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灰》左边的神

1、一 幽灵在歌唱

　　1987年的春节，蔚蓝第一次去墓地，那时候她不足七岁，但足够思考。
　　那是个阴沉的午后，墓地里有整齐的地下皇宫，人们在其中继续生活，不寂寞也不悲哀，不用记忆也不想象，他们只是生活着，喝杯茶，看别人或真或假的哭声或惋惜。
　　就是那个阴郁的午后，蔚蓝听到那个声音问她：要不要一起来？

　　要不要一起来？
　　那应该是一个苍老的声音，透过岁月，缓慢而必然地降临。就如同风一般，必然拂过耳畔。因为带着善意的笑，原本苍老的声音仿佛也年轻了起来，变得透明而凉爽。
　　可是蔚蓝却无端地觉得恐惧，那是一种措手不及的熟知感，似乎与生俱来就应该是他们的同伴的那种错觉，令蔚蓝掉入了冰窟，就如同每个寒冷的冬夜里醒来时的无助和必然。也许那时候的她还不尽然明白这种恐惧对于她的一生的意义，但她已经隐隐知道命运所指引的方向了。
　　蔚蓝躲到母亲背后。那时候，那里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地方。后来，蔚蓝问自己，那个可以依赖的背后，究竟是如何消失了的？是因为长大的疏远还是彼此的不信任？蔚蓝永远不知道这个过程的开始和结束。只是某个瞬间，她看到自己曾经依赖的背影无可争议地退去了，她才知道了悲哀。
　　蔚蓝听到那个声音叹息了一下，不再说话。

　　大人们一律黑灰色的装束，阴沉地如同那个午后的天空。
　　1987年，墓地死灰复燃。之前很久一段时间内，坟墓被挖掘，骷髅狰狞着哭泣。
　　那是所谓的历史，只是和7岁的蔚蓝没有任何关系，她出生在那段历史过去之后，所以，她没有必要为自己不知的世界而难过。
　　蔚蓝一直都是那样的孩子，冷漠地不象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这次，被放入坟墓的那个人是蔚蓝的爷爷。那是一个年老多病的男子，未老先衰。年轻时依靠百亩土地，也能过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原本以为，他的生活就将这样一直延续下去，直至死亡的来临。
　　世界不断变化，进化论的观念被人们所默认，可是，进化就是好的么？
　　蔚蓝记得爷爷温柔地摸摸她的头，与她讲一些久远的事情，或者折一些奇怪的纸船给她玩。爷爷去世的时候，蔚蓝很惋惜地想，为什么那时候没有跟爷爷学会怎么折那些纸船呢？
　　是的，对于蔚蓝来说，一个人的生命未必就比一艘纸船更加重要。相对而言的，现实也就未必比幻想真实。
　　蔚蓝看见爷爷的骨灰埋入泥土，有人尖锐地哭泣。蔚蓝却想，为什么树木燃烧后变成黑色，而人的骨灰却是苍白的呢？蔚蓝曾偷偷打开那个供奉在家里的骨灰盒，她做贼一般开启那盒子的一条缝，里面安静地躺着灰白色的粉末。蔚蓝想，人死了就会变成这样么？也很好……至于到底好什么，她并不能说上来。
　　只是很久很久以后，蔚蓝对伊说，我死后要变成骨灰，我喜欢那种灰飞烟灭的美感。
　　那是2005年的对话。蔚蓝已经预知了一切，然后静静等待。

　　1987年的春天来的很晚，2月的上海潮湿阴冷。在7岁的蔚蓝眼中，整个墓地就是一个颤抖着的玻璃瓶：大人们因哭泣而颤抖的肩膀，还有头顶的一片树叶和坟墓旁边的一叶小草……一切都是悲哀而绝望着的。
　　蔚蓝7岁就知道什么是悲哀，可是这又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呢？
　　其实，这个世界上很多东西不用教导与传授，这些东西被称作本能，例如悲哀，至少这是蔚蓝的本能。
　　只是，这种本能本身也是一种悲哀。

　　悲哀的悲哀，深入骨髓，从那个阴冷的午后开始延伸，从那个小小的墓地拓展，直至生命的每一个角落。
　　那个时候，幽灵的歌声悲哀而清晰，落入蔚蓝的耳膜，成为永恒。
　　很久以后，蔚蓝突然明白，那就是宿命，不可变更的宿命。蔚蓝最终也会加入到他们中间，她也会歌唱，对着另外一个人说：要不要一起来？
　　蛊惑的力量。
　　最后伊来了，再也不曾离开。
　　固执是一种病，蔚蓝轻轻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