近前侍候的人选的都是手脚伶俐的内侍,年轻的宫女们非等闲不得靠近太子,他平时功课又多,多数时间回寝宫便是歇息而已,连她们长什么样都记不大清。

      不仅是宫女,身为太子,他甚至连那两名为他而死的亲卫也不熟悉,这些人经过煌羽精英严苛的考验,又有宫中主事教好规矩,等到他们来到太子身边时,他们早已训练有素,忠心耿耿,自然而然替他做无数的事,理所当然为他鞠躬尽瘁,就连为他死都是毫不犹豫。可他竟然从没停下来,问一句你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雪穆恂眼眶湿润,握紧微微颤抖,过了一会他平静地站起,走回床边穿好鞋袜,披好外袍,抬头看向雷修古,目光清亮锐利一如刚淬火的新剑。

      他说:“带我去。”

      “带我见他们。”

      “我要见他们,风尚仪,我的亲卫队,那些侍从宫女,东宫花名册上下一百二十七个人,我都要见到。”

      “雷修古,”他看向对面全澜洲最负盛名的将军毫无退意,坚决地道,“听命吧。”

      雷修古微眯双眼,他看着这位帝国年轻的太子,脑子里却想起多年前羽皇雪霄弋将阿桑提赐给他时的情形,都说羽皇对河络族有大恩,但他们这些跟在羽皇身边的人却清楚,要令异族感恩,必须伴随着帝国之威。只有在恩威并施的情况下,河络族才不甘不愿地俯首称臣。这柄河络族恪尔曼缇部大师锻造神兵利刃,便是在这样的前提下才被他们恋恋不舍地取出献上,献剑的河络人不仅不恭敬,还哭丧着脸,说什么名剑无名将,可惜了这柄飞龙穿云的宝剑。到了最后甚至有人开始吟诵河络族冗长而凄凉的沧桑调子,整个场面凄凄惨惨,不知道还以为在给谁哭丧。

      羽皇全程斜靠椅背像在看戏,也不打断他们,只是命人将阿桑提拿到眼前,他随意抽剑轻弹,声音未绝时便还剑入鞘,然后将这柄河洛人视为珍宝的重剑随手一抛。

      雷修古当时就站在他身后,本能地伸手接住。

      羽皇头也不回,口气淡漠:“给你了,让他们见识见识,我羽人的名将是什么样。”

      这句话从此成为他的使命,从接过剑那一刻起,十余年来,他铁马横戈,擎梁飞渡,晋北走廊连败八十一名人族高手,阿桑提早已与他浑然一体,血肉难离。

      雷修古永远记得羽皇说那句话时的口气,就如眼前这个少年一样,仿佛谈论天气那般轻描淡写,却又如宣读誓言那般掷地有声。

      他垂下头,第一次向这个九州帝国未来的主人微微屈腰,道:“是。”

      雷修古说完,转身大踏步走到寝宫门口,一把将宫门推开,雨雾顿时飘了进来,昏黄的灯光中,只见门外石板台基上跪了密密麻麻的人,个个被暴雨浇透,神情委顿,脸色惨白。

      跪在最前面的,正是摇摇欲坠的风尚仪。

      雪穆恂冲入雨中,伸手便想扶起她,风尚仪挣脱开,虚弱地摇头,雪穆恂急得大喊:“风尚仪,你起来,别怕,一切有我,起来再说!”

      一人自在阴影处尖声道:“陛下有命,太子既至,准备行刑。”

      2

      这一晚的雨下得极大。

      秋叶都城很少有这样的大雨,雨势连绵无绝,豆大的雨点仿佛能渗透皮囊,直落心底,在那砸出坑坑洼洼的痕迹,从此长长久久铭刻在记忆里。

      东宫花名册上一百二十七个人,一个没少,全跪在殿外石板地面上。

      没人抬起头,他们大都被雨水浇得意识麻木,等着自己将来的死亡。很多人在这一夜想起他们刚进东宫时听过的传说,十余年前同样在这片青石砌成的地面上,羽皇震怒,几乎将整个东宫的侍从诛杀干净,血流满地,染红了地砖上的白荆花瓣。

