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月迢迢》晴颂

46、归去难（2）情节修改

　　低矮的土屋不似锦阁那样华贵精致，知知躺在唯一的床上，其他人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青羽鹤溯，凤衔铃之主佘弦，龙额侯秦乙怀。

　　这些人搁到江湖与朝堂之上，一个比一个强力，一个比一个尊贵，此刻却就着一盏油灯，席地围聚在这朦胧夜。

　　在为知知施铃完毕后，因为还有事与秦乙怀要说，佘弦和鹤溯便没走。

　　佘弦拒绝了两个执铃从想用衣服给她垫的想法，直接跪坐在沁着夜寒的泥地上。
　　她带着面纱，声音很平：“最先觉察刘汉义不对劲的，是鹤溯。”

　　秦乙怀同样坐在地上，闻言他愣了一下，看向还执拗地对着墙，一股不肯回头架势的鹤溯。

　　“鹤溯。”佘弦稍带了些命令的口吻喊他，他顿了顿，不情不愿地扭身走来。

　　“艺摊那块，归老刘看管，我只偶尔会去茶铺，给老刘传一些消息。”声音里还有点不快，鹤溯盘起腿，不知道向谁撒气似的一屁股坐地，“本来这个说书人没什么特别，人看着也普通，我就没仔细查过他。后来我发现他偷偷观察知知，就多留了心，于是就截到了他的信。”

　　鹤溯伸手进衣襟摸摸索索，两指夹出一封信，竖指立起。

　　秦乙怀还没来得及惊讶九分半堂居然窃截刘伯父私信，注意到信面上墨写的收信人，顿时沉眸无声。

　　“西京林府，林敏。”鹤溯把信一转捏在手里，反复端详着这个姓名，“小侯爷你认识这个人吗？和刘汉义什么关系？”

　　秦乙怀抿了抿唇，解释说：“西京有不少世家大族，其中最显贵的五家被称为西京五氏族，林氏是其中一家，现今的主母便叫林敏。她……可以算作刘伯父的知己，多年前两人曾结为异姓兄妹，关系……匪浅。”

　　关系匪浅，已是非常隐晦的说法。
　　在西京，关于刘汉义和林敏的流言蜚语甚多，秦乙怀身为晚辈，不便转述，言止于此。

　　鹤溯漠然地点着头，而后状似无意地一问：“在小侯爷印象中，这个林敏是什么样的人？”

　　“林夫人常年在西京林府，深居间出。我也只是听闻她略有些清高傲物，除此之外，别无所知。”

　　“嗯。”鹤溯可有可无地应，仿佛真的只是随口问问，问完又说回信的事，“我们截到了好几封，这封是最近的，小侯爷想看看吗？”

　　秦乙怀有些疑心，但还是推拒道：“毕竟是长辈的私信，我不能逾矩。”

　　“说得好。但他不是我长辈，你不看我看。”鹤溯非常无所谓地拆开信上封口，抽出单薄一张纸，一目十行飞快地览过，“……和之前大同小异嘛，这个刘汉义唠唠叨叨的。”
　　他把信纸塞回去后，觉得盘腿的坐姿拘束到他了，干脆支起一条腿，让他畅快许多，语速也变快，“给你复述一下信中的内容，大概就是林敏的女儿在六年前失踪了，刘汉义一直在帮她找，找了这么些年，如今终于找到，但那个女儿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秦乙怀的目光露出微讶的闪动，但这个时候，惊讶这种情绪貌似不太正常。

　　“看小侯爷的表情，你好像知道点什么。你已经知道林敏的女儿，刘汉义找的那个人，就是知知了对不对？”

　　秦乙怀没什么表情的时候，一般用微笑来掩饰自己的冷漠，所以旁人看不透他的情绪，却能感觉到他温和得并不真实。
　　“知道一半。我听闻过刘伯父在找人的事，也知道那是知知，却不料竟是林夫人的女儿。”

　　“刘伯父？”鹤溯敏锐地注意到这个称呼，“嚯，倒忘了问了，小侯爷你和刘汉义什么关系？”

　　“刘伯父与我父亲是旧交，我自小与刘伯父认识。”

