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的心愿》银河拌饭

2、安德森的礼物

　　安德森从来没有这么恐惧过某一天的到来。
　　眼看着夜幕降临，夕阳沉进深黑色的山脉，只剩下一点点橙黄色的尖，像是被怪兽咬住了大半的荷包蛋，“哧溜”一下就被吞了进去，安德森不由得缩了缩身体，把自己往被子里埋得更深了点。

　　事实上，哪怕只是想想自己明天会面临什么样的遭遇，他就觉得自己正像是这个“荷包蛋”一样，马上就要被名为恐惧的怪兽拆吃入腹。

　　可是距离明天，只剩不到四个小时了。
　　而他根本无力阻挡。

　　怀着这样深深的忧虑，安德森蜷在被子里，不安地睡着了。

　　第二天，他是被邻居家的阿波罗叫起来的。
　　这只有着与太阳神相同名字的金毛同样有着太阳一般热情的性格，在安德森搬来的第一天就对他表示了强烈的欢迎——它在半夜偷偷跳上安德森的床，对着他的脑袋畅快淋漓地撒了一泡尿（这代表着它希望把这个可怜的刚刚从城里搬来的孩子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

　　“嘿，够了！够了！”
　　好不容易把自己的脑袋从阿波罗热情的口水攻势下拯救出来，安德森起床洗了把脸，把昨天买的吐司分成两份，一份被他涂上果酱吃掉，另一份则被阿波罗毫不客气地卷入口中大嚼起来。

　　可吃过了早饭，安德森就不得不面临他目前为止的8年人生里的最大挑战了。

　　他盯着凳子上鼓鼓囊囊的书包，忍不住瘪了瘪嘴，在肉嘟嘟的脸颊上抿出两个小小的酒窝。
　　阿波罗不懂他的忧愁，傻乎乎地凑过来舔他的脸，被安德森推开了。

　　清晨的太阳升得很快，不多时就把阿波罗的一身狗毛从暗黄照成了灿烂的金色，眼见着时针渐渐要走到数字7，无论有多么不情愿，安德森还是不得不上前背起了书包，前往学校。

　　越是往学校走，路上的人就越多，小孩子们三五成堆地凑在一起，书包都鼓鼓囊囊的，随着他们跑动的动作一下一下地腾起又落下，“砰”“砰”的声音落在安德森耳朵里，简直就像是死神在数着秒逼近。
　　他忍不住抓紧了书包带子，埋着头，从慢行渐渐变成小跑，一路奔到教室里，把自己藏进角落的座位，再立起厚厚的书挡住自己的脑袋，这才惊魂甫定，躲在粗陋的“面具”后小小地松了一口气。
　　至于书包，被他塞在桌洞里，用身子死死地遮住了。

　　——祈祷上帝，他可一点都不想让别人看见他的书包里有什么！

　　安德森完全有理由相信，一旦被其他人发现他书包里的秘密，他就会变成学校里最悲惨的小可怜虫……他的自尊绝不允许这样的情况出现！

　　坐立不安了一整天，等到班主任抱着小纸盒来到教室门口，安德森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
　　他眼巴巴地盯着班主任，警惕着他接下来的话语，却不知道自己此刻简直像是一只淋了水的小流浪狗，龇着牙都挡不住浑身的狼狈和恐惧。
　　好在教室里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异样。

　　班主任放下了手里的盒子，拍了拍手，镇压住这群已经明显躁动起来的小崽子。
　　“安静！安静下来！”他用力地拍着桌子，“我知道，你们一定都为了交换礼物的事情期待了很久，但即便是圣诞节，也千万不要忘记了你们的作业……”
　　班主任的声音毫不意外地在教室里引发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叹气声，安德森一声不吭，只祈祷着布置完作业就回家，最好所有人都忘了那该死的交换礼物的事情。
　　但是，不幸地，班主任下一刻就宣布了交换礼物环节的到来。

　　随着巨大的欢呼声，整个教室迅速乱了起来，每个人都急着找到自己最好的朋友，要把精心准备的礼物送给他。
　　安德森的手不由地探向桌洞。
　　好在现在乱糟糟的，并没有人注意到他。

