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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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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西亚14岁那年,她的母亲罕见地换了一身蓝色碎花布裙,把常年皲裂、指甲缝黑漆漆的一双手洗了又洗,特地跑到女中门口撑着一把油布伞来接她。
她仍然记得那天是周五,学校里的人如同潮水一般涌出来,好像挤来挤去的沙丁鱼,在夏天的傍晚还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的时候散发出潮湿闷热的感觉。从高空看去五颜六色的伞挤挤攘攘好像无数朵绽放的花朵,人群里,那一把大黑伞尤为显眼。
黛西亚看到母亲的一瞬,怔了一下,随即步伐加快,按捺住欢快的步伐。
母亲把她搂到怀里,难得亲切的接过她水洗蓝色的帆布包拢到肩膀上,揉了揉她亚麻色的头发,微微地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
她很快注意到旁边的人身上漂亮的蓝色碎花裙,鹅黄色的花瓣和粉红色的花蕊好像春天里的一支甜甜的歌,为母亲不再年轻的容貌重新添了些许光辉。
“走快点……给你订的白色布裙说是上午已经成了,叫我们快些去取,免得和其他客人的订单混淆。”头顶上熟悉的声音传来。
连年战争期间难得的和平时期,帝国的女人们重新拾起曾经的歌舞花裳,进入各种舞会歌宴回忆站前的繁华,裁缝铺子生意也渐渐好了起来,六月里天气慢慢地炎热起来,客人们的订单也应接不暇。
黛西亚的母亲是裁缝铺后坊给人家洗衣服的,托店主的福,她承接了不少单子,大多是大户人家华贵的衣料,无法和其他的日常衣服混在一起便送到她这里来,要用特别的手工皂一寸一寸地搓洗,若是掉色了还得借来店主的染料重新浸染。
除外包之外,她也担下了店主家洗衣做饭打扫的活儿,因为他们房产中一处堆放杂物的偏房是免费给她们母女俩使用的。
“是……四月份上的白絮绵?”黛西亚小小声地问,又有点忍不住的小雀跃。白絮绵是四月份上新的抢手布料,穿起来舒服又透气,常常是给人做内衬的,上面有白色的凸出的暗纹,她喜欢好久了。
“是的。”她揽着黛西亚的肩膀走的飞快,陈旧的黑色圆头皮鞋在石板上踩出一朵又一朵灰色的的小水花。
裁缝铺在街角还有自己的染料房,老板娘是四十多岁的中年女人,常年披着大红色的外套,戴着粉色兜帽,偶尔会露出来白皙丰腴手腕上一截金色镯子,在难得的阳光下闪闪发亮。
今天不知是什么日子,洗衣房的佣人和她告了半天假,夏季里天气闷热梅雨连绵,送来的衣服都堆成了小山。她居然还难得的给八百年不添新衣的女儿扯了一条白色棉布连衣裙,虽说颜色款式都过了时。
黛西亚进门的时候从善如流地把鞋子在门前的灰色破毯子上踩了又踩,就看见胖乎乎的老板娘拿着白色的裙子往她的身上比划。
“要我说,也就你家姑娘人美身子骨纤细,撑的起这款式。”她揶揄地笑着,把裙子扔给黛西亚,棉布柔软的触感碰到她的手臂的时候使她怔愣了一下。
母亲推着她去试衣间换上新的衣服,不停地在门外催促她,说还要三个小时便要上工,让她手脚麻利。
黛西亚手忙脚乱地把裙子往头上套,抓了一把乱蓬蓬的头发,橡皮筋都被她扯秃噜了。最后她不放心地拽了拽裙摆,觉得第一次穿短裙小腿凉飕飕的。
母亲推门而入,把她从试衣间拉了出来,看到她的时候恍惚了一瞬间,随即把她拥到自己的面前,把干枯的手指插进她的发间,叹了一口气。
她温柔地帮黛西亚重新绑了一个辫子,又把头发盘起来挡住了秃噜了的皮筋,和店主告了谢之后和她匆匆往街道尽头去。
黛西亚换了一身做梦也不敢肖想的新裙子,觉得走路都不太稳当,一路小跑的同时还要担心污水溅到白洁无瑕的裙子上。
街道尽头是新搬来的一户人家,具体是谁黛西亚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是一名独身女性,她也从未见过。红色的房子上挂着“291号”的门牌,刷了漆的栅栏里是茵茵的绿草地,那里还有一棵茂盛的苹果树,草丛上还有一些不知名绽放的野花。小路的另外一边斜立着信箱和牛奶箱。
母亲突然停住了,踌躇了一下,才走过鹅卵石小路,迈上两级台阶,叩响了沉重的大门。
木门有些掉漆,散发着古旧的香味,看起来很有年代感,据说房子的旧主战前就买下了这座房子,战后才转手给了现在的主人。
门被拉开,灰暗的室内只有几丝光线,印照着几颗细小的灰尘飞舞,那里站了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
“您好……我是先前同您约定了的斯卡特家,我如约带我的女儿前来拜谒您。”斯卡特夫人说话战战兢兢的,听得出来非常紧张。
黛西亚抬眸,大门被屋内的人拉开。
伴随着好闻的湿润香味的传来,黛西亚默默地咽了咽喉咙。
屋内的女子约莫三十来岁,身着拖到脚踝灰绿色长裙,脚下是小巧精致的银色靴子,她黑色的长发懒散地挽起,还有几缕悠闲地散落在肩上。肌肤是长期没有接触太阳的苍白感,碧绿清澈的眸子好像最璀璨的宝石,眼角微微上挑,漂亮的唇好像柔美的花瓣。
就算是整个城镇里,也是少有的美人吧?
