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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 第一章点王(一)

      1

      距天启城破三千皇族尽数殉难那日,已过了四十二年。

      这期间,澜洲北部擎梁山上的春雪降落了四十二次,中州天启城外的春花盛开了四十二回。

      曾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天启皇城再度人声鼎沸,曾经静默若坟墓的无梁殿迎来送往了三任人王。

      短命的人王们与这片土地上四十二年来无数或惨烈或隐忍的往事一样,无论呐喊或沉默,最终都无可奈何化作史书中一行简单的文字。

      人族向来不缺文人骚客,在他们笔下,羽人被蔑称为“夷羽”。四十二年望中犹记,尽是“道丧文弊,夷羽交侵,祖宗庙社之灵尽污”。他们淡化了前朝人皇万无殇的荒诞与无能,美化了三千皇族共赴国难崇高而悲壮的牺牲。每年八月圆月节,大至城镇,小至穷乡僻壤,中州百姓们暗地里祭奠不断,感怀故国,人人溅泪,啼血悲鸣。

      与人族相反,对羽人来说,这却是一个开万世荣光的辉煌帝国时代。

      这个帝国北指瀚州,南至越州,东有澜洲,西达云州,疆域之广,便是掌管十二主星的星辰之神展开神目,也无法一眼忘穿。

      这个帝国有千万年来最为英明神武的帝王,他如史诗中元极道化身的贤者重瞳鄂布罗迪斯一样,集睿智与英勇于一体,降中州,定东陆,镇鲛人,盟蛮族河络,甚至连传说中神秘莫测的夸父巨人们亦对他宣誓臣属。

      自有生民以来,各族传唱过的英雄千千万万,可谁能与雪霄弋相提并论?谁能如他一般以大智慧预知大陆种种大灾祸,救万千生灵免于涂炭,成就如此一统九州的丰功伟业?

      只可惜,所有被记载下来的文字都避开了其间的艰辛危厄,没人知道四十二年间庙堂江湖隐藏了多少动荡与诡谲,同样的,也没人知道羽皇雪霄弋为支撑这个庞大的帝国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他留给后世的,只有如下记录:

      翊王朝30年,雪霄弋唯一长大成人的儿子,帝国的太子雪吟殊殒身鲛人叛乱。

      同年,岁羽汤氏为雪吟殊诞下遗腹子。羽皇雪霄弋亲自率军追踪此女三千余里,终得追回皇室血脉。

      31年,羽皇昭告九州帝国,立雪吟殊之子为新太子。

      次年春,宁州神木园总廷星辰使风彦先奔赴千里至秋叶都城为其主持赐福礼,赠小太子“雪穆恂”三字为名,并亲手将代表睿智与仁慈的璀璨星石贴到婴儿稚嫩的额头上。

      2

      翊王朝42年。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平淡无奇的年份。

      全年无大事发生,澜洲、宁州风调雨顺,海晏河清。期间瀚州七月曾发生短期干旱,九月中州边陲之地发生小股叛乱。然以九州之大,这等小打小闹的事件宛若投石入海,实在激不起多大水花。

      唯一值得记下的,大概唯有小太子雪穆恂的“瘗发礼”。

      “瘗发礼”是男性羽人最为重要的节日之一。年满十五的少年们在这一日早早沐浴着新衣,叩拜家族中德高望重的长者,由长者手持金剪剪下其脑后一缕头发,装入檀木匣子中,再由本人亲捧着到一棵年寿最高,最枝繁叶茂的柏松之下,用锄头于树下掘一小坑,将藏有头发的盒子掩埋土中,期间亲族们共吟唱冗长神秘的祷文,他们以古老的仪式告诉孕育羽人的山川河流,从今往后又有一名男羽将长大。

      从这一天算起,少年告别羽童阶段,雀跃而迫不及待想要长成男人,他们会逐渐褪去脸上的稚嫩圆润,长出羽族男性特有的精美轮廓。他们将学习凝翼飞翔,有资格在风翔典攀银穹塔凝翼冲天;他们将轻歌曼舞,在仙笼花节吟诵诗篇吸引心仪的女子;他们也有资格开始关注谈论家国大事,思考自身的前程出路;更重要的是,他们从今往后有资格入校场试炼,有朝一日能如那些著名的至羽战将那样驰骋战场,弯弓挥剑,射杀斩落那些胆敢对帝国心存反心的群匪叛军。

      对帝国第一顺位继承人,小太子雪穆恂而言,“瘗发礼”后,则意味着他从此往后便要日日踏入议政殿,正式进入庞大帝国的权力中枢。

      秋叶城皇庭。

      关尚仪跪在东宫宽大的石阶里已有大半日。

      日光晒得头皮发烫,她垂头盯着地砖上烧铸的白荆花图案发呆,一滴汗滴自鼻尖滑落掉到地上,她恍惚间记起,伺候两代太子数十年,这是她第二次跪在这里。

      第一次发生在翊王朝30年,当时她十七岁。

      那天发生了一件她永生难忘的大事,原东宫主人,故太子雪吟殊死于鲛人叛乱。消息传来,一向喜怒不颜于色的羽皇雪霄弋首次在他们这些侍从面前显露了情绪,他迁怒于整个太子东宫的内侍,将所有人捆在石阶下,命侍卫一气斩杀八十余人。

      被杀的人中有男有女,有出身高贵的至羽,也有她这样来自平常人家的俜羽。他们当中或许有几个是羽皇口中所说的奸佞小人,可大部分却跟她一样不过老实当差。当初他们挤破头调到东宫,为的只是这的饷银比其他地方多两枚银铢,逢年过节太子又豪迈慷慨,时有赏赐。在东宫做事,一年到头能攒多十来个银铢,托人带出皇庭交给父母亲族,没准便能帮家里添置多些物件,帮补一下生活。

      可谁曾想那位文韬武略样样过人的太子雪吟殊会薨逝得那么早呢?

      轮到她时,她已吓得身子发软,被两名侍卫提溜着胳膊拖到行刑处。刚好处决他们的那位至羽将士生性好洁,握剑的手上不经意沾染了数点鲜血,他嫌恶地停下来掏手绢擦拭,就这片刻功夫,她忽而福如心至,脱口而出嘶喊道:“我不服!”

      遍地血污之中,她衣襟脸颊上溅落同袍的鲜血,有些人曾跟她朝夕相对,有些人却与她共事数年连一个招呼都没打,在这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尸体当中,她豁出去直视自己的皇,不顾一切地喊:“陛下!佞臣立朝,奸人附势,您不杀他们,却归罪我这样的小小内侍,我不服!”