      进东宫做事之时,他们鱼贯而行,一个个踏过这片石板路,低头听前辈指点,看,这里曾经有谁被一剑穿心,这里又是谁,倒下时蜷缩得像个鹌鹑,他们生前一个个可出尽风头,那年月里,前太子喜欢用有能力的人,没点真本事谁也不敢来东宫呀,可有真本事又如何呢,羽皇要杀他们也不过一句话的事,他们的血一直渗透到石头缝里,后来清洗时费了老大劲了。

      小太子入主这后,选入来做东宫侍从的大多是沉默寡言一类。其中当然也有韶华正盛,鲜妍明媚的女孩儿们,可只要进了这里,她们一个个被调教成稳重可靠的风尚仪翻版,笑也好动也罢,全都得有一套规矩。

      间或总会有几个那样的女孩子,听多了前太子与普通俜羽岁羽宫女定情的故事,怀着不该有的旖旎心思,那更好办了,风尚仪有的是行之有效的办法对付这些妄图想攀高枝的女孩儿。进了东宫当差她们才发现,原来一个普通侍女连太子长什么样都没机会看清。她们进来第一个差事便是被派去擦拭这片渗过血的地面,风尚仪用这样重复性的劳作让她们明白一个简单的道理,天子之怒,伏尸千里,任你再貌如春花,腰肢柔软如柳枝也毫无意义。

      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一百二十七个东宫侍从都仿佛看到当年那些渗透入石缝里的血,他们明白自己即将来临的命运是什么,在羽皇震怒之下,谁有活命的可能呢?没有的,他们只能这样麻木而疲倦地跪地等死。

      只有雪穆恂没明白,只有他可笑而幼稚地想力挽狂澜,挡在他的宫人们面前张开手臂高喊:“我是太子,我看你们谁敢越过我动手!”

      与他对峙的侍卫们排列整齐,盔甲全被雨冲洗得锃亮,他们一概面无表情,对雪穆恂视而不见。

      就在此时,从檐下阴影中传来一声笑,即便在涕泗滂沱的大雨之中,这笑声依然清清楚楚。

      雪穆恂仿佛被人当面扇了一耳光,他呆了呆,怒意上涌,顺手抽出一旁侍卫腰侧的剑就要冲过去,他刚一动,衣襟却被人拽住。

      他回头一看,虚弱得爬不起来的风尚仪正在用最后一点力气拉住他,摇着头,嘴唇嗫嚅,目光里尽是焦灼。

      雪穆恂忙低头贴近风尚仪的嘴,好不容易才在磅礴雨声中听见她说:“不,不可。”

      他红了眼问:“为什么不可?连一个公然嘲讽我的人都处置不了,我还当什么太子?”

      风尚仪急得掉泪,呜咽着说:“您别管了,这是我们该受的,求求您,别管了。”

      雪穆恂一时间只觉无比乏力,乏力到连手里的剑都拿不住。他茫然四顾,目之所及全是雨幕中一张张木然的脸,他们既不会被他的满心豪情所感染,也不会为他力挽狂澜而感动,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排列整齐,准备行刑的至羽侍卫队面前,想要阻挠他们对自己身后这些宫人行刑,可没人领情,他们甚至觉得自己像个无理取闹的小孩,整件事忽然就像一个笑话。

      他是太子没错,可他身为太子的全部优势,不过是在这种时候胡闹,没人会跟他计较而已。

      雪穆恂浑身冰凉,他出来时已做好了抗词慷慨,不惜忤逆自己祖父的准备。可现在算怎么回事呢?他为这些人争命,这些人却漠然到极点,仿佛他做与不做都没什么区别,不做的话还更好些,彼此仿佛还能留多几分体面。

      雪穆恂茫然无措,此时头上有人撑过来一把伞,雪穆恂转头,雷修古看着他,目光温和。

      雪穆恂咬牙问:“你是不是早料到会这样?”