就像长久地被搁置在小阁楼里阴暗处的花瓶,比那脆弱精美东方的瓷器也不逞多让。
“斯卡特?进来吧。”女人微微侧身,母亲微微鞠躬便拉着她匆匆进门。
声音也这么好听,好像战前还未被焚毁的小山上鹂鸟的啾鸣。
屋子很大,摆设却很简单,却处处透露出屋主优雅独特的审美风格。桌角摆着白瓷花瓶,里面有一两朵新鲜的粉色野花,仿佛是刚从前院摘下来的,花瓣还沾着露水。
“这是李夫人。”母亲生硬地扯了扯她的胳膊,把她拉回神,僵硬地对面前的女人笑了笑,“还不问好?”
女人拉开红木椅,点点下巴示意让她们坐在米色的软皮沙发上,黛西亚被猛地拉下陷了进去,只觉得没见过这样软的椅子,甚至以为是睡觉的床铺。
“……你说你的女儿已经14岁了?”她的话很随意,声线里有与生俱来的清冷。
“是、是。”斯卡特忙不迭迟地点头,“上个月刚过完生日,如今已经满了14周岁。”
“这样啊。”她点了点头,“14岁启蒙确实有些晚,不过我还需要看看这孩子的天分。”
黛西亚听到面前的女人每说一个字心便要揪起来一瞬,手指想要绞住白色的裙摆却又舍不得她的新裙子。
“你随我来。”女人站起身,对黛西亚示意了一下,后者犹豫了一下,看见母亲催促的眼神便紧跟了上去。
她带着黛西亚走到侧厅,那里的屋子中央赫然站着一架庞然大物。
“知道这是什么吗?”女人的嗓音很动听,她走到钢琴面前坐下来,掀起琴盖。
“知道。”黛西亚心脏跳的很快,“在学校的音乐教室里面见过,这是钢琴。”
只不过音乐教室的钢琴又老又黄,踩着踏板有时还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有些琴键都不太好使。
面前的白色钢琴有巨大的支起来的琴架,就像天使洁白的羽翼,它不染纤尘,还如同新的一般,能看得出主人对它的细心和爱护程度。
“不错。”女人点头,让她同她一起坐在凳子上,双手搭上琴键却没有弹。
“你想试试吗?”她问。
黛西亚拘谨的坐着,手心渗出了汗,僵硬地点了点头。
女人用大拇指按下第一个音,醇厚的琴键发出了清润的声音,划破寂静。
“我会先带你一节课,这节课免费。”女人对她说,“看你表现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教你。”
“在那之前,我们先认识一下吧。”女人蓦地笑了笑,屋外的雨不知是什么时候停了,阳光重新拨开乌云倾洒下来,将树的影子斑斑驳驳地印在玻璃床上,偶尔也有鸟类的鸣叫,雨后湿润的空气透过窗沿传来,有微微的泥土芬芳。
“我姓李。”她撩起耳边的一缕头发拨到脑后,“你可以称呼我为林奈老师。”
林奈……
黛西亚在口中虚念这个名字,就好像夏天里的一朵花盛开在舌尖,带来无法言说的触动。
“我是黛西亚·斯卡特。”她低下头不敢看林奈,“您、您叫我黛西亚就可以了。”
黛西亚·斯卡特。
林奈垂眸看着这个削瘦的少女,似乎是营养不良导致瘦的过分,白色的裙子包裹了她蓓蕾一般幼小的身子,就像初春还未绽放的花。
“黛西亚。”不多时,她翻开手边的一本书架到她面前,“我们开始吧。”
“从认识琴键出发。”
……
这就是她和林奈的初识,始终也无法被湮没在那段黑色的漫长岁月中。