      羽皇面沉如水,却奇迹般地没有打断她,也抬手制止了其他人打断她。

      她索性什么顾忌都不要,含泪喊道:“陛下,我一月当班二十九日,歇一日,这一日还常被上峰克扣不得休息。我冷天做活做到每根手指头都肿大若萝卜,夏日当值大太阳下晒到昏厥亦不敢动弹一下,我兢兢业业,所求不过衣食无忧。人人都说太子天资龙章,可我在东宫这些年统共不过见了他几面。讲句大不敬的话,便是他老人家在街面上迎头走来,我只怕都认不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声嘶力竭中带着连自己也没料到的凶狠:“害死太子的是鲛人,勾引他的是不要脸的岁羽,可冷眼旁观瞧着一点点走到这步田地的又是谁?他的军队没护驾,他的伴当下属不劝阻,帝国的大人们不死谏,至交好友们个个都没能以命相护,陛下,要说有罪,人人有罪,要说当诛,有的是人比我更该诛杀,我不服,便是杀了我我也不服!”

      她说完嚎啕大哭,她从来也没有哭得那样尽兴过,仿佛把身体从内而外拧干水分一样用力。如此拼尽全力的哭泣令她忽有种活着不过如此的感慨,她想死就死吧,反正哭过了。

      可没想到,她哭完了却没死。

      不仅没死,她还被妥善安置起来,甚至有专人来逼着她学宫廷礼仪,谈吐仪态。她猜不透羽皇为什么不杀她,她也再无面见羽皇的荣幸,可正因为这样,她却有种从此日日活在羽皇眼皮底下的恐惧感。她怀着这样的恐惧过了一年多,有一日,她住的地方突然涌进来许多人给她道喜,她这才知道,她被擢升为皇庭尚仪部主事。又过了不久,一道旨意连同一个婴儿再度来临,她被羽皇钦点照料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太子雪穆恂。

      从此以后她便没有了自己的名字。

      人人都唤她关尚仪,再也无人记得她本来的名字是什么。叫的人多了,叫的时间长了,关尚仪三个字便如覆在她血肉之上的一层皮,一层由羽皇赐予的华丽的皮。她原本以为自己要裹着这层名为关尚仪的皮囊过一辈子,没想到翊王朝42年,距小太子“瘗发礼”前三天,她再度被人拖着跪在这个老地方,台阶上仍旧高高站立着帝国的皇帝,羽皇雪霄弋。

      拖她过来的人是坐忘阁待制雷修古,这位赫赫有名的战将来自霍北雷氏,是正儿八经的澜洲贵族子弟,羽皇亲自册封的煌羽第一高手。

      关尚仪觉得,像抓她来下跪认罪这种小事,委实没必要劳动雷修古这样的大人物,可正因为没必要用到的人却用到的,足见羽皇此刻是何等雷霆之怒。她想明白这点,早已万念俱灰,反而能从绝望中生出最后一点自尊,在雷修古丢下她后迅速爬起来,挺直脊背跪好,甚至还能回头微微一笑道:“有劳雷将军。”

      雷修古皱眉,错开了一步,不愿受她的谢。

      这一步错开得有讲究,若羽皇下令诛杀,他拔剑砍头不过手起剑落,若羽皇下令赦免,他侧身避开不与关尚仪结怨仇。

      关尚仪心知肚明,她此刻已知道此番必定死罪无疑,倒不似当年那般惊惧,也没有惊惧到极点后爆发出来的凶狠。在众人看来,她或许早已不是当年东宫里当差那个瑟瑟发抖的小俜羽,她是极受羽皇信赖,教养太子的东宫女官。可她自己却从没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不管过去多少年,她本质上一直都是那个跪在血泊之中的小宫女,杀与不杀,不过在羽皇一念之间。

      “雪穆恂呢?”

      关尚仪听到羽皇的声音从头顶飘来,口气淡漠得仿佛询问一个陌生人。她抬起头,平静地道:“回禀我皇,我不知道。”

      “太子私自出宫,东宫上下无一人察觉,”羽皇顿了顿,“我让你管着东宫,你就是这样管?”

      “ 我皇,太子天生聪颖,他若想出宫,我便是全天盯防也无用。”关尚仪垂头道:“这事多说无益,终归是我疏忽职责,罪无可恕,请陛下责罚。”

      “我记得你,多年前你也跪在这,在要杀你的前一刻高喊不服,”雪霄弋慢慢走近了几步,居高临下问,“怎么,这一次不喊了么?”

      “这一次我难辞其咎,没有不服。”她笑了笑道,“太子已快成年,原本早该知道他不能私自出宫,早该一踏出宫门,便是想得再周全,也永远有他料不到防不及的意外发生。别的少年郎可以得意忘形随心所欲,他却不能,因为他是太子。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这句话我说了多少遍,他还是半点也听不进,他听不进去,就是我这个教养女官的罪过。”

      羽皇默然,过了半响才道:“万金之躯以身涉险,非明君之道。你能说出这句话,也算有点见识。罢了,起来吧。”

      关尚仪爬起,脚下一软,险些摔下。

      “可惜,取天下珍华瑰宝,纳山川钟灵毓秀,上下多少人小心翼翼养出来的太子,享着福,却不知道他要挑起的担子有多重。”

      关尚仪心疼太子,忙道:“殿下平日很好的,他,他只是少年心性,难免对外头有些好奇……”

      羽皇抬手,关尚仪呐呐不敢言。羽皇淡淡地道,“关尚仪,太子顽劣,只能委屈你再教他一次了。”

      关尚仪心里一颤,脸色发白,她清楚这是羽皇当着太子的面要拿她开刀了,羽皇惩罚向来严苛,此番“教导”一过,她能不能捞个全尸还难说,但想起自己从小带大的小太子,她却渐渐地在嘴角慢慢绽开一缕微笑 ,整顿衣裳,重新跪下道:“是,能有始有终,乃我之幸,谢陛下成全。”

      3

      秋叶城,析水道。

      小太子雪穆恂穿着一身从侍卫不知从哪弄来的普通长袍,正目不转睛瞧着不远处一行人中打头的两名少年。

      那二人显见是俩兄弟,衣着华贵,身份不凡,大的比小的高出一个头,五官已显露出不凡,小的那个脸圆身短,胖乎乎的手里至少抓了不同种类的三四种糖串子酸串子,就这样他还不满足,犹自指着摊档上的吃食点心嚷嚷:“我还要吃这个绿的,还要那个撒了豆粉的,还要那个裹了芝麻花生碎的,咦,大哥大哥,你快看,那屋顶上为什么雕那么大一朵白花呀,那么大朵难不成是仙笼花,是仙笼花对不对?”

