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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渚上(四) ...

  •   杨昭闻言,眉头却一松:“正想跟两位姊姊说呢。那日在渚上,我找到了能做的工,本来也是该去的。”

      他说完,立刻想到征询小桃的意见,便扭过头去看她,小桃的发丝和睫毛在阳光底下金灿灿的。两人相视,都笑了笑。小桃的笑噙在嘴角,似觉得不妥,很快收敛了:“你们做主,无论去哪,我都跟你们一道去。”她又问杨昭,“渚上长什么样?”

      “也和这里相似,不过是人少一些,地荒一些。”杨昭道,“当时我顺着栈道穿过林子,在那些树背后看见一个大道场。道场上堆满了木料、碎石,还有一个搭了一半的房子。赶上许多伙计下工,听他们说,有个员外要在那个道场上渚上修建庙宇。这些伙计就是被雇来做帮工的。”

      小桃道:“这样看来,那馄饨摊主说的果然不错。渚上既然要兴修土木,一定是缺伙计了。”

      苏奈一听摊主,火从心头起,耳朵抖了抖,仿佛要把这个名字抖出去似的,拿胳膊肘使劲一捅杨昭:“然后呢?”

      杨昭叫她戳得一晃,揉着肩膀道,“然后,然后我自然去和他们搭话,想加入他们一起。不过他们说,帮工的数目和工钱是登记在册的,他们做不了主,要等员外首肯才行。那员外偶尔会来渚上监工,但那天已晚了,他注定是不会来的了。我只好和他们一起回了。”

      “是哪里的员外?多大年纪?家住哪里,可方便拜访?”
      杨昭睁着一双大眼睛,摇摇头,诚实道:“我忘了问了。”

      “你怎么这么笨哪!”苏奈无言,“那你就没问问那员外隔多久几时会再来?我们找上门去,他又不来,又没工钱,我们吃什……”她正了正尼姑帽子,咬牙道,”就算有的吃,又在哪里住?好弟弟,你舍得奴家在道场上打地铺么?”

      那渚上连人都没有,当然也没有墓了。就算狐狸会掘墓,她也得有的挖呀。

      杨昭凝重想了半晌,道:“哦,我想起来了。那些伙计说,员外过不了几日要宴请朋友,在渚上大摆宴席一次,请大家都去吃酒,顺道酬工。叫我算算日子……好像就是今晚!”

      苏奈拍板,今日就去渚上。
      虽然杨昭认为他一天的力气都没出,和别人的宴席沾不上一个铜子儿的干系,但按苏奈的决断,理应抓紧时间立刻就去,混进那个宴席大吃一顿,酒足饭饱后,再截住那个员外,“讨要”一份工;等到了夜晚,想办法混进鬼市,解决了她的狐狸耳朵……

      三人行李都不多,打个包便能走。杨昭将剑背在背后,小桃的行李也叫他接过去。
      “小桃姊姊大病初愈,还是给我拿着吧。”苏奈回头,便见到杨昭十分自然地把小桃的小碎花包裹挑在剑柄上。

      苏奈眼珠子一转,一个箭步横插在二人之间,把小桃撞了个趔趄。她把身上包裹全撸下来,递到杨昭面前,娇滴滴地垂着肩膀道:“奴家肩膀痛,脚也痛……”
      杨昭有些疑惑,但还是驯顺地接过。

      哼,还算可教。

      杨昭只把她带的那把短剑挑出来:“苏姊姊,这个你带在身上吧。这把剑是顶锋利的剑,遇到了危险可防身。”
      小桃艳羡地看着剑,殷勤道:“苏姊姊,你累的话,我可以替你背着。”
      话还没说完,苏奈哼了一声,一把背起剑,顺道挽住了杨昭的胳膊。

      “哎,苏姊姊……”

      渡口,微风吹皱水流,岸边草丛来回摇晃着,从中缓缓地漂来一只小而旧的乌篷船。
      杨昭盯着它看了片刻,奇怪道:“又是她。”