      雷修古避而不答,只是将伞更多地撑到他头上,道:“殿下,你累了,现下回去歇息还来得及。”

      “不!”雪穆恂猛地一把推开他的伞,仰起头,让雨点落到他脸上。

      良久后,他伸手一抹脸,坚定地踏前一步,横剑当胸,摆出一个羽族练剑时最常见的起剑式。

      雷修古一挑眉,静默地后退几步。对面的侍卫队中有人“咦”了一声,不一会,至羽侍卫队哗啦啦分成两列,发出声音的人自阴影处缓步走出。

      他带着一顶随处可见的斗笠,披着一件平民才会用的蓑衣,身形瘦削高挑,斗笠下若隐若现的一张脸轮廓清癯,若不是白发胜雪,随意披散,他几乎与那些岁羽俜羽们没什么俩样。

      雪穆恂一见他却本能地如临大敌,手里的剑下意识握得更紧。

      那人未语先笑,调侃道:“小太子,你这是想跟谁打架吗?你打得过?”

      他语气不恭敬到极点,雪穆恂长到这么大,还是头一回遇见有谁明知他是太子,却依然一点面子都不给。

      雪穆恂正视他,一板一眼道:“我是打不过。可你们谁也不敢打我。”

      “所以你想罔顾陛下的旨意,公然视宫规为无物,”那人笑了笑,尖利地道,“说白了,你不过是仗着自己的身份耍无赖罢了。”

      “大胆!”雪穆恂深吸一口气压下情绪,朗声道,“就算是我羽皇陛下也要兼听则明,宫里的规矩若不合时宜,也不能时时刻刻都毫无变通一味遵循。”

      那人笑了笑道:“可据我所知,东宫的规矩还是故太子,哦,就是你的亲生父亲定下的,他当年可是威风得不得了啊,酷吏严刑齐头并进,短期内搜刮大量钱财为帝国所用,这你也想改?改了,史书上可就能骂你一句不孝。”

      “先父薨逝那么多年,我就算改点什么,他老人家也来不及反对,更何况,逝者已逝,活下来的人却要继续活。”雪穆恂低头看向风尚仪,“我还没对曾耗费无数心血抚养我教导我的人尽心 ,只能先对不住他老人家了。”

      来人闻言抚掌大笑:“幸好雪吟殊死得早,不然摊上你这样的儿子,早晚得让你气坏咯。”

      他话音刚落,雷修古忍不住不由清清嗓子:“先生,事关故太子,您就口下留德吧。”

      “哎呦,口误口误,听者莫怪啊,”那人笑着对雪穆恂道,“行了,小太子,把你那把剑收起来吧,细胳膊细腿的非要拿大人用的剑,也不怕闪了手伤了人。伤了你自己不要紧,伤了你身边那位尚仪嬷嬷就不好了。”

      雪穆恂愣了愣,放下剑,这才发现胳膊已经酸疼得不得了。他呲牙咧嘴揉揉胳膊,猛然想起对方敌友未明,立即收敛表情,摆出一副正经严肃的样子。

      来人又是轻笑一声,他踏进一步,举手略微抬起斗笠,露出的半张脸来,尽管不再年轻,却依然俊美如斯,他笑意收敛,威严感便油然而生,对着雪穆恂侃侃而道:“诚然如你所说,旨意需兼听则明,连坐已不合时宜,然而今日之事,你身后这些宫人却有三重错,听吗?”

      雪穆恂很不服气,正要反唇相讥,雷修古低声道:“机会难得,听。”

      雪穆恂心里掠过诧异,哼了一声道:“说。”

      “第一,身为东宫上下侍从,放任太子私自出宫不加阻挠,此为一重错。”

      “那是他们不知道,不是放任不加阻挠,我出宫之事做得隐秘,怎么可能连扫地的擦桌子的都清楚……”

      “不知者不是什么时候都无罪的,知,是他们职责所在,不知,是失职,罪加一等。”