　　安德森松了口气，又忍不住为这个现象忧郁起来。

　　他可以向上帝起誓，他的心里绝对没有一丝一毫想要被其他人发现书包里秘密的意愿，可是……可是如果一个人在这样喧闹的环境中，都不能得到一丝一毫的存在感，那他该是多么的失败呀？
　　尤其是大家都这样的开心热闹，只有自己这里是冷清清的，简直就像是被人从哪里抠了一块下来，硬生生拼进这片欢乐图景里似的。
　　哪怕安德森不承认，可他独自坐在那里，简直像一块忧郁的抹布，稍微拧一拧就能挤出一水池的号啕大哭。

　　“怎么了安德森？”
　　男人的声音低沉磁性，安德森吓了一跳，几乎像只猎豹一样，飞快地把书包从桌洞里扯出来护进怀里。
　　“我没有带圣诞礼物！”
　　他大声地叫起来。

　　班主任的目光落在他鼓鼓囊囊的书包上。
　　安德森显然也发现了自己的举动到底有多愚蠢，他把两只小手紧张地伸开，想要捂紧书包，却根本徒劳无功。
　　那双碧蓝色的眼睛里，一瞬间便积满了湖水。

　　“好了好了，不要哭。”班主任无奈地用手帕擦去他脸颊上的泪珠，柔声问他，“安德森，你为什么不去跟其他人交换礼物？”
　　“我没有准备礼物。”安德森的回答硬邦邦的，“我不期待圣诞节，所以我根本没有准备礼物。”

　　但你的书包可不是这么说的。
　　班主任的眼睛里浮现出明显的无奈，他问道：“你明明准备了，为什么不去跟你的朋友交换呢？”
　　安德森抿着嘴巴，不说话。

　　班主任离开了。
　　安德森心里一阵失落。
　　其实如果他能再多坚持一会儿的话，他也不是不可以……不是不可以像小猫撒娇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他的。
　　可惜……

　　安德森瘪了瘪嘴巴，却被一个盒子打断了哀怨。

　　班主任把自己带来的盒子放在他面前，看见安德森抬头，他摊了摊手，“其实我今天也带了礼物过来，但是好像没有人可以跟我交换。”
　　那双灰色的眼睛流露出哀愁的神色，哪怕他的表演是那样浮夸，安德森还是忍不住开口了。
　　“不是的。”他抿了抿唇，小声地反驳，“大家都很喜欢你。”
　　“那么你愿意和我交换礼物吗？”班主任立刻把盒子往前推了推。

　　“……”
　　安德森很快意识到自己上当了。
　　可是班主任并不因为被拆穿而羞耻，只继续道：“啊，看来你刚刚果然是在骗我，我知道的，我早该知道的，像我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得到孩子们真心的喜爱呢，我想我或许还是应该辞去这份工作——”
　　“好了，我接受交换。”
　　在他要夸张地掀开衣服露出自己“濒临破碎”的心之前，安德森打断了他。

　　这绝对不是因为他被戳中了什么奇怪的恻隐之心，而是对方实在太吵了。
　　虽然大人们常说小孩子难缠，可是当大人耍起无赖时，那才真是比最调皮的孩子更让人头疼呢！

　　班主任很快雀跃起来，安德森鼓着脸颊，慢吞吞地把书包从自己怀里刨出来，往前面递过去。
　　班主任打开了他的书包。

　　“哇，是小狗！”旁边不知什么时候围拢过来的小孩子们叫起来。

　　那当然不是真的小狗，而是一只由安德烈亲手制作的小狗玩偶，参考了他最好的朋友阿波罗的形象，用了家里黄色的窗帘、枕头里的棉花、父亲衬衫上的扣子，还有半块吃剩的火腿（已经完全在书包里被压烂掉了），做得相当精美，就算是阿波罗本罗在这，恐怕都要以为这是自己不知哪夜风流时生下来的狗儿子。