      站在船头划船的少女穿一身破旧袄裙,身材瘦小,用芦柴棒似的细瘦胳膊一下一下地撑船,她低着头,乌黑的头帘儿盖住了脸上神色。

      苏奈问:“你认得她?”
      “上一回我就坐她的船。”
      小桃道:“那个没要你一文钱的神仙高人……”

      “那都是我们乱猜的。要真是那么厉害,何故如此辛苦地划船挣钱。”杨昭窘迫地在身上到处摸索,除了上次那一对琉璃发钗,一点银子或是铜板也掏不出了,“我瞧她衣裳破旧,大约也是穷苦出身。”

      苏奈手上转着一朵新摘的野花,美美地插在鬓边,叫花从布帽下探出来,尼姑成了个风骚假尼姑,她点点他手中发钗:“这不是现成地船钱吗?”

      杨昭面皮上浮上了一层红色,讨饶道:“苏姊姊行行好,别拿我玩笑,这本就是人家丢的,不知道怎么到了我这儿。还回去也就罢了,怎么好意思再借机白坐人家的船?”
      “你看。”苏奈指头一戳。

      杨昭顺着她手指看去,远处那划船少女恰好背过身去泊船,她头上戴着两只对称的琉璃蝴蝶钗,在阳光下闪烁发亮。杨昭目力极好,辨认出她头上戴的,和他手里拿的,是一模一样的物件。

      杨昭有些糊涂了。

      半人高的蒿草忽然左右晃动起来。

      “等等,有人过来了。”苏奈将二人拉退了一步。

      草丛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凌乱而急切,似乎人是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半只脚“扑通”地踩进了水里,又踉踉跄跄地淌水而行。

      三人藏在树丛背后,那个头发凌乱、衣服脏污的破落户就从他们面前走过。就在同时,苏奈嗅到一股恶臭飘来,直将她熏得捏紧了鼻子,摆着手啐道:“呸呸呸,好臭的男人,臭死了!”

      杨昭和小桃都惊异地看她一眼,杨昭悄声道:“苏姊姊,空里可有什么味道么?”
      “你们都没闻到么?”小妇人捏着鼻子道,“好像咸鱼在臭鱼池子烂了好几天,又浇了一勺粪水!”
      两人虽没闻到什么异味,但也叫她形容得急忙屏住了呼吸。
      再一看,那瘦小的臭男人竟然连滚带爬地爬到了乌篷船上,将那小船压得左右摇晃,“船家,快划船,快点!”
      那少女船家举起胳膊,仍旧慢吞吞划船,乌篷船缓缓地离了岸。

      苏奈眼睛一瞪,没想到不过犹豫片刻的功夫,就叫人抢了先,还是这么一个臭烘烘的人类,不免心头火起,踮着脚尖巴望着它离去。那男人伏在船上,似是虚弱得很,因为他都顾不上自己裤子上破了个碗大的窟窿,半个腚在外面露着,也沾满了泥和灰!

      苏奈幸灾乐祸,忽而觉得那破窟窿眼熟,笑容便一凝,再一想,便想起来了,这不正是自己的杰作?除了她的狐狸爪,谁还能画那么远。

      那日在王大人府上,好像是遇到个瞎带路的小厮,她用法术给他的裤子扯了个洞,专叫他出丑。只是王大人家的小厮,怎么在外面乱跑,瞎抢人家的船,还臭成了这样?

      苏奈转过身知会杨昭:“刚才那个人,我好像见过他!”

      一转过来,却见小桃脸色青白,双手抱臂,浑身颤抖地软倒在杨昭怀里,眼睛看着她,却说不出一句整话来。杨昭一手扶她,一手急匆匆脱下自己的外袍,将她裹了几圈,裹成个蚕茧,一把搂在怀里:“小桃姊姊,你又发急病了?这样可暖和些了么?”

      苏奈插了半天,竟插不进话去,斥道:“你们在干什么?!”