      雪穆恂哑然,那人继续道:“为何刺客会晓得你哪日出宫,是谁告诉你筑歌台那有热闹看,谁引导你上那处木楼,谁将你的行踪暗地里递出去,谁对你的作息习惯爱好最为清楚,出这么大的纰漏,这些跪着的人,个个都有嫌疑,没嫌疑者也难辞其咎。此为二重错。”

      雪穆恂瞪圆眼。

      “第三重错,是刺客险些得手。这些人以你为主,依你而生,你若丧命,他们却能好好活着,放眼九州哪个地方都没这样的事。”

      “可我明明好端端的一点事没有……”

      “那是雷将军去得及时,是你遇上一个为人仗义碰巧又带了好些侍从的经家子弟,是那帮人族刺客年纪太轻,勇猛有余,思虑不足,是天不亡我羽人帝国,你还好好站在这逞威风,可不是你自己的功劳啊太子。”

      那人举起三个手指头,“这些人身负三重错,你不仅不罚,还要持剑拦着人行刑。赏罚不公,带头抗旨,处决赦免全凭一己之好恶,你这样有何脸面对得起将你救出重围的雷将军,对得起这些围剿刺客的侍卫队弟兄,对得起这宫里没犯错的其他人?小太子,你真的知道我为什么笑你么?”

      “不是笑你自不量力,而是笑你,从一开始发力点就错了,寻常人可以拎不清,可你是太子,你拎不清就会姑息养奸,看起来似乎救活了人,可暗地里,却会害死更多人。”

      雪穆恂握紧双拳,低下头。

      雨渐渐有些小,他抹了把脸,抬起头不甘又无奈地问:“我该怎么做?”

      那人又笑了,道:“教你现下是来不及了,看着点。”

      他踏步上前,扬声道:“殿下仁慈,饶尔等不死,然死罪能免,活罪难逃,在场有品级者削去品级,无品级者充入徭役,风尚仪,革去尚仪位,处黜翼刑。”

      雪穆恂大惊道:“黜翼刑?风尚仪往后岂不是不能凝翼飞翔了?不行……”

      那人从腰侧拔出一柄尖锐小锥,递过去道:“怎么不行,拿出点太子的气势来,动手吧。”

      雪穆恂后退一步,大声道:“不。”

      “你不会以为闯了这么大祸,处罚都落到别人身上吧?”那人淡淡地道,“小太子,这是对你的处罚,要么你动手,要么侍卫动手,可若是侍卫动手的话,可就不是黜翼刑,而是斩立决了。麻利点,你不知道我劝陛下留下她这条命很是费了一番口舌吗?”

      雪穆恂面白如纸,抗拒地摇头。

      “殿下,”风尚仪轻轻地拉住他的衣襟,苍白的脸上露出笑容,“动手吧,这是陛下对你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我没关系,我这么大年纪了,又不用去风翔典显摆,飞不飞的有什么要紧?”

      那人上前一步,将那柄长锥递过来,严厉地道:“殿下,你的国土上兆民未安,兵戈未息,多少人翘首以待,将身家性命毕生荣辱系你一身,你却在这等小事婆婆妈妈,帝羽雪氏到你这里是准备退隐澜洲偏安一隅了么?”

      雪穆恂心下震动,接过长锥,按住风尚仪的肩膀,低声唤了一句:“风嬷嬷,对不住。”

      “我无怨,动手吧。”

      雪穆恂大吼一声,举起长锥猛然刺入她身后蝴蝶骨下的凝翼点。

      风尚仪痛呼,倒在地上,鲜血自伤口慢慢渗透出来。

      雪穆恂呆立当场,他伸出手想扶,却像被那血烫伤一般猛地收回手。

      “你做得很好,给我吧。”那人过来,伸手握住雪穆恂颤抖不已的手,掰开他的手指,将长锥收了回去。

      雪穆恂红了眼,抬起头,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好了,今日你学得够多的,回去歇息吧。”那人拍拍雪穆恂的肩膀,转身要走,忽而想起什么,回头道,“忘了说,从明日开始,我会教你一段时期。我叫风彦先,你要唤我风先生,别叫老师,你够不够格做我的学生,咱们且再看吧。记住,每日清晨丹凤门上课,除非皇城动荡,地陷火灾,否则一概不许告假,听清楚了?”