      人来人往之中,已有不少秋叶京人士朝这对明显来自异乡的一行人投注目礼。年长的少年虽竭力装得老成自若,可对弟弟这般没见识还不以为耻深觉丢脸,他一把捂住小孩的嘴,压低嗓子咬牙道:“小点声,那不是什么仙笼花,那是白荆花,帝羽一族的族徽!雪羽白荆花,雷羽赤沙花,风羽辛夷花,澜洲各大族皆以花为族徽,这是连小孩子都懂的常识,你居然都不知道,你这脑袋里除了吃还知道什么吗?”

      “我知道我们经家的族徽是重明鸟,我还知道有全天下最聪明的父亲和大哥,”小孩咧开嘴笑嘻嘻道,“我知道这个还不够啊。”

      他这马屁拍得直白又不要脸,倒让他兄长训不下去,只得屈指弹了他的额角笑骂:“丢不丢人?多看少言多看少言,父亲嘱咐的话都忘了?”

      “晓得咯。”小孩摸着额角,“好容易出一趟远门,你少管点又怎么啦,简直比嬷嬷们还啰嗦。”

      少年举拳要揍他,小孩嘻嘻哈哈跑开去,少年拔腿便追,后面跟的随从们哗啦啦一群人都跟上。雪穆恂在一旁看着有些羡慕,他生怕被人瞧出,故作严肃地转头问身后跟着两名亲卫中的一个:“你在家里,也会揍你兄弟?”

      “不听话自然要揍,”那亲卫道,“不过我兄弟多,通常揍一个就会莫名其妙变成打群架,最后都要被我娘拿扫帚挨个收拾一顿。”

      雪穆恂皱眉:“有打人者必定有被打者,不问缘由一概问罪,你娘这是不辨事实,赏罚不明。”

      亲卫好脾气地笑道:“是,您说的是,可是小主人,我们家孩子多,又都是男孩,那皮起来是无法无天,我娘又忙着做活养家,如果每次有人闯祸都问清缘由,那还不得累死。后来我那些兄弟也学乖,只要看到我娘抄起扫帚气势汹汹过来,个个排队站好撅起屁股等挨揍,揍完了我娘也气顺了,回头照样给我们做好吃的……”

      “有什么,关尚仪也会给我做好吃的。”雪穆恂不服地回了一句,他猛然意识自己说了什么,立即轻咳一声,板起脸孔道,“说到揍人,我倒是想揍一两个试试,可惜同族那些小子们见到我个个老气横秋的,试炼场上一打就趴,没劲。”

      他话音未落,只见那孩子只顾着回头冲他哥扮鬼脸,没留神已朝他们这边跑来,险些就要撞上。雪穆恂的两名亲卫立即上前半步,手握腰间重剑剑柄,哗啦一声,剑半出鞘。

      小孩吓了一跳,少年忙一把将他拖到身后,道歉道:“舍弟顽皮不知礼数,还请小公子见谅。”

      雪穆恂外人面前向来颇有太子风范,他闻言也不回复,只瞥了亲卫一眼,亲卫收剑回鞘道:“无妨,析水道热闹,追逐奔跑还需小心些。”

      “是我疏忽了,诸位请先行。”少年微笑,拉着弟弟侧身让道。

      雪穆恂带着两名亲卫走过,回头看了少年一眼,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少年一愣,回过神来他们已走远,小孩不服气扯着他的袖子道:“大哥,干嘛跟他们道歉,秋叶京又怎么啦,抬出父亲跟咱家的名头,用得着怕谁?”

      少年照后脑勺打了他一巴掌骂:“闭嘴!看到了吗,那两个侍从腰佩重剑,身姿矫健,虽然都戴帽子,可他们鬓角露出的头发是什么颜色?”

      “雪白的,跟咱们一样……”小孩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后知后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咱们是什么?”

      “至羽。”

      “两名至羽做亲随,此人非富即贵。”少年脸色凝重,板起脸对小孩说,“经仲宇,你再给我惹祸,我就把你捆了扔车里,回宁州青都再放你出来!”

      小孩沮丧地垂下头,未了又问:“那,那他刚刚跟你说什么啊?”

      少年皱了皱眉,道:“他说,宁州经氏,还算知礼。”

      “呸,好大口气。不对啊,哥,他怎么知道咱们是谁?出门前我听你话了,没穿戴泄露身份的东西啊。”

      少年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脖子上挂的平安符囊掉出来了。这会只怕连你是经仲宇,我是经冀鹰,对方都已经猜出来了。”

      小孩忙低头看,果然他适才一通乱跑,原本塞在衣襟里的香囊露了出来,上面用嫩黄色丝线绣了一只肥墩墩憨态可掬的重明鸟,正是他临出门前母亲连夜赶制,亲手挂他脖子上。

      兄长粗暴地帮弟弟把香囊塞回去,远处突然想起刺耳的尖哨声,犹如锋利的匕首狠狠扎入周遭的喧哗鼎沸,大街上人人忽而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耳倾听,不一会开始骚动了起来,收摊的收摊,奔走的奔走,潮水一般不约而同涌向同一个地方。

      少年护着弟弟被人流挤得踉踉跄跄,仓促间抓住一个老丈问:“老人家,这是怎么啦?发生什么事?”

      那老丈拂开他的手道:“外乡来的?怪不得不知道咯,傩颂,傩颂晓得吧?哎呀就是歌会,快要开始了,大伙正抢着去筑歌台那占个好位置呢。”

      “傩颂倒在其次,好看的是傩颂前还有献酋。”一个中年人听到,停下热心地道。

      少年奇道:“献酋?数十年前不就已经被我宁州神木园总廷下令取缔了么?怎么澜洲京师这边反倒还留着……”

      中年人瞪大眼:“诶,小子你可别乱讲啊,神木园总廷的禁令,是不得拿我族子民献酋,可没说不得拿外族来献,再说了,似那等犯了事的低贱人族本就该死,杀了让大伙瞧着乐乐不正物尽其用?有什么好大惊小怪?”