      *

      船向前一点点挪动着。那干瘦的男人跪坐在船上,缓过气来,便慢慢爬坐起来。
      他不是别人,正是当假扮小厮潜入王大人府上,劫杀了王夫人的匪徒。
      眼下他好几日没梳洗过了,头发板结,耷拉在颊侧,胡子也如杂草般钻出皮肉,眼窝深陷。他的眼睛左右转动,警惕地看着四周。

      划船少女的声音冷冰冰地从头顶传来:“去哪?”
      “只管往前划!”他瓮声瓮气道。
      他将半个身子挪到船边,俯身借河水洗了把脸,看清自己了的形容,眼里闪过一丝戾气。

      那王大人死了浑家,痛不欲生,派人对他穷追不舍,城里到处贴满了他的通缉画像。有好几次,他在街市上,几次试图将偷盗来的首饰、珠宝典当出去,都险些被他的人抓到,最后只好逃到了深山老林里躲了好几日,期间靠吃野果、饮河水度日,别提有多晦气了。

      幸而今日赶上了船,只要远远离开,凭他王大人有三头六臂也捉不到他!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冷眼看着那划船少女慢吞吞的划船。船仿佛是陷在了泥地里似的,走了半天也不动一下。“怎么走得这么慢?你会不会划船?”他一把夺过船桨来,“我来划。”

      那划船少女叫他推搡了两下,也不吭气,仿佛是个哑子一般。她在原地站了片刻,也不客气,没事人似的钻进船篷里去了。

      “你倒舒服。”他冷笑道。

      他用力划了一会,船飞快地向前走,又来了一阵风将船托着,不必划也能稳稳地前进。他见船离岸已远了,四面都是青山,确认无人追上来,便撂下船桨,进了船舱里。

      掀开帘子,那划船少女背对他蹲着,正在收拾满地的稻草。方才他急着上船,没顾得仔细看,这会一瞧,那少女看起来只十六七,身段十分窈窕。她袄裙领子里伸出来的那细瘦的脖子,好像随便一扭就能折断似的。

      随后,他叫什么东西晃了一下眼睛,仔细一瞧,她后脑勺的鬓发上戴了一对蝴蝶发展,琉璃制。随着她的动作灿然发光。
      他看着那闪动的光,喉头滚动一下。想不到这丫头穿得寒酸破旧,倒也不是一点宝贝没有。

      他又想,今日一走,即便是成功逃脱了,倘若这丫头惯常在那渡口拉客,王家的人问起来,难免不走漏了他的行踪……况且,此后他走南闯北,有只船也方便得多。

      他打定主意,眼里慢慢地浮现了戾气,他蹑手蹑脚地靠近,猛地,从背后勒住少女的脖颈。

      他用了十成力气,少女来不及发出一声叫喊,只剩下一对足在稻草上踢踢踏踏,剧烈挣扎起来,又被他向后拖去。他将她头发上的一对发钗,连同手上的一只生了锈的银镯子全部用力撸下来,放在口袋里。
      那划船少女渐渐地如脱水的鱼一般,软踏踏地往下滑,他见她活不成了,将她按在稻草上,撕下来一角衣物,把那瞪得奇大的一双眼睛遮住,想将她糟蹋了再丢进水里。

      他呼哧呼哧地喘息着,正在解自己的衣裳,只觉得跪着的地方湿哒哒的,低头一看,船舱里面全是水,水已经没过了稻草,将他的裤子浸湿了。
      起先他以为船漏水了,可是随后便嗅到了一股腐烂味道,再一看,船舱里面原本是崭新的,此时竟然四处褪色,布满裂纹,有了三分旧意。

      原先放稻草的地方已经没了稻草,满是水草和污泥,躺在地上的少女也漂浮起来,分明是在水里沉了多年的模样。

      他恐惧地望着四周,呼吸乱了,一把将盖在少女脸上的布条拿开,那赫然是一具穿着袄裙的、发白泡涨的尸首,一轮眼睛成了青白,脸侧着,仿佛是直直地注视着他。未及他大叫出声,那尸首猛地弹坐而起,一把勒住他的脖颈。

      发钗、镯子,各色首饰掉了一地。

      “求你……“他听到自己的颈骨咯咯作响,空气被一股非人的巨大力量挤压出去,男人慌乱地央求道道,”求你放了我,我,我家里有老母……”