      雪穆恂呆呆地点了点头。

      那人满意一笑,转身大踏步离开。

      “我没听错吧,他,他说他是风彦先?当年我在襁褓之中给我行赐福礼的神木园总廷星辰使?”雪穆恂难以置信地道,“可风彦先怎么是这个样子……”

      雷修古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默默将伞再度罩到他头顶上。

      3

      皇城偏殿。

      或许是经历过的刺杀令他心有余悸,或许是得知自己保护的人竟然是当朝太子而心绪不宁,经冀鹰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起来,捻亮灯开始演算星图。

      窗外雨声大作,就算窗扉紧闭,雨水也还是一个劲冲刷缝隙之处,溅进来不少雨点,将临窗一张案几淋湿了大半。

      忽然一声响雷炸裂,睡在床榻上的经仲宇猛地被惊醒,哇地大哭起来。

      经冀鹰无法,只得放下笔去哄他,经仲宇可能死里逃生被吓得紧了,压根不吃他哄小孩这一套,反而越哭越大声,哭得撕心裂肺,没哄多久经冀鹰也累了,不耐道:“别哭了啊,再哭我把你丢出去信不信?我告诉你啊,外头可是黑灯瞎火大雨倾盆,这里又是偏殿,别怪哥哥没提醒你,皇宫的偏殿外头会藏着掖着些什么脏东西可不好说。”

      经仲宇挂着泪傻傻问:“什么脏东西?”

      “就是冤魂啊,你不知道啊,当年故太子薨逝,羽皇迁怒东宫侍从,一口气杀了一百多人呢。你想啊,这些人可都是枉死的,莫名其妙就被砍头,冤气大得很……”

      经仲宇呆了呆,顿时哭得更起劲了。

      “行了行了,乖啊,我骗你的,”经冀鹰头大如斗,认输道,“别哭了行不行?”

      “你才不是骗人,你就是巴不得我被鬼叼走,”经仲宇委屈极了,“我让你丢脸了,你肯定嫌我麻烦。”

      “哟,”经冀鹰笑了起来,道,“你还知道你丢了我的脸啊?可你丢脸的事干得还少吗,哥哥哪回真嫌弃你了?”

      “可这次的事不一样,那人拿剑指着我,我吓坏了,你就凶我,说我丢经氏子孙的脸……”

      经冀鹰哑然,他这才明白原来经仲宇心里很在意的是他白天被人挟持时的怂样。他这个弟弟虽然傻,但从小到大都被宠惯了,这是他人生中头一回被人真刀真枪被人要挟性命,别说是他,换成自己也会被吓到,他想到这不觉有些心软,摸了摸经仲宇的头道:“可你后来不是没听刺客的话吗?你做得很好,我没嫌弃你。”

      “真的?”经仲宇带着泪珠问,“那你还凶我,后来进了宫,羽皇陛下明明派人给我们送了好多东西,你一样都没要,还说怕宠坏了弟弟,你就是不喜欢我。”

      “不是,它不是这么回事,”经冀鹰有些词穷,无奈地道,“算了,你还小,这里头的事,以后哥再慢慢教你吧。”

      “我也不是有意的,我那时候不就是怕吗,”经仲宇委屈起来,“我会怕又怎样啊,那把剑可就差点割破我脖子了。”

      “知道了,这事是够你受的,”经冀鹰拍拍弟弟的肩膀,“不过,那个人族当时要的不是你的命,而是太子的命,还要我拿你去换他,你想过我真这么做的后果吗?”

      经仲宇茫然地摇头。

      “我如果真做了,那咱们俩必死无疑,而且还会连累宁州老家许多人,许多许多人。”

      “为什么?”

      “你知道太子是什么吗?”