　　“和龙额侯是旧交，和林敏是知己……”鹤溯的唇边露出一点玩味的笑意，不知道是针对的谁。

　　他笑过后重回前话，终于进入了今天夜叙的最主要目的。
　　“知知的身世呢，不是我们今天要和你谈的重点，她虽然强悍过头毕竟也是个人，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有个母亲不奇怪，只是这个母亲……”鹤溯难得露出了一点严肃的神态，停顿了好一会，“接下去的话由我来说可能不好听，堂主，你比我文绉绉，你来说。”

　　佘弦斜斜睨了他一眼，本来只想安安静静做个摆设，不想他把这茬推给她。看来是近来堂规松懈，让他忘了堂主的威严。
　　自己人的事私下教训，佘弦面对秦乙怀，把原本就很端正的跪坐挺得更直，放低了声音好显得隆重些：“小侯爷，你可愿信任我们九分半堂？”

　　秦乙怀跟着严肃起来，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点事态不妙：“佘堂主何出此言？”

　　“因为接下来的话，如果你不肯信，往小了说是挑拨离间，往大了说……是蛊惑国臣、动摇国根。我们要先确认你的立场，才能考虑是否把这些事告知与你。”

　　秦乙怀的震惊出现在脸上，虽然他有准备，但可能接下来要听到的事，比想象中严重太多。

　　他的沉默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长，佘弦也给了他充足的时间思考。寒夜静得出奇，晦明的灯光跳闪着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动静，鹤溯在看昏睡在床上的知知，看了很久，在心里低低地叹了口气。

　　“我从不会尽信一人、尽听一言，我有自己判断是非真假的思考。”
　　一道冷静到如同一堵高墙般的声音，鹤溯转头时，正好看到秦乙怀坐在屋内最明亮的一团光里，“九分半堂得到了怎样的消息，只管说。信或不信，是我的事，但我可以保证，不因此牵连九分半堂。”

　　这就是这个国家未来的栋梁，心若磐石般坚定，落了千百年岿然不动的尘灰，目不四顾地盯着自己内心的准则，无人可以改变。

　　“好。”佘弦目光灼灼地望着秦乙怀，虽然他没有明确立场，但掷地有声的保证足够让佘弦甘愿把九分半搅入这一滩浑水。

　　双手叠放在膝上，下颚微扬，板直的身体让腹内的话语直冲到了嘴边：“西京林氏，主母林敏，我们九分半堂怀疑她通敌叛国，在数年前大周与北境牧族的那场战争中，作为敌军内应，为他国通风报信。”

　　秦乙怀倏地黑了脸，眸中阴寒，仿若立时可以冻水成冰。

　　……

　　“秦乙怀。秦乙怀？”

　　身边有人拽他的衣袖，柔软小声的语调如春雨般酥滑。

　　秦乙怀回神，低头看到身边笑意盈盈的小姑娘，心底的阴霾瞬间散去，萌发出春笋般冒长的舒适与妥帖。

　　“秦乙怀，你快看你快看，我把蛋竖起来了！”小姑娘语调很兴奋，但声音很轻，怕惊动到什么脆弱的东西。

　　顺着她的手指看去，低矮的木桌上，一颗浑黄圆滑的鸡蛋正以它的尖头艰难而又平稳地站立着。
　　像是有股力量黏住了它，让小小的一个点，撑起了整个庞大的身体，如同某种武林绝学般不可思议。

　　秦乙怀见样笑起来，宠溺地揉小姑娘发心。

　　一旁正糊风筝的邻居大娘，也笑着和声夸赞：“哎！知知做到了，真棒！”

　　知知心情很好，纯黑的眼中闪烁璨阳样明媚的笑意。

　　她笑眯眯地围在桌边，欣赏自己奋斗了许久了大作，却忽有一阵疾风冲来。
　　鸡蛋在风里晃了晃，在它身上维持的微妙的平衡被打破，滚圆的身体一歪，咕噜咕噜倒在了桌子上。

　　知知瞪眼看向忽然开窗跳进来的鹤溯，脸色一刹那沉下去，后者却笑得一脸无赖，很大声地嘲笑：“还在竖鸡蛋呐？哥哥我这边风筝都上天了，知知你也太没用了。”