      少年还待再问,尖锐的哨声再度响起,中年人急匆匆摆脱他,随人流朝筑歌台而去。

      4

      星如雨,花千树。

      风动灯转羽人舞。

      这说的,是传说中独属羽皇的坐忘阁。

      它之所以是传说,因为谁都知道它的存在,可即便是在皇城里呆了几辈子的宫人内侍,也没人真见过它。

      久而久之,大家倾向于认为坐忘阁不是真实存在的建筑,而是羽皇设立的内廷机构,所以什么星如雨,花千树,风动灯转羽人舞,都不过是对这个机构一种诗化的赞颂。

      可雷修古却知道,这两句话其实是写实。

      世上真有坐忘阁,而且不止一处。

      他不知道其他地方的坐忘阁如何,然秋叶京师的坐忘阁,顶上是真有繁星无数,那是由整个帝国最聪明的人,宁州经无端亲自选好品相的上等星石一块块拼成整幅《元极星曜格局图》;它的中庭,隔着错落曲折的篁竹流水,真有仙笼花千株。若为迎客,霎时间能花开千树,绚烂旖旎,美不胜收,可若为应敌,这些柔嫩妍丽的花瓣瞬间便化作利刃箭矢,便是河络打造的浮梭铁甲也能被瞬间穿成刺猬;它的四下真有无数明灯,雷修古初时还以为这些灯盏有什么重要的机关,后来才发现,那不过是经无端的个人爱好。

      坐忘阁内常常日夜颠倒,外头明明阳光普照,这里头偏偏月圆星稀,它也常常四季错乱,外头隆冬大雪,这里没准就春花怒放。一切全看建造坐忘阁的主人的心情。而这个主人还不是羽皇,而是羽人奉为传奇的星象大师经无端。

      此刻,这位无所事事的星象大师正没骨头一般毫无形象歪在一处矮几旁,一边喝酒一边用秘术让所有的灯盏全亮起来,灯光璀璨如织,犹如银河落地。

      经无端向来清明见底的眼神此时闪烁着单纯的孩童般的快乐,仿佛星星点点的灯光皆成为他眼底跳跃的欢喜。他拍桌子使唤着羽皇倒酒,而向来积威深重,喜怒不见颜色的羽皇,此时听了经无端这等以下犯上的话竟并无丝毫不虞,亲自执壶斟酒,绝无二话。

      雷修古进来时正好听到他们在喝酒说笑,他不敢冒然上前打扰,垂首侍立。

      只听经无端大声道:“我宁州青都的晚上也有繁灯无数,这算什么,我们青都,比这好看一千倍,一万倍!”

      雪霄弋微笑道:“是吗,改天得去看看。”

      经无端端起酒一饮而尽,带了醉意道:“得了吧,跟你出门我还走不走了?出个宫门都得仪仗卤簿卫队内侍一大堆,队伍前头出城门,队伍后头还没出宫门呢,麻烦死了,你听着啊,吾,吾不欲与尔同往。”

      “等雪穆恂长大,我卸了这副担子就好了。”羽皇耐心道,“无端,你我君臣花了数十年,九州大地也仅涉足不到十分之一,多少众多疑团还未解,也不知有生之年走不走得完……”

      经无端敲着桌子,忽而叹气:“可惜啊,先太子去得太早。”

      已故太子向来是秋叶京忌讳莫深的话题,无人敢在羽皇面前提及,唯有经无端才能这样轻描淡写地拿出来说。羽皇听了也不动怒,只是沉默的时间有点长,过了好一会才低声道:“或许,当年我就不该任由吟殊折腾,有些事现在回想起来,未免有些操之过急,失了为帝王的制衡之道……”

      “我的陛下啊,你可是九州共主,你身上担着可不只是我羽族这副担子!当年那种情况,利弊权衡之下哪能事事周全?先太子是个好的,可有些事他一天没坐上你这个位置,就一天也不可能明白。”

      羽皇的声音有些不寻常的暗哑,像在苦苦压抑怒气:“我最痛心的是我耗费无数心血,牺牲无数人命才培养磨练出来的太子,最后居然自己死在那些该死的鲛人手上,死得毫无价值,简直辜负我多年期望……”

      “来来来,想点好的,总算他留下血脉,也不算完全对不住你,”经无端执壶倒上两杯酒,自己先拿起一杯啪的一下碰了另一杯,笑道:“不说了,喝酒。”

      雪霄弋二话没说,举杯仰头便干,他喝得有点急,低咳了几声。

      “给你看个有趣的玩意儿。”经无端笑着从衣襟里掏出两片半透明的深棕色物件。

      “这不是当年天启城内找到的,叫什么来着……”

      “玑衡圭辞。”经无端笑得像个孩子,“人族星象大师季放鹤的玑衡圭辞。”

      羽皇皱眉:“你拿着这个东西做什么?我记得此物不祥,上头还附有幻术,人族诡计多端,小心点。”

      “没事,陛下啊,我是一直想,若我是季放鹤,定不会无缘无故在这上头留一个不含恶意的幻术,”经无端兴致勃勃地解释道,“人族星象体系与我们羽族的大不相同,若论星曜运转,天下自然以我宁州神木园为尊,可若论占卜卦辞,放眼九州各族,却得承认人族星象师是这个。”

      他竖起拇指,未了又有些悻悻然:“说来惭愧,我原以为自己脑子好用,结果几十年下来,不过也略通其原理之一二,这还得益于早些年钻研过人族古文字有所心得。”

      羽皇不以为意:“妄自菲薄,你多年来忙着破解更重要也更艰深晦涩的东西,人族星象学不过闲暇试手,能有一二可通,已然不易了。”

      经无端笑了起来,执壶倒酒:“得陛下此誉,我心甚慰,来来,敬你一杯。”

      羽皇与之对饮,放下酒杯问:“你还没说,所谓略通一二,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玑衡圭辞上的幻术或许能反溯。”

      雪霄弋一愣:“什么意思?”

      “就是说,季放鹤设置的幻术,没准可以反过来观照施幻术者。”

      “哦?”雪霄弋惊奇地看他,“你是说,你能改动这上头的幻术,反过来看当年的季放鹤到底在搞什么鬼?”

      经无端抚摸着那两块圭辞,笑了笑道:“我也不知道改得对不对,我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两块圭辞不是留给我们,而是留给人族的后人,所以季放鹤会在上面留有线索,期待后世的星象师中有人能破解玑衡圭辞上藏着的秘密。”

      羽皇一把握紧酒杯,沉声问:“你能确定吗?”

      经无端漫不经心地道:“不确定,我拿出来逗你玩啊?”