      “知道啊,就是日后我们的羽皇,”经仲宇低头嘟囔道:“可,可我不喜欢他。”

      “噤声。”经冀鹰脸色一敛,“你喜不喜欢他无所谓,但你要记住,我们是宁州经氏的子孙,我们不受要挟。”

      经仲宇擦了擦眼泪,正要跟他哥撒娇,忽然吓了一跳道:“哥,我怎么听见有人敲门。”

      经冀鹰笑道:“别疑神疑鬼,这时候怎么会有人敲……”

      他话音未落,自己就清晰听见门外传来扣门声。

      经冀鹰脸色一变,对经仲宇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贴着他耳朵说:“我去开门,要有什么不对你马上躲床底下,懂吗?”

      经仲宇吓白了脸,点了点头。

      经冀鹰反手拔出长柄匕首,贴在腰后,朗声问:“谁?”

      门外没人应答,经冀鹰无声走近两步,靠在门另外一侧,悄悄打开锁,猛然一下踹开门扑了过去。

      他的匕首未刺下手腕已被人紧紧钳制,那人力气甚大,经冀鹰在练武场上学的这两下在他手里无异于小鸡扑腾,反手一扭,他的匕首已哐当落地。经冀鹰抬头一看,抓住他的是名高挑羽人,他穿着打扮与宫中侍卫不同,一身白袍纤尘不染,腰侧明晃晃挂着一块白荆花玉牌。

      这玉牌相当眼熟,经冀鹰苦苦思索,忽而脸色一变,脱口问:“您是坐忘阁的人?”

      “放开他。”一个和煦的声音道。

      那侍卫立即松手,经冀鹰闻声望去,只见暗夜雨雾之中一个青衣人持伞缓步走来,走到近旁方才从容不迫地收起伞,露出一张天生带着笑意的脸,瞧不清年纪,看不透身份,一眼看过去只觉如沐春风,令人心生好感。

      “您是……”

      “时间真快,上次我见你,你才这么高,”青衣人微笑着比划了一下腰侧,“不,好像更矮一些,我记得你一把抱住我的腿,脑袋正好能搁在我膝盖以上一点。”

      经冀鹰愣了愣,他聪颖过人,不用一会便难以置信道:“叔父,不,经,经大人……”

      “一家人,叫什么大人,叫二叔。”经无端笑容加深,过来把伞自然递给那名至羽拿着,“怎么,不请我进去。”

      经冀鹰大喜过望,手忙脚乱推开门:“您快请。”

      经无端却不忙,他附身捡起经冀鹰的匕首,端详道:“长柄双刃,是好东西,河络那边流出来的?”

      “是。”经冀鹰不好意思道,“父亲拿了不少好物淘换来的,便宜了我。”

      “你就是用这柄匕首救了太子?”

      “不敢说救,太子有勇有谋,且有保命的秘书阵法,准确来说是他救了我。”

      经无端微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自家人说这些客套话做什么,太子那俩下我还不知道,多亏了你帮他拖延时间才等到援兵,你很好。”

      经冀鹰笑着低下头。

      “我来得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既然这柄匕首立了大功,那我带回去改动一二,让你使得更顺手些,你看可好?”

      经冀鹰哪有不应的道理,忙笑着点头道:“多谢叔父。”

      “我听说你还带了弟弟来?”

      “是,”经冀鹰一面将经无端让进屋子,一面唤道,“仲宇,快来拜见叔父。”

      经仲宇懵懵懂懂地爬下床,被经冀鹰压着给经无端作揖。

      “好孩子,今天吓到了吧。”经无端摸摸他的头,对那名至羽道,“我带的那些压惊的东西呢?”

      “都在这,大人。”

      经无端弯下腰对经仲宇说:“南药云其安的名头听说过吗?那小子噱头多是花架子,但做药呢,是比我要强一点。云其安有味丸药专供小太子服用的,据说羽童吃了之后能身强体健,日后啊,凝出来的翅膀又大又漂亮,你要不要尝一个?味道跟山楂丸似的,不难吃。还有几个小玩意,是叔父闲着没事做的,你也去玩玩看?”