      一只青白的手掐住他的脖子,指甲逐渐收紧,几乎嵌进皮肉,那人呼吸逐渐虚弱,眼珠也凸出来,失焦地望着前方。而后他被“扑通”地扔到了水里,一只手按住他的头。
      求生的意志支使着他,每当他向上浮起,便被“咕噜噜”按回水里。

      从苏奈这里看去,小船在半中央剧烈地上下飘着,划船少女探出半个身子,一动不动地按着个人,她披头散发,发丝蜘蛛脚一般胡乱贴在脸上。从背后看去,她破旧袄裙上竟然沾满了陈年的塘泥。

      过了一会儿,她猛地松开手,仿佛是一具尸首缓缓飘了起来,慢悠悠地,被河水送到下游去了。

      小桃的急病刚缓和些,脸色惨白,见了此景,只喃喃一声“天耶”,身子一软,险些被吓得昏过去。杨昭撑住她,脸色说不上是震惊还是后怕,两腿也战战:“不怕。”

      再看去,划船少女不知何时消失了,那孤零零的乌篷船仿佛被线拉扯的风筝,慢慢地倒退回了他们身边。那无人的船慢慢地靠岸,还像方才一样停泊在原来的位置,就仿佛是时辰倒退回了一炷香之前。

      再一错眼,分明有个穿粉色袄裙的少女坐在船上,拿着半只梳子安静地梳着头。船篷在阳光下泛着一层浅浅的枣红色。

      狐狸“咕咚”地咽了咽口水,也顾不上吃飞醋了,只拉住杨昭问:“我们就没有别的法子渡河?”
      她身为山野狐妖,也不是没见过妖怪杀人,她可比这两个凡人胆子大多了,眼下镇定得很。只是她下山久了,太久没见着这等血腥场面,一时有些不适应罢了。

      她可不是怕这邪门的船,只是眼下她不能暴露身份。万一走到一半,他们也被这少女扔到了水里,不是麻烦得紧吗?

      杨昭怔怔的,半晌没动,该是难以消化他口中的穷苦少女摇身一变成了杀人恶鬼的现实。他握紧了剑,艰难道:“我问了那些伙计,去渚上只这一个渡口。我们再等等吧。”

      三人藏在草丛后动也不敢动,和那乌篷船遥遥相对。等了半晌,人都要晒化了,不见有一艘船来,却又等到了一个人从面前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过去:“船家!”

      这人一身打了补丁的布衣,头戴布帽,背着巨大的书箱,面色欢喜,边走边挥手喊叫。
      一个赶考书生。

      杨昭闻声而动,叫苏奈一把拽了回来:“哎!你去做什么?”
      “我得提醒他一下。”杨昭扭过脸,一双漆黑的眼睛哀求地看着他,“他,他,我不能眼看着他……”
      苏奈抓着他不放:“先看看情况。”

      话语间,那书生已上了船,放下书箱。划船少女站起来,转眼就把船划走了。书生对她礼貌一拱手,言谈几句,接过了桨,少女垂着脑袋站着,还是既不回礼,也不搭腔,兀自掀开帘子进船篷里去了。徒留书生在外挽起袖子,十分笨拙地撑船。船七扭八歪地划将起来。

      苏奈见杨昭满脸郁,咳了一声道:“弟弟,你若不放心,奴家从水岸边跟上去看看。奴家会一些小把戏,可以不叫她发觉。若是他也给扔下去,我就潜下去将他捞上来。顺便看看有没有别的船。”

      杨昭反握她手臂的力道重了重。自打苏奈掘出了“暖房”以来,他和小桃便深知苏奈颇有些本事,行事也更依赖她。此时看她的眼神,更是从钦佩变作了感激:“苏姊姊,你万事小心,切不可逞强托大。”

      苏奈一对丹凤眼眨巴眨巴,凝重地望着他,心里却走神想道,好一个白白俏俏的书生,且让她去救一救,说不定能早点采到了男人……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3章 渚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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