　　“如果不是你，这颗蛋现在就是立着的。”知知很平静地把鸡蛋捏到手里，很平静地说话，然后很平静地抡起拳头揍他。

　　鹤溯嬉皮笑脸地跳窗户逃，知知沉着脸踩上窗框追。

　　留下屋里的大娘和秦乙怀，互相对视一眼，无奈地笑——这两个小孩子啊。

　　敞开的窗扉外，春光喜人，花卉芬芳馥郁，绿枝在朗照的阳光中疯狂生长，远山遥遥呼应。
　　清波城躺在明净清透的温和里，一切美好都触手可及。

　　日月阴阳均分，绿野红桃烂漫。
　　眨了眨眼，原来日子一下子就跳到了春分这天。

　　在这几天里，知知非常听话地躺在床上，哪也没有去。
　　她能安分下来静养是难能可贵的，所以老天嘉奖，赐她伤口痊愈。

　　知知腹背的淤青已经散开，手指上的纱布昨夜也解了。
　　她业已恢复到完好的状态，精神饱满。
　　这点从她追着鹤溯打就能看出来。

　　想着难得好日子，再加上知知躺在床上生无可恋的样子，秦乙怀于心不忍，便邀请了隔壁大娘和鹤溯一起出门踏青，让知知活动活动。

　　“知知！知知！额……脸，打到脸了！别打我脸！”

　　听见鹤溯屋外逃窜的声音，秦乙怀想，知知今日的活动量应是足够了。

　　低头，继续扎手头的风筝。
　　他还是第一次做这个，手艺不纯熟，设想中翩翩妙曼的蝴蝶，变成了个……秦乙怀也不知道它变成了个什么奇怪的东西。

　　鹤溯攀着窗户进来，知知没跟在身后，大概是被他耍什么花招，追丢了。

　　他轻轻松松地跃到秦乙怀身边，眨眨眼看着他手中的风筝，直言不讳：“这么丑的风筝……能飞上天吗？”

　　“丑是丑，但请别怀疑它的凌云壮志。”秦乙怀好脾气地微笑，“我会努力让它飞上去的。”

　　“嗯哼。”鹤溯挑眉，没有再接话。

　　两人并肩站在一起，秦乙怀默声捣鼓他的风筝，鹤溯撑着手在一旁看。
　　大娘的风筝完工了，她出去试试看能不能放飞。

　　屋内没了人，鹤溯忽然压低声音问：“关于那天晚上，知知还记得多少？”

　　秦乙怀不动声色地回答：“多亏佘弦堂主的铃音和奇药，知知已经完全不记得了。”

　　“那就好。”顿了顿，鹤溯又问，“那你呢。”

　　“嗯？”秦乙怀抬起眼看他，“鹤溯公子想说什么？”

　　“你特意把我叫过来，肯定不是单让我陪你们放风筝这么简单吧。林敏的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

　　闻言，秦乙怀慢慢笑了一下，“我说了，我不会尽信一言。林夫人的事，我回京求证后自会有判断。今天特意叫鹤溯公子来，其实是有其他事要告知。”

　　“什么事？”

　　“我要带知知回西京了。”

　　秦乙怀声色平静，而鹤溯眉目一沉，没有说话。

　　两人之间蓦地隔开一道沟壑，无声竖起障壁，阳光爬到他们脸上，却没有一点的温暖。

　　长久的沉默。

　　一颗鸡蛋横空飞来，鹤溯歪头躲过，秦乙怀则是伸手一把接住。

　　“知知，不可以浪费粮食。”放鸡蛋回篮子，秦乙怀把怒气冲冲追过来的小姑娘拉到怀里，贴在她耳边哄，“鹤溯公子刚刚跟我说，他知错了，不该吓坏你的蛋，他道歉。”

　　“他？”知知不信，“像是会说这种话的人？”

　　两道视线一齐落在鹤溯脸上。

　　忽视秦乙怀递给他的眼神，鹤溯木着脸没有反应，过了很久，伸手拉下眼皮，朝知知做了个鬼脸。

　　“道歉，才怪。”

　　重新跳出窗外，他逃之夭夭，溜得飞快。

　　知知撇嘴，懒得再去追他。转身看向秦乙怀，她好奇地问：“秦乙怀，风筝做好了嘛？”