      经仲宇迟疑地看向自己哥哥,经冀鹰忙道:“快谢谢叔父。”

      “谢谢叔父。”

      经无端笑了笑道:“好孩子,去边上玩,我同你哥有事说。”

      经仲宇行了礼,乖乖走到屋子的另一端。

      经冀鹰记忆中对这位名扬天下的叔父唯一的印象,莫过于周围的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他如何惊才绝艳,如何助羽皇东征西战,成就一代帝国霸业。但此刻骤然得见,与其说亲近,不如说隔阂与敬畏,甚至因为他深夜到访,经冀鹰心里暗生警惕,面上却带了笑问:“有什么事,您只管吩咐侄儿。”

      经无端没有立即回答,他转身走向书桌旁,随手拿起刚刚经冀鹰演算的草纸凑近灯看了起来。

      经冀鹰窘迫地道:“那,那都是侄儿睡不着,起来胡乱算的……”

      “这里错了,”经无端指着纸道,“这里又错了,这里这里,也是错了。冀鹰啊,你学元极星曜格局图,学了多少年?”

      经冀鹰涨红了脸,嗫嚅道:“有,有四五年吧,侄儿天资愚钝,自然比不得叔父天纵奇才,唯有比别人更勤奋些……”

      经无端放下草纸,沉默着看他,忽而道:“如果我告诉你,星象一途,有天分便是有天分,再勤学苦练也无用呢?”

      经冀鹰心里一震,强笑道:“那,那也总好过怠懒荒废了学业吧。”

      经无端叹了口气,温和道:“冀鹰,有句话旁人定不会跟你说,只能由我来说,你的资质做一个庸庸碌碌的星象师当然没问题,但要做一个大星象师,甚至于在宁州神木园总廷能谋一席之地,成为星辰使,那是万万不能的。”

      经冀鹰浑身颤抖,一时间辨不清自己是愤怒还是不甘,这句话若由别人说他当然嗤之以鼻,但眼前的人是经无端,是连神木园总廷的星辰使都自愧不如的人物,他说自己资质有限,那便如判官下笔,直接将他打入牢狱。然而少年人心气高,怎甘一腔热爱被人一句话打死,他苍白着脸辨道:“叔父,我是不才,但自问还不至于到无药可救的地步,我八岁就考入神木园总廷做教习助理,十岁跟着长老学元极星曜格局图,他人人都夸我博闻强记,举一反三,没有堕了我们经家的名声……”

      “他们夸你,是因为你的出身,你是宁州经氏嫡系,我们经家往上几辈,代代效劳神木园,祖上出过五任星辰使,八任星辰副使,放眼羽族十大姓无人能及。更何况,”经无端目光中带着不忍,“更何况还有我。”

      “我在羽皇身边深得信赖,神木园那帮人绝不会给你难堪。可是你扪心自问,在神木园总廷的这些年里,难道就没遇过这样的人,你付出的努力分明比他多百倍千倍,可效果却远远不如他随意所得?”

      经冀鹰闭紧嘴,他想到一个人,那个人的存在是他心里一根隐秘的刺,刺得他焦心起来不敢怠慢,刺得他努力过后又常常觉得无力,但他的自尊不允许自己亲口承认这点。

      “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遇到过,”经无端轻声问,“是谁?是不是一个叫经表元的人?”

      经冀鹰惊骇地瞪大眼,颤声道:“您,您怎么会……”

      “我怎么会知道?”经无端微笑,“傻孩子,你忘了?陛下的坐忘阁还是我一手建起,宁州虽远,但若我想知道神木园发生什么,就没谁能瞒得住。更何况,经表元这样的天才,神木园总廷早已向陛下报备,你想知道星辰使是怎么评价他的吗?”

      经冀鹰本能地摇头,但一想又不甘地点头。

      “星辰使说,经表元之才直追经氏先祖,可与我媲美。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就会是下一任星辰使最好的候选人。”

      经冀鹰如遭重击,苍白着脸跌坐到椅子上,惨笑道:“原来,他已经被当成下一任星辰使培养?那我呢?”