      羽皇沉思片刻,放下来酒杯道:“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季放鹤思虑深远老奸巨猾,若不是为了别的目的,断不会甘心让那个疯子人皇关起来。可惜,若不碰上你我君臣,倒没准能成事。”

      “这句话您当年已经说过了,”经无端笑,“他到底在搞什么鬼,找个人入幻术一观即可。不过这件事风险极大,我也说不准会不会有性命之忧……”

      羽皇举手止住他,回头看向雷修古,淡淡地道:“雷少君,你都听见了,可敢进去一试?”

      雷修古想也不想便踏步上前,单膝下跪道:“经大师,请告知我怎么做。”

      经无端犹豫地看了看羽皇,羽皇道:“雷少君乃我煌羽第一人,兹事体大,只有他才最合适,反过来,若他都完成不了,那别的人也不用去白白送命了。”

      经无端这才把圭辞递给雷修古,不放心道:“盯着圭辞看你自己的脸,千万小心,进去后若遇到什么危难艰险,都别慌……”

      “请放心,我是煌羽,不惧危难险阻。”

      “若只是艰难险阻倒好了,季放鹤善于算计人心,我是怕你会遇到那些,哎,怎么说呢,”经无端敲着脑袋想一个合适的词,“啊对,遇到那些你寤寐求之,辗转反侧却求不得的人或者事,记住,不管是爱还是恨,都是假的。”

      雷修古举右手成掌,郑重按胸口行礼道:“霍北雷氏一族荣耀皆系羽皇所赐,修古愿惟陛下之命而从之,除此之外再无所求。”

      他这句话说得太过自然,经无端微缩眼睛审视地端详他,但见他一脸坦荡,无所畏惧,遂哈哈笑道:“好,好一个再无所求,如果我羽族男儿都像霍北雷氏雷少君这样,陛下可无忧矣。”

      羽皇不置可否,喝酒慢慢品了才道:“要那么多干嘛,这样的人才,贵精不贵多。”

      5

      雷修古双脚用力一蹬,胯下骏马嘶鸣一声,奋力驰骋。

      那匹马拼尽最后力气冲上高地后前腿一跪,雷修古只来得及从马鞍上跳落,这匹来自夜北高原的骏马便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回顾之间,羽人大军的八百里营地一片杀声震天。

      往日白若春雪、鳞次栉比的成千上万顶军帐,此刻烧成火海。烈焰火光之中,他的那些同袍下属,好友弟兄们一个个相继在敌人的铁骑屠刀下血溅当场,无数至羽凝结光翼企图飞至半空反击,然而还不待他们弯弓搭箭,已被地上密如蝗虫的火箭射杀。接连不断的火炮射入营地,霎时间炮声轰隆,火光冲天之后,地面上被炸出一个个土坑,土坑里尽是羽人军士们的残肢断臂和丢弃了一地的兵刃盾牌。

      那些倒地而亡的羽人他全都叫得出名字,他们或曾一道策马扬鞭,或曾一道饮酒谈笑,或曾共赴沙场,或曾一起畅想过若有幸不用马革裹尸,平平安安回了家后他们想做什么。

      大部分人,不论出身不论贵贱,在那样亲密无间的时候都会说些很琐碎很寻常的话。雷修古记得很清楚,有贵族出身的年轻人带着羞涩表达娶妻的愿望,他想娶真心喜欢的姑娘,而不去管对方是至羽还是俜羽,哪怕不能凝翼都没有关系;有嗜武如命的弟兄缠着他请教剑术,用三坛陈年佳酿想换他一招剑招;有久经沙场的老部下喜上眉梢,偷偷塞给他一个红鸡蛋,因为不久前他才知道家中的妻子给他生了盼望已久的女儿,他们夫妇已被几个调皮捣蛋的儿子烦得够呛。

      雷修古眼睁睁看着这些人死,目眦尽裂,他狂吼一声,身后骤然张开巨大的光翼,一飞冲天,杀入阵中。

      他手持重剑阿桑提便朝临近一个敌军当头劈下。剑锋锐不可当,立即将那人斜劈成两半,温热的鲜血浇了他半身半脸。雷修古胡乱一抹,连劈三剑,剑剑犹如开山劈川,重剑所过之处所向披靡,敌军的重重包围渐渐被他杀出一条由尸山血海铺就的路。

      然而雷修古也是人,他握着重剑浑身疲惫,双手因用力过度而微微颤抖,仅凭一腔血气握紧剑柄,他知道自己终究是要倒下,可在倒下之前,他只想再杀多一人,再杀多一名敌军陪葬就好。

      忽然之间,有同族至羽振翅疾飞上空大声呼唤:“雷将军,快救陛下……”

      那人话音未落即被利箭当空穿心,挣扎几下后自半空中倒栽而下。

      雷修古大骇,他忙提气凝翼,哗啦一声巨大的光翼展开,雷修古费力飞起来,边飞边舞剑挡去数箭,果然发现远处羽皇正孤身作战,那一身象征皇权的白色盔甲早已沾满血污,然而羽皇依然临危不惧,他反手砍下一人头颅,可其身后却突然冒出另一敌人举着长戟便要偷袭。

      雷修古立即拼尽力气飞了过去,他于半空中将重剑飞掷过去,嗤的一声,剑刃穿透敌人盔甲,那人低头看着穿胸而过的剑似乎有些不敢置信,随后一口血喷出,重重仰倒在地。

      雷修古心里一松,再也支持不了凝翼,自空中急速摔下,他以为自己要交代在那,忽然间四下尽皆寂静,他诧异地抬头,发现周围的战场陷入一种古怪的凝固中,厮杀的人还举着刀,射箭的人还弯着弓,一枚火药弹悬在半空将落未落,所有人突然都静止了下来。

      “你快死了。”一个身披白袍,头脸俱被遮得密密实实的人凌空飘到他身边,带着恶意轻声笑道,“看,你死以后,你拼命保护的陛下也难逃一死,你死得毫无价值。”

      雷修古看过去,果然,羽皇与他一样也将要力竭,而他四周不知何时围上一圈又一圈的黑甲骑士,个个张开铁弓,箭矢闪着幽蓝的光,远远望去宛若围成一朵重瓣墨菊。

      “想救他吗?想救你的陛下吗?”

      雷修古点头,他手上突然多了一把匕首。

      “刺下去,朝你的腹下左侧一寸位置,你死了,我就饶了你的皇帝。”

      雷修古举起匕首,毫不犹豫就朝自己腹部刺去。剧痛席卷而来,他闷哼出声,却在此时看到眼前一切又动了起来,那些黑甲骑士万箭齐发,羽皇霎时间被刺成千疮万孔。

      “不!”

