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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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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崇泛抬头看着这座不复当年的高大宅邸。华丽繁复的门楣昭示着这家祖上的荣光,却显然无法佑庇以后的荒凉衰弱。
护院的墙头长着细弱而繁乱的杂草,在清晨的寒风中镇定地窥视他。
王崇泛走上前扣响大门,门上铜制的狮子眼中积满蓝白混杂的病翳,只有那不知被多少人拾起过的门环,泛着光滑古怪的光。
“哎哟哟来了,我说少奶奶啊……”开门的是个满脸不耐烦的老妇,抬头见到他时吃了一惊,搓手道,“唉呀对不住,我还以为是夫人回来了。”
他拱手,“在下王崇泛,冒昧打扰。”
老妇惊讶地打量着一身狼狈的来客,“您是……?”
“请问可否一见你家主人,”他想了想,“在下是府上少夫人的远房堂兄,这次前来,有些事情需要与他商量。”
“容我先去通报声。少爷正在药浴,不太方便。”
老妇消失在门内,半晌才重新出现,“客人请进吧。”
宅院内的情景比外面看到时所想还要凄冷。庭中的鱼池已经干涸了,嶙峋的怪石间长着高密的草木,因连日的雨水而蓬勃生长着,却比其间的人还要有活气。想来这间大宅,也是很久未有宾客造访过了。
“少奶奶怎么还不回来?少爷身子虚弱,她倒好,总是一个人不知到哪里去了,整日整夜的不着家,总说是回娘家,这可成何体统。你们娘家人啊,要劝劝她……”老妇一路唠唠叨叨,抬眼间瞥到王崇泛肃杀的脸色,惊醒地闭上了嘴。
老妇忙将王崇泛迎进厅堂,将他引入座后,却像是脑中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待客般,半响才一拍额头,“看我老糊涂的,我这就去给您泡茶。”
“不用,若是少爷一时不便相见,通报老爷也成。”
老妇苦笑,“老爷早已去世,老夫人不久前也去了。叫‘少爷’只是懒得改口。”
“抱歉。”
原来狐妖在这件事上,并未说谎。
“娘子还未回来?”忽然,一扇以布幔密闭的门内响起一个勉强的声音。
老妇抬头大声回道:“还没回来呐。”
“让客人进来吧。”
“是。”老妇转向王崇泛,“少爷药浴之时不能见风,劳烦客人进去一趟吧。”
王崇泛点点头,撩起门口厚厚的布幔,药汽蒸腾,一时间看不清屋内景象。他往前走了几步,被熟悉而窒人的药香呛到几乎咳嗽起来。
“抱歉,这里不大通风。”那个声音又响起来。那是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清亮温和,带着些病弱的恹恹。
“打扰了。”王崇泛行了个礼,待眼前药雾散开后吃了一惊。那是个足有半人高的大池,底下通往屋外有烧火加温的通道,药池内盛满深金色的清澈药水,白色的热汽不断从水面冒出。
药池里的男子肤色白至透明,只有一双眼睛,温润深黑。他全身浸入药水,身上裹着白色单衣和一件略为加工的大氅……王崇泛心中一凛,那是一领出奇巨大的完整的深红色狐裘。
那青年见他面色诧异,一笑,“这娘子家传的狐裘,可以保暖养身。娘子嘱咐我,一定不可以随便脱下来。”
原来他就是以这一领狐裘,保得一息尚存。
男子的气息中早已泛出死色。王崇泛进门时甚至感知不到这间屋子哪里有活物。
而妖狐的皮,可以护气保命。那狐根本未到脱去兽皮的道行,只为某个人,忍受了皮肉分离的痛楚,也强行中断了自己的一路修行。
“你是要和我说什么?关于我娘子?”
王崇泛沉默半晌,“你是在何处第一次遇到你家娘子的?”
“那个啊,”青年轻声道,“五年前,那时我的病还没这样差。那年出外踏青,她冒冒失失地在人群里乱跑,把我手里的扇子撞进了湖水里。”
烟花三月,细柳如丝。
王崇泛仿佛可以看到,那温软的春风中,少年和少女是怎样又惊又喜地遇见彼此,欢欣绽放的繁华世界都只是背景,他和她,只为相互的那一眼怦然心动,由此发现生命中可能的另一层造化。
她遇见他,便顷刻决定放弃了数百年的修为,只为多与他相守一刻而日夜苦闷揪心。
“娘子为何还不归来?是不是路上出事了?”
王崇泛低头,改口道:“在下是来帮忙通告的,少奶奶府上有点事情,她要住个几天,一时不能回来了。”
“这样。不知为何,今日早起就一直心神不定呢。总觉得,好像她再不会回来……”苍白的青年眯了眼睛,嘴角浮起一丝虚无的笑意,“不,娘子一定会回来的。她怎舍得我。”
“抱歉,我好像有些累了……在下,在下恐怕无法奉陪了……”青年的声音渐渐低缓。他漆黑的眼睛渐渐合起,脸上露出小孩熟睡般的恬静神色。
王崇泛一直站在药池边,看着青年缓缓滑入药池深处。深金色的药水没至他的肩、颈、脸孔……氤氲的水汽终将他全部掩没。
王崇泛长叹一声,将袖内那颗狐珠拿出,投入药水中。
狐珠恍若没有分量,像水中一颗发光的气泡,静静沉下去。药池深处那张平静的脸,映着白色的柔光,仿似水深处绽开的一朵白莲。
王崇泛退身出来,再径直走出厅堂,不发一语。
正端来茶水的老妇轻轻惊叫一声追出大门,“客人,这就回去了么?”
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皱了皱眉头,仿佛自言自语地说:“雨又要开始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