　　秦乙怀低眼，看向手中奇形怪状的东西。
　　差不多……算是做好了吧。

　　春风吹新绿，鸟雀呼晴。
　　蓝幕中飘着朵朵絮云，清波城的年轻小伙与姑娘们换上新衣，三五成群去踏青。

　　城外的旷野到处是洋溢着生机活力的笑脸，年轻的朝气迎风绽放，星星点点的花朵摇曳生姿，绿野如毡，铺了漫山。

　　知知在自然中淋漓着春日。
　　她张开双臂，惬意地闭目呼吸，斑驳的光影透过树梢亲吻她的脸颊，逗她释心微笑。

　　一抹笑，一时间，花枝、风月、欢声笑语无不为她动摇。人们的视线不自觉移向她，为她身上纯净清澈的气息吸引。

　　当然，自有人看向小姑娘身后的俊男子。

　　一群莫名激动的姑娘互相推搡，有人脸染红晕上前。

　　“公子，你……”
　　姑娘的话甚至没说完，秦乙怀嘴角牵了一下，便从她们身边经过。

　　在他的注视里，从来只有一个笑容明媚的小姑娘。过去六年她在心底，现在她在眼前。
　　知知是与这个春天同归的神迹，是他此生唯一专注的风景。

　　没有旁人，也不屑于旁人。

　　秦乙怀走到知知身边，牵过她的手走向人群中的两个人。

　　大娘陪着孩子们在放风筝，七彩各色的纸鸢点缀于碧蓝的天际。
　　鹤溯闲散地坐在地上，懒到只插一根树枝，系上他风筝的长线。

　　知知抬头，眼中是漫天高飞的光彩，在春风沉醉中，触摸白云未知的柔软。
　　她心动，拉住秦乙怀的袖子：“秦乙怀秦乙怀，我们的风筝。”

　　秦乙怀举起他的丑风筝到俊脸旁，一经对比，他俊美得夺目。

　　周边的姑娘们不约而同地爆出一阵不知是赞叹还是惋惜的惊呼。

　　鹤溯笑得很大声，他翘着腿，姿态肆意：“可怜的知知，来，我这里有只更好的风筝，就赏你了。”

　　知知踩了他一脚，从秦乙怀手中取过风筝：“不，我就喜欢这只老鹰。”

　　鹤溯突然憋笑，秦乙怀在旁边补充说：“知知，它是蝴蝶。”

　　“……哦。”知知面不改色低头，端详了很久，若无其事地重说，“我就喜欢这只奇怪的蝴蝶。”

　　“哈哈哈！”鹤溯笑得不太正常，仿佛要笑绝过去，捂着肚子，眼角都震出了泪。
　　指了指自己在天上的那只，他扬起一边唇，问：“比一比？”

　　“行。”知知应战，“你输了，就要跟我的竖蛋和蝴蝶道歉。”

　　“没问题啊。”

　　秦乙怀第一次做风筝，知知又第一次放风筝，外加鹤溯时不时泼皮的骚扰，它冲上云端的道路异常艰辛。

　　好在这风筝自强不息，看着其貌不扬，却成了飞得最高的一只。
　　在遥远的天幕那头，没有人再看得清它的模样，只有它翱翔的神韵能刻在众人心中。

　　知知的眼光确实毒辣精准，比起蹁跹在花丛的蝴蝶，它确实更像凌云的雄鹰。

　　该道歉的鹤溯提前溜得没影，知知在心里给他记了这笔账，等着下次去讨。

　　将风筝绳系于树枝，知知心情愉悦地坐在一株海棠树下。

　　“好漂亮。”
　　她弯起眼看头顶簌簌飘摇的花雨，唇边的弧度自扬起就不曾落下。大概是因为这几年来没有一日比今天更为轻松开怀，她的笑也就此越发生动迷人。

　　玫红的花瓣如少女娇俏的羞颜，比起沉鱼坊的烟柳，海棠的美不加矫饰，更为绝色。

　　秦乙怀支腿坐在她身边，闻言，温和地笑了一下：“龙额侯府的海棠比这漂亮。”

　　知知仰头看他。

　　日光清晰，星河远逝，漫天的星辰躲进了他的眼底。
　　“知知，跟我回西京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