      雷修古悲呼一声,眼前一暗,有人拿匕首朝他肩上刺去,他吃痛睁开眼,却见眼前场景已变。

      这是一处荒凉的悬崖峭壁边,天色灰暗,连绵秋雨入骨寒,他被绑在一处青石台上,边上乌鸦鸦跪了一片人,而在他面前站着许多羽人的将士,雷修古凝神望去,只见当中有不少熟悉面孔,这些人个个右臂绑白纱神情悲愤。每个人手里都拎着一柄匕首,他们在排队朝他走来,当前一人握匕首狠狠刺入他的胸膛,扎完后又迅速拔出退开,第二个人立即上前,又依此扎他一刀。

      雷修古身躯千疮百孔,血流如注,剧痛难忍,更令他痛苦的,是这些同胞看向他时目光中全是仇恨憎恶,好像一个个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甚至有人再刺完他一刀后还要吐一口唾液到他身上。

      “为,为什么?”他挣扎着问一位昔日的同袍。

      “叛贼,你害我大军全军覆没,害陛下惨死沙场,我们个个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如今只让你捱三百刀,已经是经大师网开一面,你还有脸问为什么?呸!”

      雷修古一听到经无端的名字,顿时生了希望,他勉力喊道:“冤枉!我冤枉!我要见经大师,我要见经大师……”

      他惶急地四下寻找,提高声音喊:“经大师,我冤枉啊!我绝没有背叛陛下,我绝不会背叛陛下,您是最了解我的,您还曾夸过我雷氏少君,忠心可鉴……”

      “闭嘴!”经无端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

      众人默默推开两边,只见经无端一身白衣,慢慢朝他走了过来,从来温文尔雅的人此刻却满身杀意,手上倒提一柄长长的弯刀,刀刃拖地,发出一声声刺耳之声。

      经无端走到临近雷修古的地方,突然自一旁跪着的人群中拖起一个来。雷修古大惊,他认出了,那个被经无端拖在手里惧怕得发抖的年轻人正是他一个同族幼弟。

      雷修古难以置信地看向那些跪着的人,猛然意识到,他确实被当成叛贼处置了,因为害君父命丧沙场的叛贼会被诛杀全族男丁,现在跪在他眼前的正是原本远在霍北的家人。

      经无端脸上冷漠而残忍,他挥起弯刀抵住那小孩的喉咙,冷声道:“喊一句冤枉,我便杀你雷氏一人。雷修古,我问你,你冤吗?”

      “我,我,”雷修古双唇颤抖,万般挣扎却又不甘,终于从心底掏出一个字,“冤。”

      他话音刚落,经无端一挥刀,毫不犹豫便割断那小孩的喉咙,血溅当地,边上几个妇人发出尖叫。经无端随手将尸体一推,那些妇人登时爬过去呼天号地。

      雷修古悲愤填膺,嘶声问:“经无端!你残杀弱小,逼迫忠良,我便是死了也不服!”

      “我要你服做什么?”经无端冷冷地拽起一旁跪着的妇人,问:“我就问你一句,雷修古,你冤吗?”

      雷修古痛心刻骨,挣扎了起来,那妇人看着他泪流满面道:“小叔,你就认了吧,你没命活,这一大家子人可都要活呀……”

      那是雷修古的亲嫂子,自兄长殒没后,这位嫂子安分守己,持家有方,他一直对她敬重有加,此刻不由得红了眼眶道:“嫂子,你从小看着我长大,你是什么人你最清楚,我怎么会……”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又有什么用?别说了,别说了!”他嫂子泪如雨下,摇头哀戚道,“算嫂子求你,算嫂子求求你,修古,纵使你有满腹血泪之词也别说!你还不明白吗?三百刀下去,你已经罪无可恕,永世不得翻身了。最后做点好事吧,你行行好,让家里人活下去,让你哥哥留下的几个孩子活下去,给我们霍北雷氏留点血脉吧!”

      经无端面无表情,再度将染血的刀刃逼近雷氏人的喉咙,阴测测地问:“雷修古,你冤吗?”

      雷修古心如刀割,他闭上眼潸然泪下,垂头哽噎道:“不,冤。”

      “好,继续行刑!”

      雷修古瞪圆眼盯着下一柄匕首,那原本是要刺他腹部令他痛不欲生的,可拿刀的人中途改了方向,狠狠朝他心脏扎去。

      突然间,周围一切再度静止,白袍人又一次不知从何处飘来,贴着他的耳朵带笑道:“雷将军,你看,你又要死了。”

      “忠君,爱国,你信奉了一辈子的东西,不惜为此豁出性命,如今看来就像个笑话。”

      “是不是很愤怒,愤怒得想杀光这些人,毁掉这一切?”

      “你应该愤怒。”他声音中带着刻薄的笑意,“这些羽人何德何能,他们都不配,不配你舍生忘死,不配你肝胆相照。”

      “想复仇吗?”

      雷修古眼中满是血丝,他展开干裂的唇,哑声问:“你能让我复仇?”

      “当然。”那人笑嘻嘻道,“只要你愿意。”

      “好。”

      白袍人好好大笑,手一挥,雷修古赫然发现他身上的绳索已消失不见,千疮百孔的伤口皆慢慢收缩愈合,他背后肩胛骨内侧凝翼点痛痒难当,略一用力,一对巨大光华的翅膀唰地展开。

      他伸出手,手上多了自己用惯的重剑。他站起来,手腕一转,剑光晃动,白袍人站在他身后笑道:“去吧。去!”

      周围如水波涟漪荡漾开,凝固的一切又重回鲜活,经无端见到他恢复如常大惊失色,慌忙叫道:“快来人,拦下他!”

      雷修古轻轻一跃双翅展开,疾驰升腾至空中,他高举重剑,再度俯冲而下,众人一片慌乱,一排的至羽战将手忙脚乱摸出兵器应敌,经无端甚至亲自抄起那把沾了血的弯刀。然而他们个个都面露恐惧,因为他们都清楚,雷修古乃羽皇麾下坐忘阁第一武将,他若想杀谁,从来都是能势如破竹,纵千万人无法挡。

      白袍人哈哈大笑:“对,就是这样,劈死他们,把他们统统劈成两半!”