　　这样精湛的手艺毫无疑问引起了小朋友们的崇拜，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黑溜溜的珍珠一样，充满好奇地望向安德森。
　　“安德森，这是你自己做的吗？”
　　“安德森，太让人不可思议了！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手艺？”
　　“安德森，我早该知道你是个天才！毕竟天才都是孤僻的！”
　　……

　　乱糟糟的声音响起来，简直像是有一万只鸭子在叫，班主任被吵得头疼，不得不伸手止住他们的询问。
　　“好了，你们要把安德森吓坏了。”他伸手摸了摸安德森的脑袋——这孩子刚刚还一脸戒备地坐在位子上，现在已经被吓得自己躲进他怀里了——他让安德森从自己怀里抬头，“你可真是给了我一个大惊喜。”
　　“那么安德森，既然如此认真地准备了礼物，为什么不拿出来交换呢？”
　　他问出了自己的问题。

　　“……”安德森在他怀里小声哼哼。
　　“什么？”
　　班主任不得不又问了一句，才听到安德森充满委屈的声音，“我没有朋友。”

　　他是上个月才跟随父母来到这个小镇的，父母工作很忙，几乎是把他带到这里后就消失了，小小的安德森不得不学着自己照顾自己。
　　只是他的天赋好像都在这些生活琐事上，对于人际交往……他能每天去充满陌生人的学校上学，就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了。

　　像是自暴自弃一般，安德森继续说了下去。
　　“我早就数过了，班里一共有37个人，不可能正好有一个人落单，好和我搭伴交换礼物。”
　　“我也不知道你们会不会喜欢它，毕竟阿波罗只是我一个人的朋友……比起商店里的礼物，手工做的东西多么寒酸啊！”
　　“不止是今天，还有明天的圣诞舞会，为了舞伴的事情我已经发愁了半个月了……真的不能和狗一起吗？我发誓阿波罗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觉得自己很孤独，可是又觉得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知道的，生命的常态本就是孤独不是吗？”

　　他天马行空地说着，却听到一声闷笑。
　　“你就是在为了这个烦恼？”班主任哭笑不得，“这都是多么细碎的小事啊！”

　　“可我不觉得是小事。”安德森认真地回答，“就像风吹落树叶，路人不会在意，可是树在意，叶子在意，底下的泥土也在意。
　　“而且，我还是小孩子呢。
　　“小孩子就是会在意这些小事。”
　　他皱着眉毛，认真地点头肯定了自己。

　　周围的小孩子已经听得呆了，一个个张着嘴巴，像一尾尾呆呆的小鱼。
　　对着这些面庞，安德森从自言自语中回过神来，不由得感到面上烧烫，他忍不住想要拿起书包逃走，却听到其他人都反应过来，叽叽喳喳地叫起来。

　　“才不是呢！手工的礼物是多么珍贵啊！”
　　“天呐！你竟然一直在发愁舞伴的事！我发誓我早就想要邀请你，可是你从来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们呢！”
　　“太棒了安德森！我觉得你简直就是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

　　安德森的脸色在他们欢快的叫嚷中渐渐从僵硬变得惊讶。
　　“你们不讨厌我吗？”

　　“当然不！”
　　“为什么要讨厌你呢！”

　　“哪怕我总是迟钝、孤僻、消极？”

　　“那有什么关系呢？就算是月亮也会有阴影呀！”

　　孩子们叽叽喳喳地叫着，他们自发地跑上前，一圈一圈地围住安德森，然后张开手臂，给了这个迷茫的小家伙一个巨大的拥抱。
　　“别再不自信啦，在我们眼里，你简直像是星星一样闪亮呢！”

　　很快，他们手拉着手，唱起了圣诞歌，一个个糖果也从他们手里送了过去，通通塞到了安德森的小书包里。
　　安德森从来没有哪一刻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幸福感，他被他们拉着手一起旋转，嘴里唱着欢快的歌儿，只感到连灵魂都要在这醉人的暖意中融化。

　　赞美圣诞！
　　赞美耶稣！
　　多么美妙的圣诞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