      “我出身比他高贵得多,我才是经氏嫡系,他不过一个旁系子孙,俜羽所生,连至羽血统都不纯!这样的人怎能被视为总廷星辰使培养?怎能令羽人十姓心服口服?凭什么……”

      经无端按住经冀鹰的肩膀,温和却残忍地道:“就凭他是个天才,而你只是个平凡的羽人。”

      雷声轰鸣,经冀鹰恍然瞥到案几上的铜镜,镜中他妒火中烧的表情如此扭曲丑陋,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你心有不甘,觉得愤怒、憋屈,甚至心怀恨意,这些都是该有的情绪,没关系,在叔父面前,你不必藏着掖着,”经无端温和地道,“可发完脾气后,我希望你能冷静想想,你现在对他只是不服气,时间一长,这种不服气就会变成嫉恨,嫉恨一多,你整个人都会随之扭曲,因此等到你手上一有权,有能用的人,你就会想动手除了他。然而经表元绝对不是坐等你收拾的人,你有权有势,他也羽翼丰满,神木园总廷定然是要护他保他,经家内部冲着他也姓经没准会对你反戈一击,到得那时,你该怎么办呢?”

      经冀鹰摇头:“不会的,不会有这种状况发生。”

      “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那种人,”经冀鹰怒火上涌,“说句不敬的话,叔父,您跟我今晚不过头回说话,您知道我什么?您又凭什么觉得,我就只会成为一个被嫉妒吞噬的小人?”

      经无端笑了起来,点头道:“你说得对,抱歉,我是对你一无所知,我不该随意臆断你。可是冀鹰啊,我看人或者不准,可我看星象没出过错。说句托大的话,当今之世,活着的星象师能胜过我的只怕不多,因此就凭这张草稿,我看一眼就知道你合不合适做这一行。”

      经冀鹰哑口无言,颓丧地道:“所以您今晚来,就是为了打击我?”

      “不,我来,是为了给你另一个出路。你是个聪明人,应该志存高远,而不是自我束缚,眼里只盯着神木园总廷。”

      经冀鹰皱眉问:“您的意思是?”

      “留在秋叶城,”经无端看着他,真诚地道,“留在皇宫,你会跟着名震天下的老师读书,跟着帝国最好的高手习武,你的所学所见将远胜于宁州神木园那一方井底,你会放开眼界,看到整个九州帝国。”

      经冀鹰并不为所动,而是直接问:“叔父,您直说吧,要我做什么?”

      “做太子伴读。日后成为他统治帝国的左膀右臂。”

      “可我从小立志要做一名星象大师……”

      “冀鹰,不要固执,有些事不是你努努力就能做好,星象师便是这样。”

      经冀鹰怒道:“可是我从小就以侍奉元极道为己任,从小我每天,只要不是病得爬不起床,每一天我都会演算星图,我从来没抱怨过辛苦,也从来没认为我有资格怠懒傲慢,我做这么多,只是,只是单纯想离玄妙深奥的星图近一点,哪怕再近一点点。是,我是天赋不足,我是暗地里嫉妒过经表元,可难道因为天赋不足,我所做过的那些努力就毫无价值了吗?”

      “自然不是,但没有用……”

      “算了,叔父,我就问您一句,”他疲惫地闭了闭眼,轻声问,“做了太子的伴读,我就再也成不了星象师,再也成不了像您这样的人了,对吗?”

      这句轻飘飘的话,却堵得经无端准备好的说辞一句都说不上来。

      经冀鹰自嘲一笑,问:“我是不是拒无可拒?”

      “是。”经无端怜悯地看着他,温言道,“陛下明日便会下旨,我只是赶在旨意下达之前来先跟你通个气,冀鹰,我们除了是宁州经氏子孙,还是九州帝国的臣民。太子他,他也是个好孩子,生长于纷华却不溺乎其中,从小没有伴很可怜,其他人陛下信不过,但在刺杀一事上,你分明只是萍水相逢却舍命相救,品性出身都无可挑剔……”

      “别说了叔父。”经冀鹰哑声道,“别说了。我遵旨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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