      他话音未落,忽见雷修古悬翼半空,手中的剑锋突然转了个弯,他回旋疾冲,用力而准确地将剑刃直穿白袍人胸膛,再猛然抽离出来,挥剑连劈数下,将他斩成数段。

      “即便经先生真的怀疑我叛主弑君,他也不会不容我辩解,更不会拿妇孺要挟。”雷修古冷冷道,“你呈现的,或许是我心底最恐惧的事,但你不了解经先生。”

      白袍人如浮沫一般融化,周遭宛若琉璃脆裂迅速崩塌,雷修古收剑俯视,下面的同袍亲族连同那个假经无端俱纷纷消散。

      雷修古收起翅膀,稳稳落地。

      眼前场景再度转换,一片山峦叠嶂之间有泉水叮咚之声不时传来,一道曲折的石阶蜿蜒而上,顺着走上数十步,怪石嶙峋,流水曲折,有处精致的竹屋隐约可见。屋外春花嫩黄,垂柳依依,虽不是羽族人喜欢的大树参天,挺拔耸立,却有一份人族雅士的闲情诗意。

      雷修古正要迈步,忽瞥见屋外站有两个文士打扮的人族男子,他忙闪身树后,只见那两个男子一个面容清癯俊雅,然而满头乌发已白了大半,另一个是年纪尚小的少年,端着药碗在一旁苦苦相劝:“老师,您歇一歇,您先喝药好吗,星曜颠倒反局阵这种上古残卷里记载的传说,谁知道是真是假?您不要耗费心力了,再耗费,您的天元必损……”

      “你哭什么,我离死尚远,”那男子笑着道,“这个反局大阵,我若做不成,天下便没人能做得成,你信不信?”

      “我自然是信,可您好歹也得注意身体。”

      “傻小子,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男子温和道,“万无殇已不大容得下我,我得赶在他发疯前把这件事做好。”

      少年怒道:“狗皇帝,当初若不是老师力保他登基,还不定在哪苟延残喘,历来就没有大星象师怕皇帝的,他敢下手,我先让他好看!”

      男子轻声道:“你忘了?星曜颠倒反局阵,发作时需三千皇族血祭,需布阵的星象师以身相殉,中州茫茫,国运倾毁,别说杀三千人,就算三万人,只要能还我人族后世一个太平盛世,为师亦在所不惜,更何况我自己的区区性命?”

      少年哽噎:“都怪我学艺不精,不然我就有资格替您殉阵了……”

      “嘘,别忘了,言为诺,可不能张嘴就胡说,”男子摸摸少年的头,“老师都替你安排好了,过几天你就走,远远离开天启城,你要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活着替老师看那个玑衡圭辞卜算出来的伟大人皇,是如何铁骑踏晋北,烽火连九州……”

      少年别过头,哭得越发厉害。

      突然间,男子猛地睁大眼,朝雷修古躲着的地方转过头,喝道道:“谁?!”

      雷修古悚然一惊,那男子已长袖一甩,一股巨大的风刃排山倒海而来,瞬间将他卷起来丢入无穷无尽的深渊里。

      6

      筑歌台前。

      人头怂恿,鼎沸异常,令经冀鹰几乎要怀疑是不是有半座秋叶京的人都涌到这里看热闹来。

      他这才发现,不仅筑歌台前挤得满满当当,便是两旁街面二层以上临街的窗扉通通打开,里头已然或站或坐了不少人。就连树上都有好些羽人仗着身轻如燕,早早跳上枝桠占了好位置。

      经冀鹰护着弟弟经仲宇,在随行侍从护拥下勉强往前挤了挤便再无方寸可进。他还好说,经仲宇生得矮,挤不到前头便什么也看不到,一张小脸急得快哭出来。经冀鹰命侍从蹲下将他骑到肩膀上,小孩正待爬,边上已有人不客气笑了:“这么大孩子还要人驮?我们京城的小孩这么大的早会自己上房爬树,有些至羽小童听说连翅膀都能凝出来,哟,没仔细瞧,您二位也是至羽小大人呀,失敬失敬。”

      说话的人虽只是个老百姓,可天生带着秋叶京本地人特有的优越感和油嘴滑舌,挤兑人不显山露水。经冀鹰登时拉下脸,一使眼色,侍从们立即围上,那人一见势头不对忙赔笑:“公子,公子,这不是说笑么,我们秋叶京的人就好耍个贫嘴……”

      经冀鹰冷冷道:“是么?可在我们宁州,你这样的还不配同我说话。”

      他一侧身,两名侍从立即把人拖到一旁教训,经冀鹰冷笑一声,转过脸来命另一个侍从赶紧把经仲宇驮起,谁知经仲宇已到了知耻之年,听了那番话后便赖着死活不肯让人驮他。经冀鹰不耐烦道:“你又闹着要看,又不肯让人驮你,你到底想怎样?”

      经仲宇任性地嚷嚷道:“我不管我不管,不然,不然你让他们背我飞起来。”

      他手指随行的俜羽侍从。他们虽个个身强力壮,武技出众,然而这要求明显强人所难。经冀鹰深感这次带这个不省事的弟弟出来真是麻烦之极,气起来一巴掌拍经仲宇脑瓜上,呵斥:“不年不节你让他们一个个怎么飞?再说了,秋叶京师内无故不得凝翼,你这是想给我惹麻烦?”

      他压着声音呵斥,经仲宇却是顽劣性子,见兄长不允许,竟不顾一切耍赖坐到地上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侍从忙凑近劝道:“大公子,要不我们多使点银铢,看两旁楼上那能不能让人匀出点位置来……”

      弟弟大庭广众之下实在哭得不像话,经冀鹰又丢脸又尴尬,正头疼得紧,听到这个主意只得点了点头。

      侍从正待走开,忽而抬头喜道:“大公子,您看,是刚刚那位小公子。”

      经冀鹰忙抬头,只见临近筑歌台一个位置绝佳的二楼上窗扉大开,雪穆恂坐在一把舒适的软椅上,那两名至羽亲卫侍立两旁。

      他单手支起下颌,正无聊地四下看,眼神随意瞥过来发现了经冀鹰一行人。雪穆恂对经氏这俩兄弟颇有好感,看到了便微微一笑,猜到他们一定没预订看台,于是伸出手掌,掌心朝上,随意招了招。

      “太好了,大公子,那位小公子请咱们上去呢。”

      经冀鹰迟疑起来,对方深浅他摸不透,可他们的身份对方却一清二楚。

      经仲宇见到有上二楼看热闹的机会哪里肯放过?他这会也不哭了,爬起来拉着经冀鹰衣角一个劲晃:“去嘛去嘛,大哥去嘛。表演就快开始了,你看你看,台上都有人走动了。大不了把侍从们都叫上去,真要打架我们也不怕。”

      经冀鹰没好气地道:“你懂什么?真要打起来,只怕咱们带的这些侍卫全部加起来都不是人家那两名至羽的对手。”

      此时预示开场尖哨又一次响起。

      经仲宇急了,嚷嚷道:“你要不去,我就哭给你看!我,我回青都还要跟爹爹娘亲告状,就说你欺负我,一路上不给我吃饱穿暖还揍我……”

      经冀鹰只觉脑袋又开始抽疼,断然喝道:“闭嘴!算了,走吧走吧。”

      二楼这个地方朝向极好,视野开阔,居高临下将整个筑歌台尽收眼底。

      经冀鹰一踏上便知心里咯噔一跳,因为他一踏上那地毡,便觉软硬适中,不像澜州货色,再低头一看,纹路清晰,色泽鲜红,表面看全无花色,仔细端详却会发现一朵一朵小绒花熙熙攘攘,这是蛮荒之地才能捻出来的羊毛线,佐以东陆织锦的工艺和染色,俗称万花毡,便是他家世代为宁州执牛耳的贵族,却也并非哪个角落都用得起。再看四下,目之所及的桌椅摆设无不精良,就连桌上放点心的攒盘,插花的瓶子也价值不菲。但奇怪的是,这一屋子华丽陈设却又崭新得很,因为太崭新,反倒透露着仓促之意,像是匆忙间被布置而成。经冀鹰越看越心生警惕,如果这个露台是一贯做贵客生意才装饰成这样,那他还可以安慰自己秋叶京集九州之富有,一个看戏的台子华丽些也没什么出奇,可它却是临时拼凑起来的,那就意味着,这里在迎接一位贵客。

      一位哪怕那位只会到这莅临片刻,也得将地方装饰得美轮美奂才能配得起对方尊贵的客人。

      经无端忍不住暗暗打量坐在一旁的雪穆恂,只见他明明比自己年幼,脸庞秀美得像个女孩儿,可不说话时却隐隐透着与相貌年龄不合的气势,就连经仲宇这般狗也嫌的羽童在他面前也不敢造次,让吃点心便老老实实捧着一块点心啃,一句废话也不敢多说。

      “令弟现在倒乖,完全看不出刚刚在大街上耍赖啊,”雪穆恂瞥了眼经仲宇,阴森森地道,“小孩,可别再大声哭啊,我这人最烦噪音,惹烦了我,说不定叫人把你丢下去。”

      经仲宇吓了一跳,险些噎到点心。雪穆恂哈哈大笑道:“不是吧,这就吓着了?”

      经冀鹰瞧出雪穆恂是想逗经仲宇玩,心里略微放心,微笑回道:“这小子头一回出远门,没什么见识,分不清玩笑话和真话,小公子就别再耍弄他了。”

      “算了,弄哭他也没意思,你坐,不要客气。”雪穆恂笑着摆摆手,又对经仲宇说:“喂,你胆子这么小,等下的场面可别吓到腿软大哭啊。”

      “我才不会吓到,我长大后可是要当至羽将军的,再说了,”经仲宇糊了满嘴点心渣子逞强道,“我们沿路来也见过死人。”

      “死人算什么,”雪穆恂故意拉长声调道,“等下献酋的刑罚是绞盘裂,听说过车裂吗?把犯人四肢绑在四匹马上,用鞭子抽打它们朝不同方向跑,将犯人硬生生拉成四块,内脏肠子都拉断。可这里处于闹市,跑不开马,怎么办呢,于是他们就安了四个绞盘,以绞盘代替马,多聪明啊。喏,底下那些人在测试绞盘上的绳子牢不牢呢。”

      经仲宇呆呆地问:“做什么测试绳子牢不牢……”

      “绳子要是不牢,那可就麻烦了,”雪穆恂兴致勃勃地吓唬他,“你想啊,原本是一下拉断那人四肢,偏偏只拉断了半边身子,另外半边还剩下,血溅得到处都是,可人偏还活着,在那爬呀爬呀,一边爬一边惨叫,多吵啊……”

      经仲宇脸色煞白,手一松,点心掉到地上。

      经冀鹰深觉这个弟弟太过丢脸,没好气地指破道:“怕什么,都已经拉断了半边身子,那人早断气了,还怎么惨叫怎么爬?你可真是笨,一吓一个准。”

      经仲宇可怜巴巴地看向雪穆恂,雪穆恂摇头道:“你哥说的不大对啊,也有只拉断了上下截,不死不活的呢。”

      雪穆恂身后的至羽亲卫听不下去,咳嗽了一声。雪穆恂噗嗤一笑,道:“好了,不说了,看看再说吧,兴许我就是吓唬你。”

      经冀鹰脸色不好看地塞给经仲宇一个点心,换了个话题道:“小公子,我记得车裂、绞盘裂等酷刑有违天合,神木园总廷早就颁布过禁令,禁止各地实施,怎么秋叶京这边贵为都城,反而……”

      “嘿,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雪穆恂转头对身后的亲卫道:“你,给经大公子说说。”

      “是。”那名亲卫笑了笑道,“经大公子,车裂之刑禁的是对羽人百姓,却没禁对犯错的其他各族之人。今日这里处罚的是个人族,他出身中州天启,越过晋北走廊来咱们澜洲做生意。这人族生意做大了,这心也跟着大了,也不知使了什么妖法,竟然引诱了咱们八松风氏的贵族女子同他相好,两人约定趁着此番众世家来秋叶京观礼时一同私奔,幸而消息走漏,被风氏的人当场抓获。风氏少族长大怒,决意不将人交给秋叶京有司处置,而交给傩颂献酋之用。”

      经仲宇还小,不明白这里头的厉害,傻乎乎插嘴道:“就是说有个人族想跟我羽族的女人结婚?可这有什么稀奇的啊,我家的叔伯们哪个没纳几个人族的女人做妾,我听说宁州友澜城那边,还公开卖人族鲛族的女奴呢。”

      经冀鹰沉下脸道:“乱插嘴做什么。”

      “他说得没错,”雪穆恂脸上褪去顽皮的神色,现出凛然的威严,“一个羽人可以纳几个人族的女人做妾,可一个人族却不能娶一个羽族的贵女为妻,天底下便是这么没道理。”

      经冀鹰略有些吃惊地看着他,忍不住道:“小公子,这可是咱们九州帝国多年来默许的规矩,先太子在世时便已是如此……”

      “先太子?”雪穆恂不动声色地道,“先太子留下的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小公子,请慎言!”

      雪穆恂笑了笑道:“看,献酋开始了。”

      经冀鹰循声望去,楼下一片喧哗,筑歌台上果然被五花大绑推上来一个人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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